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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婦傾城——周幽王后褒姒
一 烽火一笑——正史外殼里的戲說 天際終于隱去了熠耀火光,只殘留著幾絲沒有褪盡的血跡;空落落的城中扯起了涼風,卷走所有的煙塵、殘垣,還有橫七豎八的尸體……灃水和滈水①嗚咽著茫然馳去,涌向蕭索的周社②。腦后一陣涼風,身后降下一群黑壓壓的飛羽,撲棱著集于那高大的土?!獏s不是祥瑞赤烏,而是飽食的鷲鷹…… 一個激靈,他醒了。 清晰的濤聲襲進耳孔,半晌,竟不知身在何方。 ——王請更衣。 思緒慢慢蘇醒,才想起是在灃滈之會的齋宮。 ——兵僰之災,戎狄背信,此地多有不詳…… 年老的寺人絮叨不休。 ——諸祭毀棄日久,王已齋戒十日,其誠已達于先王,何必非要…… 他抬起凌厲的眼神。寺人收聲。 ——不暇祭祀,華夏何以別于戎狄? 他從老寺人手里拽過衣衿,賭氣似的把左衿用力壓在右衿上。突然,在右腋下結(jié)纓的手停頓住,那句話在心里打了個轉(zhuǎn)——華夏?戎狄? 他撫摸了一下右衽的交領(lǐng),慘笑。
當周平王宜臼率領(lǐng)的申、繒、許以及西戎聯(lián)軍發(fā)難鎬京③,一舉消滅王都六師,并誅殺自己的父親周幽王于驪山腳下的時候,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王都已不是舊時模樣。當年武王親手興建的鎬京被這次舉兵中立下“卓著功勛”的西戎和犬戎肆無忌憚地洗劫。戎狄果然是戎狄,燒殺屠掠起來猶如長風卷過草原。不幾日,輝煌了二百多年的繁華王城就成了一座斷壁殘垣的廢都。
據(jù)《史記•周本紀》記述,戎狄是“盡虜周賂而去”,一個“賂”字透露出這一暴行背后的曖昧,暗示了這一囂張舉動是合作方的那位周王事先許給他們的酬勞。盡管鎬京不是一個令宜臼有著美好回憶的地方,然而,當這一切真的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這位身上流著一半申戎血液,一半周人血液的周王,心里真的會波瀾不興么? 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于周,萬民所望。 彼都人士,薹笠緇撮。彼君子女,綢直如發(fā);我不見兮,我心不說。 彼都人士,充耳琇實。彼君子女,謂之尹吉;我不見兮,我心苑結(jié)……④ 鎬京,到底是周平王宜臼長大的地方,寬闊的官道上車水馬龍,繁華的都邑里遍及著充耳熒熒、出言有章的君子。除巳日的灃滈之濱,盡是高貴優(yōu)雅、綢帶飄飄的淑女……那熟悉的一切好像就在昨天。 不知道宜臼的心里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但不久,當初聯(lián)合興兵的戎狄就被宣布了“侵暴中國”的罪行。周平王在鄭、衛(wèi)、晉、魯、秦等諸侯的擁護下,向“不義”的戎師發(fā)起了征討。夷夏之辨讓諸夏們同仇敵愾,一舉將其驅(qū)逐,尤其是秦人,“戰(zhàn)甚力,有功”。然而此時的鎬京,已經(jīng)死一樣沉寂了,平王于是率族離開周人發(fā)源的關(guān)中土地,東遷郟鄏。延續(xù)了二百多年的西周國祚終結(jié)在這座廢墟。他臨走與勤王有功的秦襄公之盟誓:“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若能攻逐戎,即有其地。”那一年是西元前771年。那一年,在周人和秦人的歷史上都是極為重要的一年。 曾經(jīng)承擔了宗周滅亡之罪的戎狄像風一樣消散,諸夏也一點點模糊化他們的影響;當周人重新在伊雒之濱安頓下來的時候,成周的雅歌《正月》竟悠悠唱到:“燎之方揚,寧或滅之?赫赫宗周,褒姒滅之”(大火燒得正旺,誰能把它撲滅?可那赫赫宗周,褒姒使其滅亡。)——瘀積的苦悶和凄涼全部集中于新的宣泄口。 褒姒是西周歷史上最后一個王——周幽王宮湦的配偶,她和她那位死無葬身之地的倒霉夫君一道成了后世的八卦話題和笑柄。他們是明代小說《東周列國志》中經(jīng)典的反面教材,在著名的“烽火戲諸侯”一劇中被潤色修飾得栩栩如生,流傳至街頭巷末,家喻戶曉。由于故事內(nèi)容婦孺皆知,我便不在此贅述,只從這個故事隱藏的暗流中翻檢一二。 盡管此事的原本載于較為權(quán)威的《史記》,但憑心而論,“烽火”一劇過于戲劇化,故歷來被史學家所質(zhì)疑。 首先,這件事的主要疑點集中在烽燧制度的起源時間。錢穆、晁福林先生都曾撰文指出:舉烽傳警乃漢代備匈奴事,于周何有?直到如今,除《史記》外,尚無周代有完備烽燧預警制度的證據(jù)。 其二,關(guān)于調(diào)兵方式。有報道稱發(fā)現(xiàn)了黃帝時代的兵符,那么到了典章制度更為先進的周代,很難想象還會用原始的舉火為令來進行如此正式的調(diào)兵譴將。一個煙火的信號將會造成多大的誤差?如果遇上陰雨天,在鎬京點一把火,在豐京都未必能發(fā)現(xiàn);如果遇上收麥季節(jié),家家點火燃秸,放眼望去將是一片煙火沖天;據(jù)史籍記載,先秦的秦嶺一帶多有刀耕火種的原始農(nóng)業(yè),看見南山上煙霧繚繞,誰能分清到底是在毀林開荒還是SOS?很明顯,這種煙火信號只適用于視野開闊、人煙稀少的草原,而且隨地都有良好的燃料——狼糞。這種信號應該是游牧民族的發(fā)明,它后來被引進中國也是從邊防事務開始的。 其三,周禮規(guī)定了嚴格的諸侯朝聘制度,不到覲見時間,即使分封在外的王子想念父親,也不能隨便地?;丶铱纯?,而必須通過一系列復雜的入境申請手續(xù)。所以,根本無法想象周王用一把火就立刻就把一大群攜槍帶刀的隊伍招進王畿,那樣的話,蠢蠢欲動的殷商舊部還愁不能“復辟”么? 最后,戎狄寇邊,向來機動迅速,就算有前來勤王的諸夏之師,其動員效率怎能與之相比?空跑一趟也只能怪自己兩個輪子的車跑得不如人家四條腿的馬快,有什么理由委屈自己上當呢? 總之,“烽火戲諸侯”的戲說成分都太多,怎么看都像一場以訛傳訛的歷史鬧劇。讓人不得不懷疑《史記》中這部分資料來源的可靠性。的確,《史記》成書較晚,太史公所據(jù)的資料歷經(jīng)秦時的浩劫常被摻入一些水分,加上他采風得到的民間記錄和自己的理解,難免產(chǎn)生一些訛誤、疏漏和錯位。不過,倒不能因此就否定這本書的史學價值,因為《史記》是基本能做到大事不虛的。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假想——當時的華夏并沒有形成烽燧制度,但可能從游牧部落傳來了原始的舉火傳警,成為一種流行于貴胄間的新鮮游戲?褒姒的“不好笑”可能只是夫妻間暫時的口角與冷戰(zhàn),為了化解寵妃臉上的冰凌,富有創(chuàng)意的王就用了這種游戲開了內(nèi)侍近臣的玩笑,結(jié)果后來被一路訛傳下去,成為失信于諸侯、導致西周滅亡的主要借口了? 當然這只是大膽假設,尚未進行小心求證,暫存待議。 “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多少有一種欲加之罪的意味——即便沒有那條導火索,宗周國命也危在旦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本問題還在于積弊日久的西周朝政和不斷升級的各方矛盾。很顯然,錄史者懂得聲東擊西,將瑣碎的問題夸大便會轉(zhuǎn)移人們的注意力。所以,在那段史書的引導下,人們忽視了縱火者的責任,紛紛歸咎于救火者的不及時,這一奇怪的邏輯流傳至今。 事實上,后世人眼中的“救火者”本身就有怠工的意思。幽王之世,距武王分封諸姬、兄弟一心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二百多年,當時王室將衰的流言四起,諸侯們早已各自打算?!秶Z•鄭語》就記載了鄭桓公向史伯請教如何趨利避害的事。 ——王室多故,余懼及焉。與其何所可以逃死? 鄭桓公憂心忡忡地問。他是周宣王的胞弟,其封邑緊鄰著鎬京,在今天陜西華縣。若王室遇險,鄭國肯定屬于緊跟著遭殃的第一池魚。 ——王室將卑,戎狄必昌,不可逼也……其濟雒河潁之間乎? 史伯的意思是說王室注定要衰落,戎狄必定猖獗起來。要逃死,沒別的辦法,趕緊遁離這個是非之地……東邊的濟水、雒水、黃河、潁水一帶是個不錯的去處(托殷商的福,那一帶正是當年他們的開發(fā)區(qū),所以西戎一類蠻族稀少)。于是鄭桓公開始向東方拓土,到了河雒之后,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捷足先登,于是一舉吞并了那已占據(jù)黃金地段的虢、鄶兩國。 當時的情況何獨鄭國然?哪個心中不在忙著打算盤,一旦災禍臨至,諸侯避之不及,誰有閑心去掛念周王的死活? 第二重矛盾是周與四邊戎夷的關(guān)系。如果說從周昭王南征不歸、殞身江漢⑤開始,出現(xiàn)了周室困于四夷的徵兆,那么從周宣王千畝之戰(zhàn)敗于姜戎起,周室就在與戎夷的對抗中漸處下風。華夷之爭可遠溯至上古,終殷周二世,皆耗費大量精力與之周旋。紂克東夷而殞其身,周末的戎亂同樣給內(nèi)憂重重的國運雪上加霜。 然而華夷之防不是那么簡單明了,因為彼時的華夏和戎狄并非涇渭分明的概念。諸姬等農(nóng)耕發(fā)達的國家與犬戎等典型的游牧部落分別代表著兩個極端,他們之間充斥著一系列文化上的梯度,有大量半戎半夏的部族,如申、呂、秦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秦和申。秦自不用說,直到戰(zhàn)國還被蔑視為秦戎;申亦有稱于申戎者,屬姜姓諸戎的一支。申的文化處于戎夏之間,故上可通周,下可聯(lián)戎,皆周旋自如。申與周人有著悠久的淵藪,周人一舉躍入華夏的行列并成為其正源后,申侯又是周人屏藩戎狄的重要力量,仍以“姬姜之緣”維系。周宣王時,為了警御南土,順便分散力量過大的申,乃“賜封”王舅申伯于原謝國(今河南南陽市),從此申二分為南申和西申。即使這樣,申戎的力量還是頗有威脅,以至于身為周王也常常不得不與之結(jié)為姻親。周宣王自己以身作則娶了狄女,然后又給自己的太子宮湦做了類似的安排,讓他娶了在南方頗有勢力的申侯之女為太子妃,那位申女就是后來周平王宜臼的母親姜后。 政治婚姻本身是沒有感情打底的,若夫妻兩人所代表的利益集團還是不能齊心協(xié)力的話,夫妻兩人就很容易心生芥蒂;若夫妻中任何一人過分看重個人感情的話,兩人就更會同床異夢了。周宣王與申結(jié)親,是想利用申戎處于戎夏之間且偏于華夏的關(guān)系,以及本身強大的力量作為周的屏藩,但這樣的苦心未必能被他那個性逆反、天生自我的太子接受。史料中的幽王是很偏執(zhí)的一個人,經(jīng)常做出“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的舉動。也許出于強烈的逆反,也許出于本人的審美取向,他始終與王后的關(guān)系不好,可能由于恨烏及烏,未免就涉及到姜后所生的兒子宜臼了。
二 哲婦傾城——褒姒本事探微
我們慣常的印象中,褒姒是一個有著傾城之色的紅顏禍水,一個會以“不笑”來吊人胃口的冷艷美人,害得重美色輕社稷的君王為之折腰。然而一旦深究史料就會發(fā)現(xiàn),她用以傾城的資本并不是用她的青春和美貌。 上古三代間少有哪個婦人像褒姒一樣被詳細記述了出身,惜墨如金的《史記•周本紀》花去了大幅篇章追述了褒姒的離奇身世,一直追溯到夏代。而且那些記錄轉(zhuǎn)引自時臣太史伯陽的口中。能得此殊榮,說明她在當時就是備受矚目的焦點了。在流傳至今的眾女禍中,褒姒的“妖”名雖不及妲己,但她卻在早在當時就“榮膺”了這一稱號。 這個故事要從遙遠夏代的兩條妖龍說起。 傳說在夏后氏衰弱的時候,有二條龍降臨在夏王的庭院中,自我介紹說:我們是褒國的二位先君。以龍為圖騰的夏王嚇了一跳,不知道是該殺掉、趕跑還是留住他們。所以趕緊進行占卜,結(jié)果是不祥之兆。然后又卜占了一次,這次得到一個神諭:要把兩條龍的唾液收藏起來才會逢兇化吉。夏王于是陳設幣帛,書寫簡策,禱于二龍,二龍果然消失了,也果然留下了唾液。夏王用木匣把唾液收藏起來。夏滅之后,匣傳到殷,殷亡后再傳到周。三代間從沒有人敢冒險把那木匣打開。直到漫長的時光終于遇上一位富于冒險精神的王,那就是曾銳意改革,加強王權(quán)集中制卻不幸觸動貴族利益而導致國家被“共和”了的周厲王。周厲王大概也有著和潘多拉一樣的好奇心,于是打開了木匣。唾液流在殿堂上,怎么也清掃不掉。厲王于是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命一群裸體的女人對著唾液大呼小叫,那唾液變成了一只黑色的大蜥蜴,爬進了他的后宮。據(jù)說后宮一位七歲左右的童妾碰觸到了那只蜥蜴,等到她成年及笄后,竟然無夫而孕,生下一個孩子,因驚恐而丟棄。那時正是宣王之初。當時民間傳來一首女童歌謠:“檿弧箕服,實亡周國。”翻譯過來就是:桑木弓,箕服袋。滅亡周國的禍害。讖言在中國歷史上是專門侵染國命的流感病毒,有著說不清的神秘力量,歷來受到重視。宣王于是像西方童話《睡美人》中那位燒掉所有紡車的國王一樣,下令追殺賣這兩樣東西的人。因此,一對賣檿弧箕服的夫婦連夜?jié)撎?,路上正好遇到了被遺棄的妖子嬰兒,便撿起了她,一路逃到了鎬京西邊的褒國。褒國大致在今天陜西寶雞南部的褒谷附近,離周人的老家岐陽不遠。這個棄嬰最終成了褒國的族女。褒國乃夏裔,姒姓,所以,當這個姑娘長大成人后,能夠代表了全族人民利益前往鎬京的時候,就被稱為褒姒。 褒姒入宮的經(jīng)歷和商王受的寵妃妲己有著驚人的相似——《國語•晉語》說:“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從商之妲己到周之褒姒,再到晉之驪姬,是歷史太過相似還是這些記述有克隆之嫌?不過還有另一個版本,見于《國語•鄭語》:“褒人褒姁有獄,而以(褒姒)入于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不管是征伐也好,贖罪也罷,本質(zhì)上沒什么區(qū)別,都是賂物的作用。 不過有意思的是,褒姒的傳奇經(jīng)歷貫穿史書長達四十多年——史書上說褒姒出生、被遺棄在周宣王初年,周宣王在位長達四十六年,到了《史記•周本紀》所記的周幽王三年娶褒姒為后的時候,她已四十多歲了。正常情況下,四十多歲的女人還指望靠色相吸引王的嬖愛顯然是很有難度的,更別說王會為了逗這個半老徐娘發(fā)笑而做出某些荒謬的舉動了。所以,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周幽王伐褒、獲取褒姒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做太子的時候,但由于當時他的父親還沒有去世,作為太子的宮湦是不敢正式迎娶這個卑微的女人的。只有當自己成為了周王,能夠“我的地盤我做主”以后,才給她一個遲到的名份。 被征服的弱小部族往往都要敬獻美女,這些“禮物”的質(zhì)量決定著整個部族的安危,族長們都不會送上只有色相沒有頭腦的單純少女,而必須是絕頂聰明、善于應變的類型。也就是說,她們大都具有成為“哲婦”的先天條件——難怪褒姒同先前的妲己、后來的驪姬有著出奇相似的經(jīng)歷。不過應該注意到,這些女人導致“傾城傾國”的原因可都不止她們的容貌,說她們是“紅顏禍水”還真有些委屈,指摘是從婦人亂政處入手的——《泰誓》有“牝雞司晨”,《呂覽》有“妲己為政”,而成周的的《大雅•瞻昂》也總結(jié)了類似的歷史經(jīng)驗: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誨,時維婦寺。” “亂匪降自天……時維婦寺”一句,意思是說:不是天降下災亂,災亂生自那鴟梟一樣的長舌婦;不是有人教王為亂,而是王近愛婦人之故。這句詩盡管是失敗男人推卸罪責的借口,但側(cè)面透露出褒姒本身對朝政是有一定干預能力的。 四十歲的褒姒還能栓住王的心,已經(jīng)不能依靠姿色,而只能靠另外的方式,那便是政治手段。史載褒姒有寵,與朝中重臣虢石父結(jié)為同黨,可見她經(jīng)過長期的經(jīng)營和拉幫結(jié)派,已在朝中具有了相當?shù)膭萘?。這種勢力比一般年輕妃妾的美貌更有分量。由此,《瞻昂》中“哲婦傾城”的指摘是有一定依據(jù)的。 與《東周列國志》中幽王新娶褒姒而冷落申后的虛構(gòu)情節(jié)不同,褒姒的年齡應該長于那申國之女。她自豆蔻少女時被周太子虜獲便一直相伴在旁,因政治婚姻來嫁的王后申姜反倒是不折不扣的后來者。盡管歲月使有褒之女流失了紅顏,但沉淀下來更為踏實、厚重的感情基礎(chǔ),連同她那善解人意的溫柔,不會讓周王感到壓力的出身,以及伶俐善辯的“哲婦”魅力。只不過,卑微的出身和來歷使他不得不長期屈居側(cè)室。 褒姒之子名叫伯服。按照古人“伯(孟)仲叔季”的命名規(guī)則,這個孩子是幽王的長子。伯服很得幽王的歡心,不過在他的母親不是正室的時候他也只能算是庶長子。歷史的邊角料處有些蛛絲馬跡可以看到幽王對伯服的重視,不僅力排眾議堅持立他為太子,連最后時刻父子倆都殞命在一處。另外,邵炳軍在其論文《兩周之際三次“二王并立”史實索隱》中還考證:幽王八年時得立的“豐王”其實就是伯服。伯服立為豐王,形成兩周交替第一次“二王并立”的局面。嫡長稱伯,庶長稱孟,奇怪的是伯服之名帶有“伯”字,是否可以推測:這個名字是褒姒立為王后以后而改得?再進一步推測——幽王三年褒姒被立為王后,也許并不是周幽王為了討四十來歲的老伴歡心,而只是為了能夠讓心愛的庶子名正言順地成為太子。 鄭桓公曾說過“王室多故”,那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中心是兩股爭斗激烈、糾纏不清的勢力,一股是以“褒姒-伯服-周幽王”為代表的王室,另一股就是“申后-宜臼-申國”為代表的強勢諸侯。相比伯服而言,姜后之子宜臼與父親的關(guān)系很不好。先是幽王三年時申后被廢,伯服為太子;緊接著幽王第八年,伯服又成為豐王。宜臼母子感到了嚴重的危機,于是決定先下手為強,正如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所說:“宜臼心懷疑懼,始出奔申”——宜臼逃出鎬京,投靠其舅申侯,自立為“天王”,同時拉攏了一大批對周幽王政治很有意見的諸侯卿士大夫,率先與父親拉開了對峙的架式。宜臼的出奔和自立為王招致幽王伐申,直接導致這兩股矛盾勢力的碰撞和爆發(fā)。 當初,周太史曾預言:王若是想殺太子而成全伯服,必然要與申國齷齪;與申國發(fā)生沖突后會導致王對申的討伐;王伐申,申必然與繒、西戎等常有來往的部落一起伐周。周的滅亡,怕是不出三年了。果然,此預言極精準。申侯看到了倉惶逃來的外甥,勃然大怒,開始糾集人馬、磨刀擦槍。 “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那飄搖的時代風貌寫在《詩•小雅•十月之交》里,然而那動蕩從西周終結(jié)前半個多世紀就已開始:國人暴動、戎亂四起、高山崩塌、河川枯竭,人心惶惶……如今,醞釀了許久的矛盾終于爆發(fā),周太史伯陽長長嘆出一口氣: ——禍至矣。 三 彼黍離離——兩周交替的凄涼 “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即伯服)為太子,與周幽王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太子故稱天王。” ——《左傳》孔穎達正義引《竹書紀年》 “申侯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 ——《史記•周本紀》 史書基本很給“天王”周宜臼面子,但宜臼大逆不道的弒父之舉是不爭的事實,任何粉飾都無法洗脫他的大不孝;勾結(jié)異族舉兵破國,又是為大不忠;國破后轉(zhuǎn)眼背棄盟友——雖然只是戎狄,但亦為大不義。諸多不赦之罪足夠刀筆之吏誅伐他好幾次了,而宜臼最終安穩(wěn)地享國五十年,謚曰“平”。根據(jù)謚法“治而無眚曰平,執(zhí)事有制曰平,布綱治紀曰平”,其實還算一個含糊的,看起來不好也不壞的評價。究其原因,首先,破國作亂之罪全部嫁禍于犬戎西戎,天王顯得很無辜;再次,“烽火戲諸侯”的精彩劇目,讓人們將遺憾及憤怒唾向了昏君和哲婦;最后,那昏君被謚以極不好的“幽”——根據(jù)謚法,“壅遏不通曰幽,早孤鋪位曰幽,動祭亂常曰幽”——父親的不堪再次削弱了子弒父的罪孽。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后,這片破敗的土地已經(jīng)沒法繼續(xù)安居樂業(yè)了。于是周祚東遷,并將蠻荒的家園變賣給秦人,從此,抵抗戎狄的華夏主力正式壓在了半戎半夏的秦人肩頭。 至于那名留青史的哲婦下落,史書上只模糊地提到戎狄曾“虜褒姒以歸”,然后再沒有后文,留下一個神秘的結(jié)局——既沒有妲己那樣悲慘地被懸首級于赤旆,也沒有電視劇《三國演義》中貂嬋那唯美的“隨清風去”。但是很明顯,年過五十的褒姒第二次做了戰(zhàn)利品的時候,已經(jīng)不可能像第一次那樣展開一段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了。 我曾去過秦嶺間的褒谷,那養(yǎng)育了褒姒的狹長的山谷至今仍然人煙稀少,寂靜清幽。清澈的褒河之水有沁骨之涼。谷中有長長一道鑿石架木的痕跡,那是先秦時就開始修建的褒斜古棧道。我沿著那貼著山巖的棧道痕跡望去,它消失在山壁的灌木叢中。 揚起頭,班駁的陽光讓我一陣旋暈。 想那命運多舛的褒國少女,如果我是她,如果我還能再選擇一次的話,我再也不會選擇喧鬧的鎬京,而會沿著那狹窄的棧道走下去,離開擾攘的關(guān)中平原,走向秦嶺之陽的漢中盆地、秦巴山區(qū),直到遁入另一個世界的桃源。 卯時,開始釁?、?。水引自灃,帶有秋日清晨的涼意。邁入湯池,一陣徹骨的寒意襲上頭頂。 寒蟬凄切。白露滿階。藥草芬芳。 浴畢,出得外間,有什么刺痛了眼睛。 ——今王祀昊天上帝,章文十二,冕旒十二,服大裘冕。 周官司服、弁師恭立于前,太祝朗聲宣道。黼繡章文在他身邊熠熠生輝。 王的手指觸及新鮮的章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看一眼默默垂首的王之司服,欲言又止。 手指一樣一樣劃過:赤色的日、素色的月、熠耀的星晨,跳脫而出的粉米……散落在玄衣上,那些繡章有如漆黑夜幕中的寥落星辰。大裘冕一般是以黑色羔皮做成,但夏秋日的炎熱,還是會用玄色的布帛。朝服以麻,而今是祭祀之用,玄衣為絲質(zhì);宗彝、藻、山、龍、黼、黻……這些文繪于明麗的纁裳,添了幾分肅穆。旭日漸漸照進東窗,一縷陽光照在漆架的衣冠上,玄纁二色交相輝映——這次的玄布染得恰到好處,那黑中所并之赤沒有被染“死”,被這曙光照著,赤影就微妙地浮突上來。 這才是真正的“十二章”!以前做太子的時候最高才穿九章之袞冕!雖然在申國稱王的時候也穿過十二章,不過那倉促趕制的冕旒與之相比何其粗陋!這才是王的衣冠,這才是王的華彩——從沒有想過,制定這章服禮儀的先王們竟有這樣的細致和深意。 舅父他們曾拜伏在自己膝前高呼萬年無期,自己曾身披粗陋的“章文冕旒”揮斥王命,身邊簇擁著如狼似虎、卻連雅言⑦都說不甚好的秦人首領(lǐng)?,F(xiàn)在想來,自己可笑之至。 自己曾無比憎恨父親,憎恨這座城邑,所以當時向父親揮戈的時候都沒有眨過眼,當時火舌吞沒了城闕宮室的時候都沒有任何憐惜……可如今,在這廢棄多時、寬闊蕭索的齋宮里,突然生出莫名的惶恐——惶恐自己竟是如此渺??;可在這惶恐中,第一次覺得自己點像真正的周王了。 他呼出一口氣,伸開手臂。 司服上前,輕盈地解開了王的明衣⑧。繼而,新衣的冰涼和熏香掠上身體。那雙手輕柔而熟練地穿梭在他周身:素絲內(nèi)單、素絲中單、黼領(lǐng)中單、玄衣、纁裳、革帶、雜珮、蔽膝、大帶、垂紳、赤舄、綬、圭、冕旒…… 灃滈的濤聲不斷沖擊著胸腔,煌煌的燭影仿佛跳躍在滾滾的滄浪之中。水中接連浮現(xiàn)出先王們的身影: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最后,竟是自己的父親!父親的臉平靜地看著他——用從沒有過的的眼神。那眼神里沒有怨艾,也沒有悲傷,竟然是一種讓他驚訝的期許。 先王們就這樣并列在他面前,然后逐一轉(zhuǎn)身,一步步涉入灃水的滄浪。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快要看不清了…… 年輕的周王用力去追,突然一道金光闖進,刺痛了周王的眼睛。 ● 葛青水揚——穿過生死的唐風
一:唐風•揚之水
◆ 唐風與王風中的《揚之水》 場景一: 山之陰水之陽,金光灑在粼粼的波浪上。溪水輕揚,滑過熒熒白石,也滑過同石頭一樣白的手。 手撩出水面,柔荑帶露,又向水邊一只竹笥摸去,取出一束紅帛包裹的物件。朱帛展開,露出一扎捆束好的柴薪。 柔嫩的手指反復摩挲束薪,良久,才戀戀不舍地將之捧起,向溪水中間拋去。 束薪在水中晃晃悠悠,順流而下,一會就消失在河灣處。 素腕輕舉,廣袖飛揚。 …… 場景二: 水之陰山之陽,天空依然陰霾。激揚的水流濺過嶙峋的河石,也濺過同河石一般磷峋的手。 縱橫著幾道傷疤的手離開水面,在油膩的衣衿上正反幾下蹭干,向后腰摸去,解下矢箙。沒幾支箭,卻有一包紅帛束裹的物什。扯掉帛巾,一扎捆束好的荊條露了出來。 枯瘦的手抓著那些樹條,然后,慢慢舉起向水中拋去。 束荊在湍急的水中打著滾,一頭撞上河石。荊條散了,一枝一枝卡在石縫間。只有那孤零零的帛帶,茫然地漂向遠方。 手下意識地緊攥劍首,關(guān)節(jié)發(fā)白,殘破的袖袂袍絮隨風輕輕擺動…… …… 以上兩個頗多類同的場景穿插在詩三百中三篇題名相同的詩篇里,曰《揚之水》,分別在唐風、王風和鄭風中。 水在《詩》中本身就極有具象意義,常被用來象征婚姻、戀情。如鄭風中除巳之日的渙渙春水象征男女歡好,如陳風里的彼澤之陂有思戀傷懷,如秦風中苦苦思念尋找的伊人在水一方……與水有關(guān)的故事不勝枚舉,且看這三篇來自不同時空的“揚之水”,均起興了與婚姻、愛戀、思念有關(guān)的故事。 其中,唐風的“揚之水”是三篇同名詩中最讓人心情澄明的一股清流,一切都普照著金色的陽光: 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于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 揚之水,白石粼粼。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 拋開一切經(jīng)學家的微言大義,拋開一切史學家的牽強附會,這首《揚之水》撲面而來了一種清新醇美的氣息,讓人不忍去做沒有必要的考據(jù)從而擾亂清溪中的漣漪。就像文章開頭演繹的那一幕:山阿水瀾處,白石熒熒,流水清清,伊人在水之湄,素衣朱領(lǐng)。她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忐忑,期待著某個人。她在水邊流下一束捆扎的柴薪,輕揚的水流寫下天意的密碼,他們歡呼雀躍,然后努力抑制著激動的心——我知天命,不敢以告人! 而王風中的激揚水流,來自戰(zhàn)爭、愛情這兩個永恒的主題,是遠戍征人的一聲悵嘆。這故事要沉重許多: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王風是周室東遷雒邑之后的王畿風歌,滿眼盡是薺麥芃芃、彼黍離離的憂傷。盡管河雒之間的成周擺脫了戎狄的威脅,但依然不能安逸地生活。西周王親征南夷(楚)的記錄不絕于金文,到了東周桓王十年左右,日益強大的“要服”①之國楚開始對周王畿構(gòu)成威脅,《左傳》記蔡侯鄭伯會于鄧開始談到了懼楚的事。熟悉兩周交替歷史的人對這首《揚之水》中的“申”“許”“甫(呂)”國不會陌生。申是周平王的母舅家族,它和許、呂等國當年曾堅定地站在周平王的身邊。時光從灃滈流向了伊雒,申、許這些堅定的親信國又筑起了成周王室的南大門,周王也時常征發(fā)軍隊戍守于此,與日益擴張的楚國爭奪土地。 《王風•揚之水》里的征人漂起一束荊條,但激揚的水流竟不能順利乘載。陰云籠上了他的心。他的心已經(jīng)離開江淮飛回伊洛②。戰(zhàn)爭日甚一日慘烈,活過一日就多活十二個時辰。假如明日倒下了,最后一刻還會在想那不能隨自己戍守申、呂、許的妻子——新婚久別,不知其期,而今她可還紅顏依舊? ◆ “揚之水”與“束薪” 詩三百中三篇《揚之水》,兩篇都與“束薪”有關(guān);除此外,束薪、束楚等在詩中是常見一種具象事物,常出現(xiàn)在婚戀詩間,用來起興夫妻或戀人的故事: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歸妻之士在準備親迎之禮。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戍邊南征的軍士懷念自己的妻子。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新婚的男子難以自抑初見新娘的激動心情。 “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惟予及女(汝)”——妻子對聽信別人流言的丈夫一番肺腑表白。 還有魏源《詩古微》中的概括述:“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取興,蓋古者嫁必以燎炬為燭,故《南山》之析薪,《車轄》之析柞,《綢繆》之束薪,《豳風》之《伐柯》,皆與此(指《周南•漢廣》)錯薪、刈楚同興。”古者嫁必以燎炬為燭,是因為周禮昏禮于黃昏時刻開始親迎,因此很有必要使用的庭燎和火炬照明;周禮的昏禮在今天看來很有些不可思議,沒有我們習慣的喧鬧和歡樂,反而充盈著靜穆和憂思。新人穿著紅色衣領(lǐng)和蔽膝的黑色禮服,在沒有音樂的沉靜夜色中,走下宗廟的阼階。在上下一片落落的黑色中,正是那不起眼的燈燭之物,點亮了過分靜謐的儀式。點點火光中,新婦離開長大的父母之家,馳往未知的漆黑的曠野;三日不熄的煌煌火燭里,父母思念著遠去的女兒。 薪火燎炬的儀式風俗可能還要更深遠,也許與古老的燔柴禋祀祭俗有關(guān)。秋冬之月的重要任務就是收集準備薪燎之用,這項工作記錄在《禮記•月令》中可以找到:“季秋之月……草木黃落,乃伐薪為炭……季冬之月……乃命四監(jiān)收秩薪柴,以共郊廟及百祀之薪燎。”鄭《注》解釋“薪燎”為祭祀之禮,從《詩•大雅•棫樸》可得一斑之?。?#8220;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濟濟辟王,左右趣之。”《說文》釋槱為“積火燎之也。”這首詩是寫周文王伐崇前與群臣燔柴禋祀,主祭蒼天,日月星配享。 昏禮中的束薪因此也可能在實用意義之外有著祭祀的意義,因此我們看到詩三百中與昏禮相關(guān)的詩篇多有束薪來起興。其中的“錯薪”“刈楚”“刈蔞”“析薪”“伐柯”是在做準備工作,砍下了荊條要經(jīng)過細致捆扎才能作為成品。成品的名字就是“束薪”“束芻”“束楚”和“束蒲”。束薪的捆扎一定很有講究的,要細細整理、巧妙纏繞才能將粗細不一的樹條子緊緊纏裹。綢繆束薪——緊密纏結(jié)那柴薪,是夫妻同心同體、永不分離美好意象。 綜上種種,束薪、束荊逐漸成為昏禮中好和的象征。后來,又成了固定的風歌起興唱法,唱遍了九州星野,即使在偏遠蠻荒的越地歌謠里,也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的嘆息。 畢竟,詩三百中與“束薪”與“揚之水”之間的相關(guān)性是不可忽視的,因此近來研究詩經(jīng)的學者中越來越多的人將注意力放在一種“流束薪”的占卜古俗上來。依俗,將一束捆扎好的荊木或柴薪投于河中,觀察水中的漂流狀況,從而占斷出雙方的情感歷程是否順利。盡管中國傳統(tǒng)文化象征中對河上漂流之物頗有興趣,但并沒有詳細明了的流薪總結(jié),大抵這種習俗并非來自正式的祭祀儀式,而只是民間衍生出的流俗而已。禮失求諸野,日本古典文化常??勺鳛檠芯恐袊鋫鹘y(tǒng)的一面鏡子,研究《詩經(jīng)》的日本學者白川靜氏根據(jù)民俗學對《王風•揚之水》解釋說:“這是古人風俗把柴束投入水中占卜吉兇,因卜得的預兆有好壞的不同,所以就有欣喜的歌唱和憂愁的申訴兩種詩歌的差異。”他還舉了日本《萬葉集》中漂木水占風俗的詩句: “伊人久別離, 饒石清且凄;借水占安吉,伊家在河西。” “日落渡津,柘枝漂逝;枝阻魚梁,勸君莫失。” 日本的水占風俗用的是用柘枝,而我國上古漂流的則是“束薪”“束蒲”和“束楚”,不過它們在本質(zhì)上沒什么不同。詩三百中的流薪除了忌諱“枝阻魚梁”,還希望束薪能緊密不散,這樣就是夫妻既平安順利,又不離不分的吉兆。所以,未知前程的戀人,久別相思的夫婦,常會去水邊流薪占問。 綜觀而論,最初來自于昏禮上的庭燎火炬和燔柴禋祀,成了昏禮上必不可少的束薪,成為象征男女之好的瑞物,后來民間將此流于水中,用以占斷婚姻之事。 ◆ 《唐風•揚之水》本事探故 到這里,水邊的迷霧已經(jīng)讓人抑制不住強烈的好奇心了,總是想弄清這個故事的完整。大抵因為這種心情,無邪的詩三百才會被歷代的經(jīng)史家們七嘴八舌地解詁成厚重的教科書“詩經(jīng)”。即便這首看起來如此輕靈的唐風,也被經(jīng)史學家們以職業(yè)習慣壓上了沉重的歷史密碼。那驚人的“真相”是什么呢? “揚之水,白石鑿鑿”這句在《毛傳》注釋的時候還比較簡略:“興也。鑿鑿然,鮮明貌。”但鄭玄就站在前人的肩上走得更遠:“激揚之水, 波流湍急, 洗去垢濁使白石鑿鑿然。興者,喻桓叔盛強,除民所惡,民得以有禮義也。”所謂的桓叔是當時晉國國君的叔父,被自己的侄子封于曲沃,對不熟悉那段歷史的人來說,定然覺得八竿子打不著,但風雅頌在先秦的確常被風人采來,被君子們修改一下用作外交辭令的,所以,晉侯封自己的叔父桓叔于曲沃,而后桓叔坐大反攻翼邑(晉國都城)的歷史事件不能不讓人注意。這樣一來,一下將詩中那輕靈的身影推向了歷史和政治的激流中。既開先河,越來越多的政治謎底被提出,歐陽修大概覺得鄭玄的說法有些違背正義,在《詩本義》中提出異議:“以意求之,當是刺昭公微弱,不能制沃”。諸家說法駁雜,但綜觀來看,幾乎都不離《詩序》所說“昭公分國以封沃,沃盛強,昭公微弱,國人將叛而歸沃焉”一事范圍。從此,這首唐風一直籠罩著鉛灰色的政治霧靄。 盡管這種附會太過牽強,歷來受到質(zhì)疑,但任何附會都不是空穴來風,想來,《唐風•揚之水》本事考據(jù)中可供穿鑿之處應該在那一句“素衣朱襮”上。 《毛傳》對這一句的注解是:“襮,領(lǐng)也。諸侯繡黼丹朱中衣。”鄭玄推波助瀾:“繡當為綃。綃黼丹朱中衣,中衣以綃黼為領(lǐng),丹朱為純也。國人欲進此服去從桓叔。”可見素衣朱襮是指以綃為領(lǐng),丹朱為領(lǐng)緣,并在領(lǐng)上繡刺黼文的素質(zhì)中衣,穿在禮服下面,露出美麗的黼繡領(lǐng)緣。這件美麗的衣服成了鄭玄筆下一件別有深意的禮物。 先秦典籍中的衣冠是不可忽視的信息源,《爾雅•釋器》有:“黼領(lǐng)謂之襮”,而“黼”則是古人衣飾一種常用圖案,《周禮•考工記》中敘畫繪部分記述的大概是“章”“文”“黼”“黻”“繡”這些字的原始含義:“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卻沒有明確黼紋的具體形狀。也許和黑白相間的顏色搭配有一定關(guān)系,也許和冕服制度中對“黼”的取意定位在“剛健能斷”有關(guān),從華夏衣冠制度第一次復興的東漢開始,石刻上的“黼”紋已經(jīng)是一對白刃黑體的小斧頭圖案了,這對可愛的小斧隨著衣冠的歷史流傳日久,一直延續(xù)到冕服消亡的那一天。 如今考究先秦的文飾風格,“黼”被解作斧形圖案顯然沒有相應的文物證據(jù),讓人不禁想到了先秦的“谷紋”曾在中古時代一度模擬作谷穗的笑話,其實,根據(jù)近現(xiàn)代的考古,只是玉器上的小圓顆粒(谷粒)。根據(jù)沈從文先生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的觀點,也是對漢代以來的黼紋持有異議的,他傾向于認為黼和黻是兩兩相背的蟠虺紋。 《禮記•禮器》中的“有以文為貴者,天子龍袞,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這本描述的是象征權(quán)力的祭祀、朝會之服。而禮服并不僅限于祭服的范疇,昏禮親迎是一個特殊的場合,按照華夏傳統(tǒng),正昏禮要“攝勝”,就是所用的衣冠禮制可以向上越級,而不算作僭越——所以,士人在昏禮中可以假用大夫的爵弁纁裳,可以假用大夫的贄禮雁。士妻也有同樣的特權(quán),《儀禮•士昏禮》述:“女從者畢袗玄, 纚笄被顈、黼,在其后。”鄭注:“天子諸侯后婦人狄衣,卿大夫之妻刺黼以為領(lǐng),如今偃領(lǐng)矣。士妻始嫁,施襌,黼于領(lǐng)上,假盛飾耳,言被明非常服。”就是說,周禮昏禮中的平民新娘和新娘從者都會穿著有黼紋領(lǐng)的禮服。而如今公認的周禮新娘禮服是纁色領(lǐng)緣的黑色禮服,即所謂的“純衣纁袡”。袡是領(lǐng)緣,而纁色,根據(jù)“三入為纁”“四入為朱”的傳統(tǒng)工藝,是一種接近朱紅色的赤黃色。那么,飾有黼紋的“朱襮”完全可以與新娘的“纁袡”有所對應。 前面提到《士昏禮》中新娘女從者的“顈”,鄭注:“顈,襌也。”賈疏持相同觀點,更聯(lián)系了《詩•衛(wèi)風•碩人》中的“碩人其頎,衣錦褧衣”一句,認為莊姜所穿的褧衣即為“襌”或者“顈”。由于過去新娘出嫁要乘車而歸,沒有水泥路面供她們的馬車馳過,即使車上有帷,仍不免帶土沾灰——可以聯(lián)想如今農(nóng)村乘拖拉機出門子的新娘,到了夫家的時候,往往噴了發(fā)膠的頭上會多出將近半斤的分量。先秦的馬車不比現(xiàn)在的拖拉機平穩(wěn),所以先秦的新娘不得不在“純衣纁袡”外再穿一件所謂的“顈衣”(又名幜衣、褧衣)。那么《唐風•揚之水》中的“素衣”,也有可能就是這件御塵的白色罩衫了。 有意思的是,鄭玄對自己注解的“士妻始嫁,施襌,黼于領(lǐng)上”視而不見,卻獨鐘情《禮記•郊特牲》中的“繡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禮也”,可能因為他對男性世界的典章制度、歷史大事更加敏感吧,再加上晉封桓叔于沃的歷史,終于得出了“晉人欲以諸侯之服往從之”的結(jié)論。 注解或解讀詩三百歷來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很容易陷入兩個極端:過于沉重,刻意追求禮義,則易流于穿鑿附會;過于輕謔,只重鄉(xiāng)野天成,必然忽視詩旨中固有的政教意義,又將失于輕浮。《唐風•揚之水》就是這樣一首讓人難以拿捏的詩。追根溯源,總不知該不該避重就輕。幸好有“揚之水”“束薪”這樣用意明顯的起興習語,有撥亂反正后的“素衣朱襮”,讓我們可以輕松地將這首詩定位于一首尋常的婚歌戀曲: 輕揚之水,白石熒熒。將要穿上嫁衣,從他前往沃城。良辰將至,君子親迎,見了他啊,能能不綻放笑容? 輕揚之水,白石透亮。將要身著盛裝,嫁往鵠城方向。良辰將至,君子親往,見了他啊,再也沒有憂傷。 輕揚之水,白石晶瑩。聽聞父母有命,我心中的喜悅啊,怎好說與人聽!
二:唐風 綢繆
清新明了如唐風者,也不能幸免于經(jīng)史家們的裝扮。政教氣息同樣染上了這首易讀的《綢繆》?!睹珎鳌罚?#8220;刺晉亂也。國亂則婚姻不得其時也。”即便是嚴肅的經(jīng)典,這種解釋也讓人忍俊不禁。顯而易見,本詩通篇氣氛歡欣,看不出絲毫的國亂失時之感。清方玉潤在他的《詩經(jīng)原始》中倒很簡潔地說:“賀新婚也”,自在情理。 上一篇已經(jīng)提到,“綢繆束薪”是夫妻好和的象征。這篇《綢繆》的文字通篇散發(fā)出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這人間“四美”獨有的氣息,顯然是一首歌頌昏禮的風詩: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除了上篇中詳解的束薪,這篇中最有特色的象征物事就是這反復詠嘆的三星了。根據(jù)歷代的考誤辨析,“三星”被認為指代著參宿已無太多異議。按照九州星野的劃分,參宿的星光正好播灑在唐堯故地的晉野。參宿三星,也是《漢書•天文志》中提到的白虎三星,與西方天文學中的獵戶座對應。正因為晉地“主參”,所以唐風中的昏禮以此宿為辰星,并定時序。先秦昏禮的年時一般多定在“霜始降,百工休”和“迨冰未泮”的季秋到孟春之際,而昏禮之日的時辰開始于日落三商之時。詩中三星從“在天”到“在隅”到“在戶”的星影軌跡正是時光從黃昏、人定到夜半的流轉(zhuǎn)。由此,我們可以簡約地描畫而出遙遠千秋之前那孟春正月的某日,聽到來自新婦、親友、以及新婿對唱的歌賦: 參宿三星見于東方。束薪點亮美好時光。纁纁日色勾勒出你的模樣——叫我如何是好啊,今天你成為我的新娘。 參宿三星由東偏南,束芻照亮美好人間。夜初人定,燈火闌珊,映紅你姣美的臉——叫我如何是好啊,美妙如斯難得一見! 參宿三星由南偏西,束楚照著美好的今夕。月光迷離,美人如玉——叫我如何是好啊,今日與子結(jié)縭…… 按照《儀禮•士昏禮》,昏禮不舉樂,不大肆慶賀,但未必處處嚴格得如手術(shù)步驟一般。昏禮畢竟是值得歡慶的儀式,即便如周禮昏禮那般靜穆,也未必沒有即興的歌謠等助興節(jié)目。也許,《唐風•綢繆》正是這一昏禮雜俗的寫照。 然而,又有不少考論將這首詩斷為先秦的鬧房之俗,主要根據(jù)在于首先將這首詩的三章分別歸于新娘、親友和新郎的口吻。第一章出現(xiàn)了“良人”,錢鐘書將其解為女性的口吻。然而,這個后來發(fā)展成妻妾對夫婿的尊稱,最初是可在夫妻間互稱的;第二章的“邂逅”,也未必一定要用旁觀者的眼光審視,正如《小雅•野有蔓草》中的“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完全是第一人稱;第三章的“粲者”帶有明確的女性信息。粲,古作 ,《說文》中釋“美也,從女。”《國語》中也有“女三為粲”之說。因此,這三章均可解作新婿的獨白,由此,“鬧房說”顯得有些無枝可依,何況,根據(jù)彼時的時代特征,中古前的婚俗中鮮有鬧房這種與彼時氣氛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喧鬧環(huán)節(jié),以后世類推古人的做法是很不合理的。因此,唐風里的那場昏禮的勝景,應當還是優(yōu)美雅正的周禮之風。 讀到這里,心中不免微微波動,想起唐風中時代接近的詩篇《揚之水》,水邊那個素衣朱襮的美麗新娘,還有帶著她馳往曲沃的君子,可會就是眼前這對新人?這誰能知道——不過,何不權(quán)當是呢? 三:唐風 葛生 ◆ 葛生與悼亡 一個素衣女子,衣袂飄飄,獨自一人來到荒郊,那里沉睡著她思念的人。藤蔓植物爬蕭瑟的墳墓,歷歷往昔浮現(xiàn)如初: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一秉唐風清晰的詩風,這首《葛生》是一首意向明確的悼亡詩;而一秉《毛傳》將唐風歸于周召共和前晉史的習慣,《葛生》依然難逃穿鑿附會的命運。盡管這次《毛傳》也首肯了悼亡的詩旨,但還是將這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故事強行加上了“晉獻公好攻占、國人多喪”的背景,真是讓人郁悶——懷念一個人,哪有那么多復雜的理由? 《葛生》被稱為歷代悼亡詩之祖,在于它平實的字句無不感人肺腑、深沉悱惻。全篇沒有一個“痛”,沒有一個“思”, 沒有一句“死生契闊”,沒有一句“山無陵,江河為竭”,短短數(shù)行,字字如針,卻痛不見血。大哀無淚,大抵就是如此吧。 孫廣云細心地品評道:“枕粲衾爛,其嫁未久也。”這個女子大約只是個結(jié)縭未久的妻子,然而良辰苦短,天妒美眷,昨日合巹同牢,今日天人兩隔。夏之日,冬之夜……我們幾乎能看到歲月的光影就在她的身上輕輕流過,看到她站在蔓草青青的郊野,年復一年對他默默地說:快了,你在這里等我…… 《葛生》所寫,總覺得是一個灰綠色的場景。陰云低徊,草木婆娑。那肝腸寸斷的素衣女子久久處理在一方墓前。然而,她并不是萬念俱灰、形如槁木的模樣,臉上只寫著純凈的哀傷。 歲月不休,思念不休。生死之阻往往升華了愛情?!陡鹕纺伺拥磕钔龇颍拚?,齊也——壹與之齊,終身不改;而實際上,思亡之痛沒有性別之分?!毒G衣》則是《葛生》的另一個版本——夫懷亡妻,讀來同樣讓人潸然: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 生死中的憂思 周成王滅唐,封胞弟太叔虞于此。太叔后人所繁衍生息的這片土地后來依晉水而被改名為晉,地域上大致在今天山西晉南的翼城和曲沃交界的地區(qū)。悠悠晉土,曾是唐堯、虞舜和夏禹等先祖的故地,后來,又印下了先周的足跡。這片土地很早就積淀了濃厚的人文氣息,太多的故事和回憶讓這里成為華夏土地上較早進入文明的地域,民風自然淳樸,深沉純凈。早在《左傳》中,季札即對唐風評價道:“思深哉!何憂之遠也。”而一千多年后,寫下了“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蘇軾也共鳴地深嘆:“思之深而無異心,此唐風之厚也。”那深遠的憂和思早已滲透進了這方土地,嵌在周邊一片蠻荒的藤蔓荊棘叢中。 班固評唐風,特別提到了唐風具有“死生之慮”,這是唐風有別于其他國風的地方。生與死,是生命哲學中永恒的思辯。 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不知生命的美好,怎能體會到死亡的安詳?悼亡的哀慟和思念的綿長,正來自婚歌戀曲中的幸福時光;沒有《揚之水》的歡欣喜悅,沒有《綢繆》的喜不自勝,怎又演繹出《葛生》的悲痛欲絕? 一個民族對生死的心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決定了這個民族在千秋歲月中的命運。一次次走過劫難和坎坷、綿延了四千年的華夏民族,她的生命歷程與她早年形成的生死哲學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我們的民族自然也不能免除對死亡的忌諱,但它相對從容許多。華夏先民沒有像古埃及人那樣費盡心機鉆研靈魂復活的方法和肉身不朽的技術(shù),也沒有像古印度人那樣將生命投入生死輪回的期待。在佛教意識還沒有傳入中國的時候,我們的先人都會默默接受終將歸于塵土的宿命。他們在哀慟和思念中告別了親人的魂靈,冥冥中感到他們將去往另一個并行的、卻不能觸及的世界。所以,我們的民族有“事死如事生”的喪葬、祭祀傳統(tǒng)。有人說,對父母祖先的祭祀是孝道的延續(xù),對伴侶的思念是感情的延伸?;钪娜诉€要繼續(xù)生活,但死去的人不會離開我們。有時候,某些游牧民族因為嚴酷的生活環(huán)境,不得不流傳下了輕老弱、重壯力的習俗,這時候,我就很慶幸我所生長的民族很早就進入了農(nóng)耕文明。他們不會因為生活的惡劣放棄祭祀的虔誠,不會因生命的逝去就割斷與他們的聯(lián)系。慎終追遠,民德歸厚——這就是讓華夏民族延續(xù)千秋的秘密。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本是天人兩端,然而深遠的憂思可以穿越時間的壁壘。思念,是維絜時空的繩索,即使陰陽相隔;思念,是亙古不朽的墓碑,即使千秋已過;思念,是生命化煉而成的膠漆,將時空兩岸的心粘和,即使山花飛盡、歲月蹉跎……… 唐風中那三首詩篇:《揚之水》《綢繆》和《葛生》,已聯(lián)綴成一副完整的圖卷,我們看到那女子輕盈地走過蒼茫的時光,走過夏日和冬夜。她曾在小河邊羞澀回眸,曾在星光下低眉含羞,最后,她素衣飄飄地孤立于曠野,對那塋冢輕輕說:壹與子齊,不離不棄。 ● 蒹葭蒼蒼——邊緣華夏的絕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 秦風 蒹葭》
一 蒹葭蒼蒼——秦風意境淺析
澄江如練,云霧如織,水天一色,葭葦蒼蒼。葦叢中劃過一只竹筏,忽隱忽現(xiàn),亦真亦幻。似有誰的衣袂拂過臉頰,轉(zhuǎn)身回首間,水中汀洲間只閃過一角裙裾飛揚,瞻望弗及;莫明的失落漫上心間,驅(qū)著你走遍天涯去尋找,而那尋找歷經(jīng)千年亦無所得…… 《蒹葭》其詩,文辭凄清迷遠,意境直指人心,卻渾然天成,干凈得毫無修飾之跡,讓歷代尋章摘句的老雕蟲們自愧弗如。所謂蒹葭,就是水邊初生的小蘆葦,還沒秀穗飛花的那種,青翠的一大叢,就有了郁郁蒼蒼的效果?!遁筝纭分娪泄J的唯美,而詩中所詠之物卻貌不驚人,亦非奇罕之物。它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既無樹喬之壯頎,亦無芳華之妍麗,只有自成一格的風韻,蘊于那“蒼蒼”“萋萋”“采采”之間。 先秦詩歌中的草木多帶鮮明的地域性格,如召南的蔽芾甘棠,宗周的離離黍苗,楚國的辛夷杜若,鄭國的蕑蘭芍藥……和秦人最接近的“花”,思來想去,也只有這蒹葭了。 古調(diào)今多不存,尤其是兩千多年前的燕樂清商,如今只可從殘留的文字中極盡揣測想象。據(jù)稱,燕趙之聲肅殺凜冽,鄭衛(wèi)之曲婉轉(zhuǎn)輕揚,這明確的定性可讓人心中有數(shù),而秦地的曲風,激越蒼涼兼哀婉凄清——難以想象這兩種涇渭分明的情愫怎樣雜糅在一曲之中,但最終相信了此說不虛,因為從流傳至今的秦腔曲調(diào)里依稀可辨兩千多年前的秦風。所謂:激哀之音,莫大秦聲。 “奔車看牡丹,走馬聽秦箏”——直到白居易所處的時代,人們依然流行著這樣一種頗有地域特色的樂器,看來,箏乃馬背民族秦人所發(fā)明的傳說不是空穴來風。邊緣華夏的秦樂既有華夏的端正,又有戎狄的激昂,泠泠七弦的“君子之器”顯然壓不住馬蹄的轟鳴,于是秦地間流行起了體格龐大、音色粗獷高亢的箏。其音雖不似琴調(diào)峰回路轉(zhuǎn)、變化無窮,但箏音一起,可裂帛斷腸。 我一直覺得《秦風•蒹葭》的曲調(diào)應該也是這般激揚,這般哀婉,在二十一弦間揚波起浪。不過當初鮮活的物事、遙遠的旋律早隨著大秦帝國的驟然坍塌湮沒在歷史深處,留下的只是虎狼之邦、上首功之國、暴君苛政、窮兵黜武的老套故事,和千古不休的興亡功罪之辯。我無意糾纏那些,只關(guān)心這據(jù)稱是“中國第一首朦朧詩”的歌詞怎樣誕生在血火連天、兵荒馬亂、看起來毫無浪漫情調(diào)的秦地?赳赳大秦從哪里講起這樣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 細細品讀,《蒹葭》的文字如秦聲一樣具有雙重性格,既有蒼茫之遠、凄婉之幽,又有刻骨銘心、蕩氣回腸。然而這樣的詩文極易被拆分來賞。各花入各眼,歷歷眾生往往各取所需——經(jīng)史學究攫取詩下的歷史玄機、義理法章;騷人墨客采擷其中的遣詞用韻、文意珠璣;有意思的是近現(xiàn)代的言情、耽美小說,只抓拍唯美的鏡頭,再嫁接各自的時代、地域抑或架空的背景,將其編織成淚眼婆娑和纏綿悱惻……而最終,這誕生于苦寒之地的悠遠秦風,模糊了原初的容顏。 二 道阻且長——嬴秦之路溯源 解讀秦風,解讀蒹葭,解讀秦風里、蒹葭旁的所謂伊人,首先得走近它發(fā)源的土地,以及唱出它的那個勇悍民族。 那故事追溯起來挺遠,一直要追到遙遠神話中吞食玄鳥(燕子)之卵的少女。那少女正是黃帝嫡系、顓頊的孫女女修,吞卵而孕,生下嬴秦的祖先;嬴秦的父系是傳說中的少昊。少昊盡管是管西方、主秋季的白帝,但他卻是源自東方海岱地區(qū),身材高大,擅長射獵的東夷民族祖先。鳥是東夷的圖騰,東夷集團中玄鳥氏部族極為龐雜,除了大批嬴族,還有日后統(tǒng)領(lǐng)天下的殷商。史籍中明確記載的嬴族祖先是舜禹的賢臣皋陶(大業(yè))和皋陶之子伯益(大費)。皋陶的最大貢獻是創(chuàng)立“五刑”,又傳說能“議百物”,是個通用型人才;伯益有著精湛的馴獸技能,會鳥語,作為為帝禹的肱股,隨之平土治水,因功被賜姓為嬴,得以封土。伯益曾一度被定為王位繼承人,但歷史突然調(diào)整了它的軌跡,禪讓制成為家天下,也改變了嬴族人的命運。不知是否與之有關(guān),從夏代開始,就陸續(xù)有部分嬴姓部族背井離鄉(xiāng),在九州大地上漂泊流浪,《史記•秦本紀》中說他們:“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嬴姓部族中離開故土最遠的那支就是日后的秦人,他們最終成為諸嬴流星中最閃亮的一顆。 殷商之世,嬴族常被王室重用,開國之王商湯的御手便是伯益的直系后代費昌,在鳴條之戰(zhàn)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伯益之所以又稱為大費,主要是因為居住在費地的原因。此后他的后裔便以費為氏號,成為嬴部族中頗有名的一支;之后大戊的御手又是嬴部落的中衍??偟膩碚f,秦嬴世襲御官一職。諸嬴與商同源,在本家兄弟當老大的時候自然跟著風光,按照《秦本紀》的說法是:“嬴姓多顯,遂為諸侯”。到了商末,秦嬴首領(lǐng)蜚廉、惡來父子身為末代商王帝辛的肱股心腹。惡來隨帝辛奮勇迎戰(zhàn)周人領(lǐng)導的八國聯(lián)軍,在朝歌保衛(wèi)戰(zhàn)中壯烈犧牲。而朝歌失陷時蜚廉還在東南方的戰(zhàn)場,當他回師朝歌的時候,已經(jīng)物是人非。蜚廉無以報命,只好在霍太山筑臺設祭,向魂歸于天的主人稟報戰(zhàn)況。之后,有說法暗示他歸順于周——如《史記》,被上天賜予了意味深長的石棺,上書一行字,借天意命他“不與殷亂”;也有說自殺殉國,但在《孟子》中,頑強的蜚廉出現(xiàn)在東南沿海一帶,像明朝亡后不甘屈服的鄭成功一樣,集結(jié)舊部,拉起了一支隊伍繼續(xù)抗戰(zhàn)。 不管蜚廉選擇那條路,都無法改變天命,他的另一個兒子季勝和惡來之子女防最終順了周,同其他亡國的“殷民七族”“殷民六族”一樣被分散看管起來。開國不久武王去世,接著就發(fā)生了三監(jiān)之亂。紂子武庚聯(lián)合周三叔以證討周公的名義發(fā)動武裝政變,徐、奄等一大批嬴姓族國都紛紛相應——不難聯(lián)想到,嬴秦首領(lǐng)蜚廉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但最終大勢已去,周公親征平亂,蜚廉被周人“追于海隅而戮之”①。平亂后,東方諸嬴被大批西遷。槍打出頭燕,嬴族成了周人重點關(guān)照的對象,被看管在眼皮底下——考古發(fā)現(xiàn)的秦嬴部族活動范圍從先前的山西南部逐漸西移至鎬京、周原,陜甘交界一帶。嬴部族曾一度被限制,但隨著大批西遷嬴族被整合進這支部族,又日漸人丁興旺,在周人身邊茁壯成長。 盡管秦先之嬴是抵抗周人的頭號要犯,但周人并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而是恩威并用,確實比先前的征服者高明;曾效命于殷商王室的秦先部族由于生活環(huán)境毗鄰周境,多少與周人也有了一定的交情,甲骨文曾有這方面的印證?!肚乇炯o》和《國語》都記有申侯的話:“昔我先酈山之女,為戎胥軒妻,生中潏,以親故歸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戎胥軒、中潏都是秦嬴首領(lǐng),當時他們居住在山西南部地區(qū)。申與周常為姻親,而與秦先之嬴又是甥舅關(guān)系,這樣,通過申這條紐帶,嬴秦與姬周的命運開始系在一起,東夷文化和西戎文化在這里開始親密接觸。 一技之長是這支嬴族得以復興的又一重要原因。歷代的統(tǒng)治者不管哪個民族,都比較重視技術(shù)型人才。嬴部族為“馴獸師”之后、“駕駛員”世家,擁有在當時發(fā)展國防、經(jīng)濟事業(yè)必不可少的重要技能。當年蜚廉之子季勝的那支嬴族后人造父曾為“超級驢友”周穆王駕車,創(chuàng)下了日奔千里的記錄,從天池(烏魯木齊)到鎬京(西安)甚至更遠,只用了三天三夜——和提速前的火車也差不多了!周王能夠及時趕回平亂,全因造父之功,他因此被封于今山西趙城,日后成為戰(zhàn)國七雄之一的趙國;蜚廉那個因“助紂為虐”犧牲的兒子惡來則留下一支后人在西犬丘(一說山西,一說隴東地區(qū))繼續(xù)從事本行。共祖的玄鳥后裔秦趙自此分流。犬丘首領(lǐng)大駱之子非子曾為周孝王牧馬于汧渭之會,業(yè)績出色,“馬大蕃息”,作為獎勵,周王封給他一塊叫做“秦”的土地,大約在今甘肅天水地區(qū),也有認為在隴山以東,即今陜西隴縣一帶。這支嬴族人從此有了一個日后如雷貫耳的名字:秦。 在那遙遠的秦邑,除了那熟悉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荒涼而陌生。當初,周太王從豳地遷居到岐下是為了避戎,而秦人卻刻意被封到比豳還要西的隴東,這是因為周人發(fā)現(xiàn)秦人的最大作用并不在養(yǎng)馬事業(yè),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送。對于非子來說,自己不是父親的嗣子,盡管前方未知的世界里充滿了危機,但還是寧肯風蕭蕭地去新大陸創(chuàng)自己的業(yè)。秦人之先很早就進入過華夏文明圈,在周祖后稷還只小有名氣的農(nóng)官時,皋陶和伯益已經(jīng)在華夏名人榜上叱吒風云了。當伯益的后裔被強遷到廣袤的邊陲時,沒有馨香的稷麥,只有望不到邊的牧草,以及像雜草一樣燒不盡、吹又生的戎狄。若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入鄉(xiāng)隨俗——即使身為稷苗,也得把自己變成稗草。當時間流轉(zhuǎn)到兩周交替的時候,登上歷史舞臺的嬴秦渾身上下已經(jīng)飄著戎狄的味道——從生活習性到氣質(zhì)文化,儼然一個不折不扣的馬背民族了。 秦人與戎狄之間經(jīng)歷了慘烈的爭斗,周厲王時西戎叛王室,滅了秦人的大駱之族,也就是秦非子那居于犬丘的父系一族。從此,非子之后的秦人積極投身到抗戎的戰(zhàn)爭中,前仆后繼。到周宣王即位時,抗戎有功的秦仲被封為大夫,賜邑于秦亭。二十三年(前822),秦仲戰(zhàn)死,周宣王召集了秦仲的五個兒子,獎勵加鼓勵,象征性地給了他們兵力七千,令其繼續(xù)其父未盡的事業(yè)。 秦仲長子秦莊公擊破西戎,被周王封為“西陲大夫”,并被“賜予”了用鮮血奪回的先祖故地犬丘;莊公有子三人,長男世父立下豪言壯語:“戎殺我大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世父這個熱血青年為了給祖父秦仲報仇,主動放棄嗣子的繼承權(quán),讓位于弟,自己則專心打仗。莊公與戎狄斗爭了四十四年而卒,之后世父之弟即位,是為秦襄公。 襄公七年(前771),中國歷史走向了重要的岔路口——周幽王的太子宜臼被廢,投奔母舅申侯,自立為王,領(lǐng)著申、呂、許、繒和一幫戎狄攻入鎬京,殺君弒父,遂亡西周。一時間,戎狄、華夏、半戎半夏……攪成一團。秦襄公也率領(lǐng)秦人參與了這場群毆。他們以正義的華夏姿態(tài)和諸姬并列站在周平王身邊,而且“戰(zhàn)甚力,有功”。因此,周祀東遷之前,倉惶的周平王與其盟誓:“若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華夏的中心東移后,滿身戎狄習氣的秦人拼爭著周王臨走扔下的空頭支票,客觀上也守望著稀薄的華夏文明,也許還有遙遠的祖先少昊、伯益留下的零星記憶。秦人一開始是被包圍于戎狄的海洋之中的,但他們一寸一寸耕伐,置之死地而后生。襄公曾大舉伐戎,為此特地將都城從秦亭遷于靠近前線的汧邑(今陜西隴縣一帶),一直攻到岐下,然而奮斗了二十年,最終壯志未酬,殞身戰(zhàn)場,實踐了歷代秦君的宿命;而后其子文公立,在位五十年,一秉乃父之風,再次伐戎至岐,在周人的宗廟之地“收周余民”,史料簡約地記載“民風多有化者”……秦人,第一次真正成為關(guān)中的主人。 秦人履著周人的腳印摸爬滾打,顯然他們的路途更要坎坷,五百五十年沒有停歇。這種生活賦予了他們鐵血的性格,這也就是日后一統(tǒng)天下的大業(yè)能夠落在他們手中的原因。 這支曾有過輝煌歷史的東方民族就這樣一點點被歷史的浪濤湍向了遙遠的西土,落在了蠻荒的草原,在那里繁衍生息、安身立命。故事暫且講到這里吧,因為收編于詩三百的秦風大多被斷代在襄、文時代,包括凄婉蒼涼的《蒹葭》。那曲子誕生于這樣一個在流浪中尋找家園、在血火中拼爭生存、在迷霧中追尋希望的苦難民族中。那悠悠的旋律曾飄揚在血火交加的東出路上,曾飄揚在蒼黃交界的華夏邊緣、戎狄之間——那是玄鳥后裔從心底流出的絕唱。 三 所謂伊人——《蒹葭》詩旨蠡測 對《蒹葭》詩有好感的人大多最關(guān)心詩中的“伊人”到底是誰,而一千個人心中就會有一千個伊人——是她?是他?是戀人?是知音?是賢者?是逸士?是虛無的幻象?是理想的寄托?或者其他美好的人或事?甚至,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境界……這沒有答案的懸疑故事既然眾說紛紜,不妨先解讀幾種。 ◆ 蠡測之一:邊緣華夏的棲遑心路 微言大義是歷代詩經(jīng)注解權(quán)威們的特長。在他們眼中,伊人是誰不重要,那不過是一個托辭,他們只看到畫幕后歷史舞臺上的模糊表演。而舞臺距離又太遠,因此不免臆斷,從《毛傳》開始,注解就很牽強:“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也許是對華夏正朔東遷的惋惜,也許是對秦人戎狄身份的芥蒂;鄭箋毛詩,多無新意,添磚加瓦而已:“秦處周之舊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 今襄公新為諸侯,未習周之禮法,故國人未服焉。”清人魏源進一步演繹發(fā)揮了毛、鄭之說:“襄公初有岐西之地……不以周道變?nèi)炙?,反以戎俗變周民,如蒼蒼之葭,遇霜而黃。”——實在忍不住說一句:能夠“蒼蒼”起來的蒹葭只是小蘆葦,詩中景象當是初夏,哪來的霜降? 不過,也不應該過分苛責經(jīng)學家的微言大義,畢竟詩在他們那里不是用來賞心悅目的,而是用于傳經(jīng)載道;現(xiàn)代流行輕松解讀詩經(jīng),結(jié)果走向另一個極端,詩三百盡成了鄉(xiāng)風野曲,無根無依。相對這樣的架空,我倒寧愿看那些穿鑿附會——千秋碧血若能夠輕描淡寫,那厚重的文明豈不成了過眼云煙?縱使《蒹葭》沒秦襄公什么事,但我們都該去聯(lián)想那個有著秦襄公的時代背景。秦戎相爭,彼消此長;秦霸諸戎,收周余民……關(guān)中大地發(fā)生了甚于西周末年的劇烈變動……后代儒生們心有戚戚焉,皆認為那變動是“以戎變夏”——畢竟秦人遠離文明中心太久。在他們眼里,秦襄公仍然是個夷狄之君。記得秦襄公與周平王盟誓,所用的犧牲是“緌駒、黃牛、羝羊各三”,而不是周禮的太牢;所祀神主非昊天上帝,而是西帝少昊;祭祀地點不在周社或周廟,而是“西畤”。畤,是秦人的祭祀場所,類似商人的社和周人的廟。這個詞本是鳥棲息的籠龕,折射出秦人是鳥圖騰、東方少昊的后代。 近現(xiàn)代的政治化歷史觀習慣于用“奴隸社會”“封建社會”這樣的標志線來給歷史定性,但這來自西方思維對中國歷史其實是很不適用的??v然三代間少不了奴隸與奴隸主的針鋒相對,但從影響歷史的中國文明特征分析,那時的主要社會矛盾可不是什么階級斗爭、民族對立,而始終是“華夷之辨”。“華夏”是一個族群認同感的來源,是族群的信仰和文化符號,而且,超越了單純的血緣界線。秦人和周人出現(xiàn)的種種差異,除了血緣之外,更重要的來自于他們各自與華夏之間的距離。 所謂“華夏”,首先需要明確這個詞的蘊義。華夏一詞最早是分開陳述的,因為它們具有不同的來源,而且,“華”早于“夏”。 1985年,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在“晉文化討論會”上曾賦詩一首,首句為“華山玫瑰燕山龍”。其中的“華”古義為“花”,指的是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彩陶上常繪的一種花卉形圖案。蘇秉琦先生說:“廟底溝類型可能就是形成華族核心的先民遺存。廟底溝類型主要特征之一的花卉圖案彩陶可能就是華族得名的由來,華山則可能是由于最初所居之地而得名的。這種花卉圖案彩陶是土生土長的,在一切原始文化中是獨一無二的。”華山、華夏、中華之華既然來自于五千年前風中搖曳的一朵野花,那么這朵花旁的先民一定具有崇尚美好事物的浪漫基因了。 關(guān)于“夏”,與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的氏號有關(guān)。帝王紀云:“禹受封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陽翟是也。”“夏”是個會意字,《說文》解釋說:“中國之人也。從夊,從頁,從臼。”頁:人頭;臼:兩手;夊:兩足——這個字本是中國大地上先民的自畫像。從字形看,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形:威儀棣棣、孔武赳赳。這個字充滿了夏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
據(jù)考古證明,與“華”圖騰有關(guān)的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屬于黃帝文化,而夏人則主要出自炎帝集團,又融合了小部分黃帝和東夷的血脈。所以,當“華”和“夏”開始連稱的時候,意味著炎與黃兩個部族融合的事實。炎黃融合,一個傳承了四千年的全新民族和文明開始形成,炎黃子孫的名字各采其長,叫做了華夏。華夏之民從而兼有了炎、黃的特點——華的美麗,夏的威儀。這兩個字隨著傳承悄無聲息地潛入這個民族的風骨和神韻。
“華夏”連稱的最早記載見于《尚書•周書•武成》:“華夏蠻貊,罔不率俾”,這個民族已經(jīng)透露出明顯的文明優(yōu)越感。《尚書正義》注:“冕服華章曰華,大國曰夏”。大力發(fā)展了農(nóng)耕文明的華夏先民初步解決了基本生存問題,倉廩實而知禮儀,對美的追求已經(jīng)落到具體的事物——衣冠之上。根據(jù)人類的社會學規(guī)律,衣裝的原始作用是“蔽寒暑”,稍微進步一點到“增美飾”,而華夏的祖先,在衣飾的功用上又升華出第三重意義——藉衣冠之美而創(chuàng)造出優(yōu)美的禮儀,用以教化萬民、治理家邦。由此衣冠不再只是一塊單純的麻帛毳革,而升華為文明的信仰——《周易•系辭下》有:“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華夏從一個族群的名號逐漸成為這個族群所創(chuàng)的文明之稱,其含義的定型見于《左傳•定公十年》:“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這句話成為后來的標準答案。如果不能理解“華夏”而“衣冠”、“衣冠”而“禮儀”、“禮樂”而“文明”的軌跡和關(guān)系,就很難理解“垂衣裳”到“天下治”之間的因果邏輯。 這種特別的民族界定讓我們這個族群在形成初始就超越了血緣的唯一標準,而取決于所信仰的文明,所謂“夷入夏則夏,夏入夷則夷。”華夷間的變換在上古很普遍:夏后氏政衰,周祖不窋落于戎狄,幾代之后又重歸華夏;同樣,殷商與東夷同源,然而卻勢同水火;姬姜之緣中的大量姜姓族群固為華夏,而與其同源的西北羌戎卻屬夷狄之列;建立中山的鮮虞人屬于白狄,但他們姓姬,顯然和諸夏有著同樣來源;傳說中匈奴祖先卻是夏后之苗裔的淳維……經(jīng)過太古的傳說,經(jīng)過三代的歲月,“華夏”就這樣在不同血緣的民族間悄悄輾轉(zhuǎn),但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不論何版本,它始終保持著理想中的光環(huán),那就是——章服曜曜和德音孔昭。 追根溯源的話,秦人這支強悍善戰(zhàn)的馬背民族在很久以前確實是不折不扣的華夏,不過在兩周之際的時候已經(jīng)“入夷為夷”。秦人在地域上處于農(nóng)耕和游牧民族的交界,本身也兼有這兩種生產(chǎn)方式,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介于夷夏之間。諸夏對其不屑一顧,而秦人卻一直以華夏自居,關(guān)于他們的定性確實比較難以拿捏。然而必須看到,是華夏的信念讓秦人一開始就不甘與四邊的戎狄“同流合污”,一開始就心甘情愿地被周人當作國之利器。這種信念驅(qū)使著他們義無反顧地躍入血海搏殺,最后生出殉道者的悲壯。 悲壯的秦人,正是這樣一個“邊緣華夏”;悲壯的秦風,低徊在華夏邊緣,將那片土地涂抹出鐵和血的顏色,難怪骨子里會這樣哀婉蒼涼。 斗轉(zhuǎn)星移,當“華夏”已經(jīng)按照周人的禮俗與時俱進的時候,濡染了戎狄風氣、還帶著古東夷式老版本“華夏”的秦人依然沒有忘記自己曾煊赫一時的出身,直到五百五十年后大秦帝國的分崩離析,從未停止過對華夏的追求。周秦第一次大融合發(fā)生在襄、文兩代,秦人征服戎狄,收周之民。立下秦人東出的第一座里程碑。歷代多忽視了“收周余民”的真正動向。那暫時的“以戎變夏”只不過是歷史在前進中的一個曲折,其實才是秦人“去戎狄化”的起始。如今,他們又對的周禮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且看與《蒹葭》同時代的秦風《終南》: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繡裳。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詩中的君子釋為秦襄公,這倒比較貼切。巍巍終南,襄公衣袂飄飄——他穿著周王親賜的黼衣繡裳,那是諸侯級別的朝服,是真正的華夏衣冠。而之前,秦人可能還沿襲著東方民族、少昊后裔尚白的傳統(tǒng),以白色為禮服。襄公意氣風發(fā),滿面紅光。他的軒車不緊不慢地駛來,玉珮發(fā)出悅耳的鳴聲。古者君子以雜珮節(jié)步,不同的場合配合一定的步伐,發(fā)出相應的玉鳴,都在禮儀的規(guī)定之中。襄公步履端方,雜珮約步,珮聲和著肆夏、采齊之節(jié),毫無雜音——極其符合君子的風度。如此器宇軒昂的國君,如此溫其如玉的君子,秦人百姓看得喜不自禁。那嘖嘖稱贊的一幕被采風的風人及時擷取,我們?nèi)缃癫诺靡砸挥^。 襄公始國,秦人初次正式躋身華夏諸侯的行列,可以與諸夏通婚姻聘饗。盡管侵染日久的戎狄習俗一直殘留,但信仰很明確。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在接見戎人由余時也曾“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的華夏優(yōu)越感。在孝公、商鞅變法之后,秦人迅速與國際接軌,從各方面已經(jīng)與華夏無異了。甚至,在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當東方諸侯開始僭用九鼎八簋和四墓道葬穴的時候,華夏邊緣的秦人還老老實實遵循著古老的禮數(shù)。 秦人輾轉(zhuǎn)的西遷,艱辛的始國,以及之后五百五十年的奮斗……其實是一條在黑暗中追尋燈光和希望的迢迢征途。也許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什么,但是冥冥中有一盞熟悉的燈火懸在遙遠的前方,金色、溫暖、明亮,像夢一樣……盡管路曼曼其修遠兮,但那不可抑制的愿望,也將驅(qū)使他們上下求索。 秦人的棲遑之夢,難道不正是《秦風•蒹葭》中的伊人么?輾轉(zhuǎn)的生存之路,難道不正“謂溯洄從之,道阻且長”么?這樣一番辨析后,我也不妨學著春秋筆法試析一二: 蒹葭者,比襄公也。今襄公新為諸侯,其人慕周之德教日久矣。慕則思,思則欲近,故溯洄溯游,上下以求索…… 雖近于玩笑戲謔,卻是標準的微言大義,就聊博一哂吧;只是笑完后,不要忘了歷史深處那一路血淚。 ◆ 蠡測之二:“曼珠沙華”與彼岸樂土 歷史中的每一滴淚都凝著被遺忘的事,縱使優(yōu)美如《蒹葭》,背后也有那樣一段讓人唏噓的歲月。然而唏噓不停的只是我們這些隔河看柳的家伙,歷史當事人反而不會成天興嘆,痛苦的砂礫已在蚌肉間磨礪成璀璨的明珠。古人的生活比我們艱難得多,而他們心里留下的不是血淚苦澀,而是花開花落、云卷云舒。你會發(fā)現(xiàn),愈是辛苦的民族,愈能綻放美麗——艱苦的周人在周原上摘下一片苦菜,竟然能嚼出飴糖的甘甜。在危機四伏的歲月、在不遑起居的日子,他們竟深情地唱出鳳鳴高崗、桐生朝陽的詩意……同樣,苦難遠甚于周人的秦人,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也長著一片至美的葦叢。 生活愈苦難,心中的凈土就愈完美,就像《魏風•碩鼠》中期望的那樣:“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人都是這樣,生活不如意的時候,心里就會生出一片世外桃源,不時地想著那個沒有悲傷的極樂凈土,才能讓自己暫時忘卻身心的煎熬。 然而殘酷的是,心中的樂土和現(xiàn)實的苦難之間總會少了那條相連的河梁,那兩塊土地就像無法聚首的參商二宿,就像花葉不見的曼珠沙華。梵語“曼珠沙華”,中文譯作“彼岸花”。佛家語:“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彼岸花綻放的時候鮮紅似火,嫣紅如血,就像瘀積日久的情緒驟然間傾瀉。美艷如斯,攝人心魄,卻天生殘缺——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傳說中曼珠沙華開在黃泉路上,給離開人世的靈魂指引和安慰。那鮮艷的紅色是漆黑的死亡路上唯一的勝境。 不同民族會有相似的感情,不過寄寓于不同的事物罷了。那在水一方的蒼蒼蒹葭,何嘗不是秦人心中的曼珠沙華?只是,華夏民族一貫內(nèi)斂含蓄,不習慣用張揚妖冶的血紅色去宣泄心中的苦悶,他們只是望著蒼翠凄迷的蒹葭和若隱若現(xiàn)的伊人生出一聲長嘆。
◆ 蠡測之三:光芒微弱的秦地女子
返璞歸真,伊人本來不就是那個人么?《秦風•蒹葭》中的伊人,是詩人所懷的一個女子,一個秦地女子。古往今來,戰(zhàn)場上的人懷念最多的往往不是他為之拋灑熱血的目標和榮譽,而是具體的“伊人”。而秦人心底珍藏的伊人,究竟是什么模樣?可惜,秦人始國之初的出鏡率本身就少,留給秦地女子的就更少了,我只能撥開繁茂的草叢,勉為其難地翻查有關(guān)她們的信息。 ◇ 嫁于豐王的繆嬴 襄公之前,秦不能與諸夏通婚姻,故鮮見秦女名留青史與金文,所以《史記•秦本紀》中記錄的一例就格外顯眼:“襄公元年,以女弟繆嬴為豐王妻。”女弟就是妹。晁福林根據(jù)石鼓文等史料推斷,豐王實際是幽王和褒姒之子伯服,較之先前認為“豐王”為豐地一帶的戎人首領(lǐng)之說,我本人更傾向豐王是伯服的說法。 秦襄公的妹妹嫁給周幽王的長子,秦人與周締結(jié)婚姻,為日后驅(qū)戎救周埋下伏筆,也為日后周秦融合做了榜樣??上У氖牵娰纳碛半y辨其詳。伯服后來死于鎬京之亂,作為他的妻子,誰知繆嬴的下落?七年相守,她和伯服是否育有子女?他們的周秦混血后代在跌蕩的時代中又有怎樣的命運?那些都不得而知,留給后人無邊的想象空間。不過,從那烈性執(zhí)著的世父、襄公兄弟來看,想必他們的小妹的個性也不會相差太遠吧? ◇ 思念在那板屋 《詩經(jīng)•秦風》中有兩篇也依稀閃過了秦女的裾袂,分別在《小戎》和《晨風》中?!缎∪帧肥且皇姿紜D詩,從妻子回憶夫君奔赴戰(zhàn)場臨別前的那一幕開始: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環(huán)脅驅(qū),陰靷鋈續(xù)。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如今通行的翻譯版本還是頗為信達的: 小型戰(zhàn)車淺車廂,五條皮帶扎轅上。馬背有環(huán)脅有扣,引車帶環(huán)白銅鑲?;⑵と熳娱L車轂,花馬駕車白蹄揚。思念夫君人品好,性情溫和玉一樣。他去從軍住板屋,使我心亂真惆悵…… 詩中的“板屋”,據(jù)考是活動在隴東密林一帶的西戎民居,以木板搭建而成。由此判斷這首詩中的君子是在伐戎的戰(zhàn)場,典型的秦地特色。 兩周戰(zhàn)事頻仍,詩三百中的思戍詩作比比皆是,而秦女之思與《王風•君子于役》《衛(wèi)風•伯兮》等有明顯不同。她于思念之中更有對夫君的贊賞:當日夫君離家所赴前線時,那淺淺的車廂、車轅上的皮帶、靷車上的白銅環(huán)、美麗條紋的虎皮墊、長長的車轂、青黑色的白蹄駿馬……每一個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戰(zhàn)車如此精美,夫君如此偉岸,從此縈繞于夢中。也許在她心中,男人就該是這樣吧。盡管思念在心里噬咬,她也沒有“自伯至東,首如飛蓬”。在她心里,真君子、好男兒就該浴血疆場、為國征戰(zhàn)。而一個妻子就該這樣等待,天經(jīng)地義的等待。 讀此,掩卷長嘆——如果一個民族盡是這樣的妻子和母親,那這個民族的崛起只在朝夕之間。 ◇ 晨風中的等待 《晨風》一詩的政教意義明確,在秦人的歷史的特定時期曾有特定的暗合。清儒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對這首詩解釋得很圓通:“男女情與君臣義原本相通,詩既不露其旨,人固難以意測。”所以這里也暫且忽略其中的君臣大義,僅從它被采來之前的男女本義談起: 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鳥飛投林,歸于其所。而那君子,是我的歸宿??伤谷徊恢?,讓我憂心忡忡。到底怎么回事?忘記我的好竟如此之多…… 又是一個癡心女子的等待,詩三百中不厭其煩的主題。而晨風中的這位秦女,她的思怨綿長平和,只有“憂心欽欽”和“忘我實多”的輕嘆,沒有陳風中的“寤寐無為”和“涕泗滂沱”。直到今天,三秦大地上的女子仍然還不甚善于表露感情。她們的眼淚大都留在心里,不會在一刻間傾泄而盡,而是細水長流地漫過一生。 秦地的女子,恐怕沒有齊女的華美,鄭衛(wèi)女的明媚,王畿女的端雅,以及楚女的清靈,盡管她們的容顏大都沉默在歲月的塵土下,但可以推測,作為孕育了一個鐵血民族的母親,她們的美不會似那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的菡萏與舜華,而應該最接近那似花非花,非木亦木的蒹葭。夏季的蒹葭青翠如水,秋季的蘆花霜飛漫天,那意境清峻有余而柔美不足,故世人多賞其遠景,鮮以近觀。不難理解蒹葭為何只是單從秦地飄出,也許,那沒有惹眼之處的蘆花才是秦人心中的至美。 ◆ 蠡測之四:永恒的找尋 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是一個讓人迷茫的故事:四野空曠,兩個流浪漢在一棵樹下等待戈多,但戈多是誰?相約何時見面?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最終我們也不會知道。但他們一直在等,苦苦地等。 等待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傳說,尋找,又何嘗不是?等待、尋找,是兩種很讓人惆悵和迷惘的生命歷程,它們總是潛落在希望和絕望的分水嶺處,一個讓人望穿秋水,一個讓人踏破鐵鞋,卻都不能自已、不忍停息。人的生命中多半會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而這故事大都可以分成兩類——不是尋找,就是等待,或者,在等待中尋找,在尋找中等待。生命有多長,那等待和尋找的過程就會有能多長。《蒹葭》講的就是一個每個人身邊都會發(fā)生的故事,每個人都會有的情感,這大概是它會引起如此多共鳴的原因吧。 《蒹葭》的故事也許一開始就沒有答案,它只是一個尋找的夢境片斷。他在哪里,他在找誰,都沒有答案。能想到的大約是一個清涼的初夏早晨,東邊的一抹橘紅的朝霞和西邊一片蒼白的殘月遙遙相視,天各一方。再就是大片的蘆葦——青綠細長的葉上長著茸茸的白毛,凝著細密的露水,像掛了一層薄霜。故事的輪廓模糊不清了,沒有起始沒有終結(jié),只是一個定格的畫面——一個尋找的故事,天下文章永不厭煩的題材。故事的發(fā)生的時空離我們太遠,什么也看不清,天如水,水如天,茫茫一片,如雪蘆花從風而起……白衣勝雪,裙裾婆娑,伊人的身影穿過漫天飛絮,金色的陽光鑲了她的輪廓。 作古之人已經(jīng)超脫,是不屑和我們交流的,今人讀史,為了避免臆斷主觀的誤導,會刻意地保持距離以求客觀,從而對歷史上的人和事也會無可避免地蒼白和冷漠。距離產(chǎn)生的不僅是美,還有無法交流的生疏、冷淡甚至誤解,這就是為什么人總喜歡看著流水嘆息,生出逝者如斯的無奈。 人所追尋的美好之物,有時候沒法明晰,它不知在哪輩子無意地寫在你心里,然后就驅(qū)使你踏上征途去追尋,哪怕是夸父追日,哪怕是飛蛾撲火,讓你用盡一生,涉入迷茫的水洲,涉入萋萋的葭叢,溯洄溯游,上下求索。 四 贅記 站在兵馬俑巨大的展廳里,我百感交集地凝望著他們,他們卻不屑和我對視,目光只是投向很遠的地方。想不出他們當年的秦風唱得有多么凄婉動人,甚至打動了對秦人素有成見的孔子,把它編進了經(jīng)典音樂選集詩三百;乃如之子兮,爰居爰處?爰朝爰暮?爰得其所?爰得其死……不管我怎么執(zhí)著地望著他們,他們也不會再告訴我他們和蒹葭的故事了。一張張年輕而灰色的臉上清一色寫滿冷峻和蕭瑟。杵在那兒兩千多年了,也滄桑了兩千多年。如今,心念皆空了嗎?一切都忘了吧?否則,千年釀成的酸澀早把他們腐蝕干凈了。
春秋時代,遍嫁列國的諸姜是一道靚麗而獨特的風景線。她們以齊國公主獨有的美麗、智慧和生死悲歡裝點著沉悶的春秋大義。其中,嫁于衛(wèi)國的衛(wèi)宣姜是這些“姜”中最苦澀辛辣的一塊——我們知道,關(guān)于的她的既有評價是很差的,概括起來大致兩個對女人來說最惡毒的字眼,一個是“淫”,另一個是“亂”,這要比后來升級為妖精的亡國禍水妲己和褒姒還糟糕?!读信畟鳌钒研獨w于“孽嬖”一類,并且還順水推舟地把衛(wèi)國日后的悲慘命運也歸因于她——“五世不寧,亂由姜起”。
衛(wèi)宣姜從她生活的時代起就是一位熱點人物,據(jù)考,《詩三百》中與她沾邊的有二十九首之多,其中直接相關(guān)的也有十一首,像《邶風》中的《新臺》《柏舟》《日月》《匏有苦葉》和《鄘風》中的《君子偕老》《墻有茨》《桑中》《鶉之奔奔》等等。在整個衛(wèi)國地區(qū)的風歌中,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都在議論著她的故事。相比之下,其他先秦女性的信息就捉襟見肘多了,以至于我在寫那些故事的時候不得不在寥寥的文字中反復挖掘著可能有的微弱信息,恨不得一個字掰成兩個字用。 關(guān)于宣姜的生平大致有兩條主線,《左傳》中說得言簡意賅: “初,衛(wèi)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屬諸右公子。為之娶于齊,而美,公取之。生壽及朔,屬壽于左公子。夷姜縊。” ——魯桓公十六年(前696) “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強之。生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 ——魯閔公二年(前660) 這兩段與衛(wèi)宣姜有關(guān)的婚姻記載涉及了一大堆人,如果不詳細清點一番的話,很容易讓人頭暈。大致關(guān)系圖解下來是這樣的:
話說衛(wèi)莊公死后,他那后世名聲極壞的兒子衛(wèi)宣公收了自己的庶母夷姜為夫人,生下了公子伋,伋也被稱為急子。當急子弱冠后,父親為他聘了齊僖公的女兒,這位公主的家世相當顯赫,也很具有國際影響力:她的大哥是昏聵暴虐、與姊妹亂倫、后來死于非命的齊襄公諸兒,另一位哥哥是著名的春秋首霸齊桓公小白,還有一個爭位未遂而身死他鄉(xiāng)的哥哥糾,再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妹妹,就是嫁給了魯桓公后卻還同自己的親生哥哥有染的文姜??傊?,宣姜的家族成員中大都有著曲折而戲劇性的經(jīng)歷,不過這里不便贅述,這里的主角是宣姜。
故事一 新臺有泚 新臺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 新臺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魚網(wǎng)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詩•邶風•新臺》 諸侯之間的婚姻嫁娶常要渡水翻山,男方親迎也往往會在途中重要的水邊。當年先周時代的文王為了表達對商王帝乙的敬慎和對來嫁少女的誠意,發(fā)明了橫亙洽渭兩岸的浮橋,創(chuàng)下了中國橋梁史上的里程碑;而眼下衛(wèi)宣公為了表達對東方大國齊國的尊敬以及對這場婚姻的重視,則特地為素未謀面的兒媳在浩浩湯湯的黃河邊修建了一座豪華的別墅,名曰“新臺”。新臺本是一座美好的婚姻殿堂,本是為了那位遠嫁而來的新娘所建。然而這座寓意很好的建筑卻成了名副其實的恥辱柱,并因此形成了一對流傳千秋成語——“蔡人之疾,新臺之恥”。 如果先秦的新娘能像后世那樣成親時候蒙著蓋頭的話,如果齊國公室沒有出產(chǎn)美女的傳統(tǒng)的話,這段歷史很可能就大不一樣了??上У氖牵R女那美貌的容顏照亮了黃昏,擦亮了衛(wèi)宣公那雙昏花的老眼。老家伙捷足先登,半路截留了已經(jīng)許字于自己兒子的新娘——新臺成了自己的新房,兒媳成了自己的新媳。那少女的命運從此改變,在日后史冊中被正式稱為“宣姜”——“宣”是本該成為自己公公的那個家伙的謚號。 一個是含苞待放的花季少女,一個是作風不良的老牌色鬼;一個是曼妙柔順的青春新娘,一個是老態(tài)龍鐘的丑陋老頭,這樣的羅列和對比很好地詮釋了悲劇的起源。多年以后,《邶風•新臺》仍然流傳,大致意譯如下: 新臺鮮亮輝煌,黃河流水湯湯。求那燕婉少年,竟得老朽在旁。 新臺高大崔巍,黃河流水喧豗。求那燕婉佳偶,竟得佝僂駝背。 漁網(wǎng)輕輕撒下,網(wǎng)了一只蛤蟆。求那燕婉伴侶,竟跟羅鍋回家。 《毛詩序》解釋道:“刺衛(wèi)宣公也。納伋之妻,作新臺于河上而要之,國人惡之,而作是詩也。”這諷刺性的一幕卻永遠地寫在了黃河水邊,諷刺并惋惜著,字句間也傳達了宣姜本人的失望和無奈。 故事二 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yǎng)養(yǎng)。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詩•邶風•二子乘舟》 歲月有著驚人的療傷能力,十五年后,接受了現(xiàn)實的宣姜已經(jīng)很好地適應了衛(wèi)國君夫人的角色,同時她也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有了孩子以后,當年的波瀾似乎也已平息。宣姜和衛(wèi)宣公的長子壽是個溫和的孩子——至少在史書中看不出任何是非的舉動,而日后成了衛(wèi)惠公的幼子朔卻是個工于心計的早熟小孩,他可能更多地繼承了他狡猾陰險的老爹,正如詩三百評價他的:“乃如之人,德音無良”。史書上記載,公子朔母子二人向衛(wèi)宣公嚼舌頭,說了一些公子伋的壞話(“子伋母死,宣公正夫人與朔共讒惡太子伋。”)倒霉的伋不得父親的歡心已久,遲早就是被廢的命,但覬覦太子之位的朔很沒有耐心,且擔心夜長夢多,他必須加速這場悲劇的發(fā)生。 衛(wèi)宣公做賊心虛,雖然這十幾年來吃了虧的公子伋表現(xiàn)得十分孝順和安分,但他仍然擔心有朝一日太子會不利于自己。這次有了朔的火上澆油,老頭終于決定除去這塊心病。在此之前,伋的母親夷姜已經(jīng)被逼自縊,伋失去了最后一個可以依靠的親人。已經(jīng)陷于絕境的伋仍然沒有反抗父親的意思,實在是個典型的春秋君子。 這時齊國約衛(wèi)國共同出兵伐紀,宣公借此令伋出使齊國商議,同時暗中派死士偽裝盜賊,埋伏在伋的必經(jīng)之路莘野。 如果說宣姜與公子伋之間還有什么恩怨的話,那也是她欠他的。也許當年,她對他曾充滿了柔情的期待,但眼下她更多考慮的可能會是老邁的衛(wèi)宣公咽氣以后自己兩個兒子的生活和安全,所以這次“詬病”不管她究竟是主謀還是幫兇,基本都是出于對自己孩子的保護和偏袒。不過,分析來看應該不是前者。宣姜還是不愿意看到前未婚夫被殺的,所以,伋出發(fā)那天,前腳剛走,公子壽就緊跟著追了出去——公子壽能夠得到機密消息并在第一時間趕去阻止,最大的可能是因為那消息來自他的母親宣姜。 ——大哥,不要去!當你手中的白旄出現(xiàn)在齊界的時候,就會有一群死士以此為信號來殺你。你快逃吧! 公子壽很慶幸自己的馬夠快,他大聲向?qū)γ孳嚿系母绺绱蠛啊?br> ——違背父親的命令,還要兒子做什么?如果世上有這樣規(guī)矩的國家,那我就可以逃去那里安身了。 伋在車上波瀾不驚。 ——大哥,你說什么?你就愿意白白送死嗎? 壽大驚失色。 ——生又何歡?死又何懼?生則我幸,死則我命。 面對苦苦哀求自己的弟弟壽,公子伋凄涼一笑。 伋的性格太像自己那媵妾出身的母親夷姜,他這個太子當真得夠憋屈。 伋雖然是壽的大哥,但他的年紀足能當他的父親——何況他曾有機會成為那樣的角色;對公子壽來說,自己親生父親那般齷齪不堪,倒是眼前這個溫和與仁厚大哥才更更有父親的溫暖感覺。 然而壽的苦苦哀求沒能策轉(zhuǎn)伋的馬頭,無奈之下,傷心的壽與大哥痛飲訣別。酒宴中,他將伋灌醉,自己盜取了白旄,然后毅然踏上了不歸路。壽的車駕搶先一步趕到了齊衛(wèi)邊境。那裝飾在車上的美麗白旄在晨曦中悠悠飄揚。 等到公子伋酒醒,發(fā)現(xiàn)不見了弟弟和白旄,他一切都明白了。 伋呆呆地看著血泊中的弟弟,久久地撫摸著他那失去血色卻安詳?shù)哪槨?br> ——什么人?竟敢大膽如斯! 伋緩緩起身,對那伙完成任務的匪徒擠出一絲冷笑。 ——無能鼠輩,這點小事都辦不妥! ——你是誰?憑什么指責我等? ——就憑你們該殺的人還沒有殺掉! 他仰天長笑。 …… 最終,勝利完成任務的死士們捧著兩顆頭顱回了朝歌復命。 滾滾大河滔滔東逝,河邊的新臺已經(jīng)蒙上了厚厚的塵埃。十五年前的舊事仿佛就在眼前,又轉(zhuǎn)瞬即逝。衛(wèi)宣姜呆呆地望著自己當年嫁來的地方——新臺的瓦上已經(jīng)長起了蘢蔥的野草,陳舊的墻垣掩映在一叢叢茂密的蘆葦中。 她記得那一天,月澹碧霄,燭火闌珊。她靜靜地坐在竹簾前,低眉頷首。忽然聽聞身后的竹簾有窸窣之聲。她心中忐忑,等著她等的那個人掀起竹簾走到她的面前。她已經(jīng)想象過多次,自己會用怎樣的眼神微微抬頭,再輕輕地喚他: ——急子…… 從此,她和他生活在同一條宮墻內(nèi)了,但他卻再也不能直面她的眼睛,也不能喚她的私名,而要在她面前拜手,恭敬地稱呼:母親。 風雨如晦的幾年過去,壽出生了。雖然這個孩子的父親不是自己在閨中時聽說的溫潤君子,但那小家伙是那樣叫人心疼,也讓自己一天天找到活下去的意義。只是壽的臉孔清秀,善良無邪,一點也不像他的衛(wèi)君老父。 宣姜有時也和宮人閑話幾句: ——都說男子類舅,我看我的阿壽極似我那兄弟小白;哎,可不是嗎?小白之母不也是衛(wèi)姬么? ——君夫人所言極是,衛(wèi)齊通婚日久,公子們也越長越像呢。公子小白之母是衛(wèi)人,正好我們公子伋之母是齊人,怕是和公子及也有幾分相似吧? 宣姜一愣,淡淡一笑,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壽倒是沒有多少機會見自己那日后成為春秋首霸的著名舅舅,但他似乎很喜歡自己的大哥伋,從小就喜歡粘著他。伋也很喜歡他,常帶著弟弟玩?;蚪趟蘖曉姇Y樂。這時候,他們的母親宣姜會在一邊靜靜地看。宮人們見了紛紛夸兄弟情深。她報以會心的微笑,但心里常常生出一種難以啟齒的錯覺…… 河水滔滔,壽和伋說話的聲音飄到她耳邊,她渾身一震,沿著那聲音的方向奔過去。 河霧彌漫,一片茫茫。她四處眺望卻不見人影,突然,隱隱看到一葉扁舟若隱若現(xiàn),悠悠地向河心劃去。 瞻望弗及,泣涕零雨。 現(xiàn)在多認為《邶風•二子乘舟》與衛(wèi)宣姜兩個爭相為對方而死的兒子有關(guān)——一個是她的親生兒子,另一個是她名義上的長子,也是她曾經(jīng)的未婚夫。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yǎng)養(yǎng)。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泛泛”——漂浮之意;“養(yǎng)養(yǎng)”——憂愁不安;“不瑕”——不無,有疑問之意。“愿言思子,中心養(yǎng)養(yǎng)”——那種悵然若失的意境大概有點類似“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吧;“愿言思子,不瑕有害”——他們的小舟離開視線后,思念他們,他們在風云變換的水路上不會再有什么災難吧? 這是一首典型的送別詩,但送別的意境有一種痛徹心扉的傷悲,讓人隱隱覺得這一幕不是生離就是死別。“子”在先秦詩文中的含義極其廣泛,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可敬稱師長兄友,也可特指孩童兒女,所以關(guān)于那被送別的、共乘一舟的“二子”,歷來有多種身份和年齡的蠡測和爭議。二人共乘一舟,飄逝遠去,很可能有著接近的身份、角色和命運。在送別之人心中,他們都一樣讓他(她)牽腸掛肚,所以這首詩也常被定位成一首母親送別孩子的詩。這樣解釋很圓滑——既與傳統(tǒng)觀點不相沖突,又極有普適性。 實際上,發(fā)生兩千多年的故事,誰也沒法確切地體味到各中滋味。不過結(jié)合歷史展開聯(lián)想,可以體會到,對衛(wèi)宣姜來說這兩個“孩子”是何等珍貴。如今,他們都離她遠去,小舟一去不歸,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祈愿——愿他們兄弟一直同舟共濟,患難與共,一路平安…… 故事三 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詩•鄘風•君子偕老》 壽和伋死去一年后,衛(wèi)宣公也死了,意味著一段緣起新臺的恩怨暫告一段落;失落和悲慟是留給活著的人的,歷時長達十幾年的新臺事件之后,命運多舛的宣姜依然風華正茂。所以她的故事遠沒有結(jié)束。 或許是報應,狠毒的衛(wèi)宣公一手策劃的謀殺盡管如愿以償,但他也陪上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所以最終的受益者不是他本人,而是那個富有心計的壞小孩朔。衛(wèi)宣公死后,朔即位,是為衛(wèi)惠公。 衛(wèi)惠公之立名不正言不順,難服人心。實際上,大家在內(nèi)心深處都一直懷念著溫和寬厚的前太子伋,而誰都知道伋的死與惠公有很大關(guān)系。朔在位第四年,撫養(yǎng)伋和壽長大的右左二公子就聚起了伋和壽的原班人馬“作亂”,廢除了朔,另立伋的同母弟黔牟為新君?;莨黄瘸霰?,流亡去了母親的娘家齊國。 在遙遠的齊國,從小就很能折騰的惠公并沒有消停,他成功地說服了舅舅齊襄公給他撐腰。在衛(wèi)國新君黔牟即位八年后,惠公帶著舅舅的齊國大軍打回老巢。胡漢三又回來了,黔牟被迫奔亡于周。 按理說,衛(wèi)惠公在衛(wèi)國的重新掌權(quán)對親生母親來說是一件好事,但事情進行得并不太順利。衛(wèi)宣姜的大哥齊襄公除了支持自己那無良的外甥即位外,還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要求自己的姊妹下嫁她名義上的兒子——宣公之子頑。 《左傳》記載:“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強之。”昭伯就是公子頑,“烝”意為子娶繼母的亂倫婚姻,不過在戎狄蠻夷中屬于正常形態(tài)。比如西漢時王昭君和親匈奴,先嫁呼韓邪單于,丈夫死后又被“烝”于呼韓邪之子復株累單于?!蹲髠鳌愤@句話歧義不小,讓人搞不清“不可,強之”指的是是昭伯,宣姜,還是二者皆有。盡管《左傳》正義中認為被強迫的人是昭伯,但其公正性是頗讓人懷疑的,因為在那本書里,宣姜已經(jīng)被定論為淫婦,指明一切都是寡婦惹的禍;也許對齊國來說,此舉是真正出于對宣姜日后生活的照顧,也是對自己能進一步干涉衛(wèi)國內(nèi)政的計劃,但副作用就是——不管兩人的結(jié)合是強迫還是自愿,都必定要留下千古丑聞。果不其然,有《鄘風•墻有茨》一首: “墻有茨,不可埽也。中篝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大意是宮闈中事,家丑不可外揚云云。毛詩序曰:“衛(wèi)人刺其上也。公子頑通乎君母,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 從《新臺》的憐惜到《墻有茨》的譏諷,宣姜的身上折射出衛(wèi)國國人愛恨交加的復雜心情。衛(wèi)國宮闈歷來是一個混亂、厚黑的是非之地,但除卻那些叫人郁悶的污濁和雜質(zhì),也有一些可以永恒的美好。衛(wèi)人不會忘記曾有那些與衛(wèi)國命運相牽的齊國公主,不會忘記公主成為他們君夫人時盛裝華服的雍容模樣。歷史對姜齊少女從來都不惜篇幅地鋪陳,她們的姿容和行止如今還在詩三百中熠熠生輝。由于血緣上的相近,我們大可把《衛(wèi)風•碩人》中衛(wèi)莊姜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移植在她的侄女宣姜身上;除此外,還有專門屬于宣姜的肖像詩《鄘風•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發(fā)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揚且之晳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襢也。蒙彼縐絺,是紲袢也。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這首詩足可以想見當年齊國公主落落大方、顧盼生輝的模樣。但“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一句,成為衛(wèi)宣姜被抨擊的把柄。“不淑”被認為是不端、不善的意思。所以詩文的大意常被渲染為:這個女子服飾雍容,姿容美麗,本應與夫君白頭偕老,但竟然“不淑不善”,讓人無話可說。 仔細辨別,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解釋太過牽強。剛才還在《新臺》中對她不得不嫁于“戚施”樣的衛(wèi)宣公表現(xiàn)出憐憫和憤慨,這會又怎么可能祝福她與君子白頭偕老呢?剛才《新臺》中還是一個弱小、可憐的犧牲品,這會又怎么可能“子之不淑”呢?(也有觀點認為“不淑”的意思并非通常理解的“不良”和“不善”,而是命運不幸的意思。)很明顯,《君子偕老》中的“君子”很難讓人看成是“人之無良”的衛(wèi)宣公。若如此,那他又是誰呢? 于是有人提出這個“君子”是后來烝母的公子頑(伯昭)。 也許這樣的說法才比較靠譜。史書再沒有詳述衛(wèi)宣姜日后的生活,但可以肯定她在衛(wèi)國生活了很久,因為她的血脈和命運已經(jīng)深深地融入了這個命運坎坷的老牌諸侯國。她與她那名義上有母子關(guān)系的夫君共育有五個孩子,包括一位公子、兩位國君和兩位國君夫人,他們是公子齊子、衛(wèi)戴公、衛(wèi)文公、宋桓夫人和后來因《載馳》一詩而留名的許穆夫人。衛(wèi)宣姜的孩子們個個都很出色,尤其是衛(wèi)文公和許穆夫人,他們承擔了祖國滅亡的災難和復建的重任,在青史上留下了閃光的記錄。 塵埃已舊,斯人已逝,獨留下優(yōu)美的文字在暗夜中閃爍。隱約看見年輕的君夫人穿著深青色的翟衣款款而至。她身材修長,眉目如畫,雜珮琳瑯,副笄六珈……她在竹簾前安靜地正坐,身后竹簾窸窣,半掩著玄衣纁裳的身影。這個命運坎坷的悲劇女子,但愿她在后半生里能夠安寧,但愿她與他的夫君能夠執(zhí)手相隨,君子偕老。
附:《鄘風•君子偕老》中的后妃禮服佩飾
拋開史料價值,《鄘風•君子偕老》這首詩在中國服飾史上也有著比較重要的意義,它佐證了周禮中關(guān)于后妃翟衣制度和佩飾制度的記載。整首詩可當成先秦服飾史的重要資料來研究,其中涉及到的服飾和佩飾歸納如下: 假發(fā)飾——副、髢 ◇ 副:“副笄六珈”之“副”是假發(fā)發(fā)髻的一種。據(jù)《毛傳》:“副者,后夫人之首飾,編發(fā)為之。” ◇ 髢(dí)用他人頭發(fā)做成的假發(fā)髻?!蹲髠?#8226;哀十七年》:“初,公自城上見已氏之妻發(fā)美,使髡之,以為呂姜髢。” 假發(fā)在先秦是發(fā)飾的一種,并且已經(jīng)做成繁復不一的各種類型。《周禮•天官•追師》記錄了包括三種假發(fā)在內(nèi)的后妃常用發(fā)飾:“追師掌王后之首服。為副、編、次、追、衡、笄。”其中以“副”是最隆重的發(fā)飾——在頭上加戴假發(fā)后并飾以全副的首飾;其次是“編”——在加戴假發(fā)的基礎(chǔ)上加一些首飾;然后是“次”——把假發(fā)同真發(fā)一起梳編裝飾。次是士昏禮中新婦的發(fā)飾;“追”是動詞,“衡”和“笄”是約發(fā)用的飾品。 首飾——笄、珈、瑱和揥(簪珥) ◇ 笄是首部沒有特殊裝飾的簪。 ◇ 珈:一說是玉步搖,綴玉在笄下。“六珈”為一套六支笄簪于發(fā)髻上的組合。但根據(jù)漢代畫像石、畫像磚以及唐壁畫中供養(yǎng)人的發(fā)型來看,“六珈”多為笄形,而并非一定是步搖。
◇ 瑱:冠冕或發(fā)髻上分垂于兩耳側(cè)的玉飾?!墩f文》:“瑱,以玉充耳者”;揥:簪的一種。
將懸有瑱的絲繩系于發(fā)簪之首,插簪于髻,懸于耳際,即為簪珥。“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是說君夫人的簪珥——以象牙為簪,簪的首部墜以玉瑱。華夏先民因尊奉“身體發(fā)膚受之于父母,不可任意毀損”的信條,是沒有給耳朵上打孔的習慣的,那時的耳飾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帶有缺口的“耳玦”,另一種就是瑱(簪珥、充耳)了。 簪珥既是發(fā)飾也是耳飾。先秦不論男女都很重視耳飾,瑱垂于耳際,有虛心聆聽的含義,因此它是一種正式的、重要的禮儀性發(fā)飾,秦漢以前的女子常褪去簪珥表示謝罪。周宣王因一度沉溺安逸、荒疏國政,他的姜后“自褪簪珥長跪于永巷”,以勸政其夫君;漢武帝晚年欲立勾弋夫人之子為太子,又怕自己百年后子幼母少,女主亂國,于是賜勾弋死,勾弋夫人便“脫簪珥叩頭”,但武帝喝道:“引持去,送掖庭獄!”夫人還顧,武帝吼道:“趣行,女不得活!”夫人用白陵自縊身亡。 禮服——象服、翟、襢、絺 ◇ 象服:繪有文飾的禮服。“象”的意思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紋飾。古者圣人制衣冠時“觀翚翟之文”及“榮華之色”,并“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華夏衣冠的文飾來自天地萬物,具有特別的象征意義,比如天子冕服采用的日、曰、山、星辰、龍、黼、黻等“十二章”以及后妃之翟紋。 ◇ 翟:“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這里在說君夫人的翟衣。翟是雉雞的統(tǒng)稱。據(jù)《周禮•天官•內(nèi)司服》:“內(nèi)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翟、闕翟、鞠衣、襢衣、褖衣”,其中的袆衣、揄翟、闕翟因繪有不同的雉雞紋而被稱為“三翟”。袆衣是玄色,揄翟青色,闕翟紅色。鞠衣桑葉黃色,襢衣白色,褖衣黑色紅緣。袆衣上的翟紋為繪制而成,揄翟和闕翟是用彩絹刻成雉雞之形,加以彩繪再縫于衣上。這“三翟”成為中國明代以前后妃的禮服模板,雖時有損益——特別是宋明翟衣、朝鮮翟衣上的翟紋按照命婦的級別有十二行、九行的“矩陣”樣排列,這種服飾風格顯然不符合先秦的審美——但總的來說,配色和形制上仍然遵循周禮。盡管先秦時代的翟衣確切樣式目前已不可考,但可以從宋代的皇后畫像參考類推一下先秦后妃的翟衣:青質(zhì),翟紋,深衣制……
●不復成嫁——流亡路上的“艷遇”
男人喜歡把女人比作衣服,這個比喻一向是很冒犯女性的。但拋開男尊女卑的時代局限性來看,這個說法倒有幾分恰當之處,尤其是在中國歷史傳統(tǒng)中。衣冠對我們的先人來說具有多方面的意義——可以御寒,可以遮羞,可以“臭美”,可以標明身份,可以差別等級,還可以上升到華夷之辨、精神信仰、民族節(jié)義等大事。在過去,女人的命運除了與她是一件什么樣的“衣服”有關(guān)以外,更在于穿那衣服的是個什么樣的男人。有些男人對衣冠很有感情——“緇衣之宜兮”,穿到破舊都舍不得丟棄,還要修補了再穿;有些男人將衣冠看得重于生命——“君子死而冠不免”;但更多男人卻是在災難和事故面前能光著膀子撒腿就跑的。 發(fā)生在春秋初期的晉公子重耳流亡事件是《左傳》中比較精彩的篇章。在這位東奔西走了十九年,最后躋身春秋五霸的落魄公子那傳奇而坎坷的一生中曾有不少亮點——明亮的點綴。那些亮點就是在他流亡時路經(jīng)各國的一個個“艷遇”。沒想到這么一位落魄的倒霉蛋竟差不多成了《左傳》中最受歡迎的男主角——就數(shù)他的“衣服”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三件”分別是:季隗、齊姜和懷嬴。
一 狄國•季隗——深衣
自“驪姬之亂”①開始了晉國雞犬不寧的日子,晉獻公的兒子們死的死逃的逃。公子重耳被自己那狠心老爹派來的宦官刺客追殺,拖著半條破袖子翻墻逃到了舅舅家——狄國②。這一年,重耳只有十七歲。 其實,關(guān)于晉文公的年齡一直存在爭議,盡管目前很多人都按照《史記•晉世家》的記錄認為重耳出亡時已四十三,逃亡十九年即位時年屆六十二,在位九年,則終年七十一;不過在成書早于《史記》的《國語》和《左傳》中,重耳要年輕很多,大致為:出亡時十七,逃亡時十九,歸國時年三十六,卒年四十五。我個人傾向后者,因為這樣一來,重耳的舅舅、老師、外公等人都不至于一大把年紀了還在路上奔波,還在戰(zhàn)場上拼殺。而且少年公子畢竟更養(yǎng)眼一些。所以,我下面故事中的重耳是從翩翩少年開始出場的。 在重耳一行人狼狽地前來做客之時,白狄正好剛和赤狄打過一仗,俘獲了赤狄部落兩名叫做叔隗和季隗女子——聽名字大概是姐妹倆。于是,好客的舅舅就將這兩位女子作為見面禮送給了外甥。重耳娶了妹妹季隗, 而姐姐叔隗則嫁給了公子重耳的師父趙衰。沒過幾年,兩位赤狄姑娘就幫驚惶的晉重耳團隊活躍了氣氛——季隗為重耳生了伯鯈和叔劉,而趙衰的妻子叔隗妻則生了一個日后將在晉趙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孩子趙盾。 從史上看,晉國以及后來從其中分裂出的趙國與北方的戎狄有著頻繁的往來和交流,甚至?;橐鲇H。比如重耳的母親就是狄女,而陷害了他們兄弟并把晉國攪得亂七八糟的驪姬也出自驪戎。白狄是諸狄中的一支,同日后著名的匈奴有著密切的淵源,同時也華夏在族源上也有深遠的聯(lián)系——白狄的姓是與華夏始祖軒轅相同的姬姓。盡管狄與晉常有通婚,但在當時“同姓不婚”的禮俗下是要承受一定社會輿論壓力的。那時認為同姓結(jié)婚的結(jié)果是“其生不藩”,但至少重耳是個特例——當然,雖然他還是有那么點先天畸形,比如說“重瞳”和“駢肋”。據(jù)好事者考證,那分別是“瞳孔虹膜粘連”和“肋胸骨先天發(fā)育不良”的特征。如今看來是病態(tài),在當時卻都是象征著非凡品質(zhì)的異相。 話說晉重耳一行人逃到狄國后安頓下來后,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怡人風光中悠哉了十二年。說來重耳和季隗還真有點同病相憐,一個是落魄公子,一個是落難少女,同是寄人籬下,在他鄉(xiāng)相遇執(zhí)手,彼此給對方一個微溫的家,就像一首歌所唱的:“兩個寒冷的人在一起就是微溫。”這對金童玉女成婚的時候,季隗還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十九歲的重耳也沒有完全脫離青春期,和當年長孫皇后與李世民成婚時的年齡相近。 當重耳在大草原上逍遙的時候,當年同他一起分頭逃亡,而后繼君位的哥哥夷吾卻在紛爭中焦頭爛額——心胸狹小的晉惠公因忘恩負義而惹惱了愛做好事的秦穆公,晉國在韓原之戰(zhàn)中被秦人打敗,連秦晉緩沖帶的梁國也給人家滅了,秦國的疆界推到黃河,實現(xiàn)了秦德公時占卜到的“子孫飲馬于河”的預言。最倒霉的是晉惠公自己也成了俘虜。對這恩將仇報的家伙,秦穆公正打算好好懲治一下,但他那晉國公主出身的夫人穆姬(伯姬)帶著一幫兒女穿上喪服以自焚相威脅,才讓秦穆公打消了念頭。最后,熱情大度的秦穆將晉惠公特赦回國,臨行還用七牢之禮款待了一番??蓵x惠公這個家伙不但人品不好自尊心還特強,他感覺受了辱,一回國就惱羞成怒地找出氣筒,盯上了他那正悠閑的哥哥重耳——“重耳在外,諸侯多利內(nèi)之”,這個理由讓他決定派刺客“殺重耳於狄”。狄國冒起了冷汗,畢竟那時候,逐水草而居的狄國遠不能與后世的匈奴相比,做晉國眼里的窩藏犯沒什么好下場。狄君向外甥重耳吐了自己的苦水,對自己沒辦法繼續(xù)再做他堅強的后盾而感到抱歉。這支習慣了安逸的小分隊不得不開始尋思起新的出路,很快,他們又要繼續(xù)那流浪,流浪,憂傷……的生活了。 也許在重耳看來,與他相伴了十二載的赤狄女季隗只不過是他穿得時間長一些的一件衣服。而且作為一個胡女,在那個時代不是什么貴重的禮服。大概在重耳眼中,她頂多相當于一件日常穿著的麻布深衣。 深衣是先秦時最普及的衣服款式,其特征是上衣下裳相連綴而成一體,垂及踝處。因其“前后深長、被體深邃”故稱深衣。深衣為諸侯﹑大夫和士的常服以及庶人的禮服。《禮記•玉藻》有:“朝玄端,夕深衣。庶人吉服,亦深衣。”
一件深衣對于身為諸侯之子的重耳來說,不過是生活的基本底線,季隗只是實現(xiàn)了他對衣服基本職能的需求。所以重耳在出發(fā)前脫掉衣服輕裝上陣;但是畢竟穿得時間久了,剪裁又還合體,多少還是有些不舍?!蹲髠鳌酚浵铝怂麘賾俨簧崦撓逻@件“衣服”時的場景:
昏暗的內(nèi)室,虎頭座屏風前的十五連枝銅燈閃耀著幽光,半明半暗地映照著兩個人的身影。那兩人相向著正坐。一個眉宇間寫著幾分滄桑、幾分高貴的男人向?qū)γ娴哪贻p女子伏身,行了一個嚴肅的拜禮…… 重耳伏身拜下,稽首了很久。 ——要走了? 那女子打破了沉默。 ——要……走了。 重耳終于從膝蓋前抬起頭。 ——去哪里? ——趙衰狐偃他們都說……去齊國。 ——聽說,齊國的海很大。 ——是。 ——聽說齊國的臨淄是天下最華美富庶的城邑。 ——是。 ——聽說齊國的諸姜,是天下最美妍的女子。 ——是……可是我們不是為了這個才去的。 ——我知道,公子為了復國大計。 ——是……是。 ——公子命中坎坷多舛,婢子是沒有福分再照料您了,請您多保重。 她伏身拜下。 他趕緊答拜。 ——那么,就走吧…… 清冷的空氣發(fā)出輕微的顫音,重耳忽然彈起上身,眼中燃起了炯炯的光芒: ——請你,請你等我。 —— …… ——請你等我二十五年。如果二十五年不回來,你就改嫁吧。 半晌沉默,只有那連枝銅燈上如豆的火苗爆裂了兩聲。 ——公子真會笑話婢子。婢子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五了,再過二十五年就行將就木,縱使公子體貼,為婢子尋得出路,可婢子又怎敢以朽軀再事他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那個…… 她在昏黃的燈光中笑得柔美,打斷他笨嘴拙舌的辯解。 ——算了,我就這么等著您吧。 這個時候,重耳再多說一句話都會多余,他能做的,就是誠惶誠恐地稽首。燈燭煌煌,以搖曳不休的方式表達了對他的鄙視,在他下拜的身影前抹出一道長長的黑影…… 這段故事在《左傳》的原文為:(重耳)將適齊,謂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來而后嫁。”對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則就木焉。言將死入木,不復成嫁。請待子。”很多年以后,太史公在寫《史記》的時候也注意到了這個故事,不過在他記錄的故事中修辭更生動了一些: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雖然,妾待子。” 重耳的關(guān)懷是個很冷的笑話,要是換作當今的女人,就算不跳起來,也會乜斜那偽君子: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我孫子都會打醬油了!而赤狄公主季隗很有教養(yǎng),只是幽默而苦楚地揶揄,表明她的心志,順便為后世留下一個經(jīng)典的成語——行將就木。 重耳別扭地告別了與自己有著十二年夫妻情分的妻子,踏上了去往齊國的征途,踏上冥冥中注定的歷史使命。這時候,他的命運之鏈若有一條偏差,今后的中國歷史將有可能偏移——如果他不能熬過危機四伏的流亡生涯,春秋時代便不會有晉文公的存在;如果沒有晉文的出現(xiàn),在能夠主導春秋局勢的齊桓、宋襄分別去世,秦穆的秦國又過于偏遠的時候,冒尖的楚國便不會得到有效的壓制;如果沒有晉楚城濮之戰(zhàn)對楚國的囂張氣焰的打擊,那么華夏文明將有可能失去自己的重心……對于那場潛在的風暴,重耳的狄國妻子季隗無意中做了一只輕輕揮動翅膀的蝴蝶。 挽留的話一句都沒有說,訣別的話說倒說得輕松釋然,看起來沒有一點生離死別的痛不欲生,但實際上她季隗已經(jīng)在半開玩笑間賭上了自己的后半生。那簡單的語句中意味無窮:有對丈夫虛偽自私的嘲笑,有痛徹心扉的傷心,還有深明大義的決心。季隗幽默地話別,埋下的其實是椎心之痛。重耳本人盡管不是什么頭頂光環(huán)的白馬王子,但畢竟是她從十三歲就開始一心一意侍奉的男人。女孩子從豆蔻年華成長到風華正茂的這一段時間是最微妙的,重耳經(jīng)歷了她這段生命,注定她這件“衣服”不會再穿在別人的身上了。
二 齊國•齊姜——端服
重耳一行吃了難以想象的苦頭,才見到了著名的春秋首霸齊桓公。 須發(fā)飄飄的齊桓公看上去是一個慈祥的老頭,很難想象他揮斥千軍萬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借周天子之名充當國際警察時的勁頭。霸主齊桓看到顛沛流離的重耳,回憶起自己年輕時與他酷似的流亡經(jīng)歷,頓生惺惺相惜之心,關(guān)懷有加。齊桓的禮遇讓未來的晉文見識了什么是大手筆——寶馬香車華服美饌甘醴佳人一應俱全,重耳擁有了很拉風的,二十乘的豪華駟馬車隊,還擁有了年輕貌美的齊宗室女——齊姜。 先說句題外話,雖說很多男人都喜歡小鳥依人頭腦簡單的女子,但實際上,一個有內(nèi)涵的,看起來像一本書一樣豐富的女人有時候更容易讓人男人著迷,比如眼下的齊姜。齊姜秉承了齊國宗女美貌兼智慧的傳統(tǒng),她擁有當年莊姜、宣姜的姿容和文姜的才學。既溫柔體貼又知書達理,讓在戎狄氛圍中呆了很久的重耳一下子驚為天人——他的母親、姊妹還有前妻,沒有哪個有齊姜這樣的魅力。重耳自小好士,誰知這下竟然娶了一個大有名士之風老婆,傾慕之心頓生。 如果說在狄國時娶季隗只是出于男人討老婆的本能,那么這回重耳是真心愛上這個女子了?!妒酚洝范济鞔_說他“愛齊女”。年過而立的晉重耳已經(jīng)少了很多少不更事的沖動,開始沉淀下來一些厚重的氣質(zhì)。 重耳經(jīng)歷了人生巨大的反差,在那豪華舒適的宮室內(nèi)每每與青春貌美的妻子舉案齊眉之時,就生出一種涕泗縱橫的沖動。重耳突然覺得,以前那些志向啊,奮斗啊,理想啊什么的都失去了顏色,只有眼前的幸福是最真實的。應該說他悟到的是人生真諦,但可惜他沒有福份去心安理得地享用,他生于晉國公族,是注定要天將降大任于身的人。 果然好景不長,五年后,偉大的齊桓公走完了他人生的歷程,齊國那絢爛的黃昏正在一點一點落盡。之后齊孝公即位,諸侯紛紛叛齊,重耳卻仍然樂不思蜀;重耳渾然不覺,但他的智囊團們很清楚——齊國也快要呆不下去了。明知齊國不可能幫助重耳返國執(zhí)政,明知重耳陷入溫柔鄉(xiāng)中不肯走,狐偃、趙衰等人就是干著急沒辦法。 一個百無聊賴的早上,當重耳還徜徉在一刻千金的春宵中時,他那幫無所事事、憂心忡忡的從者們已經(jīng)聚集在一起開會了,謀劃怎么才能把重耳這顆最牛釘子戶拔走。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出謀劃策,唯獨沒有注意隔墻有耳——他們開會的那棵桑樹上竟然潛伏了一個采桑女。 忠心耿耿的采桑女把她聽來的新聞告訴了她的主人齊姜。 狐偃、趙衰等匆匆趕回,裝得沒事人似的,迎頭竟然撞上了齊姜夫人。 ——諸位安好,這是去聚會么? 齊姜溫和而端莊地打招呼。 ——哦,是夫人啊?呵呵……我們,我們剛?cè)ヅR淄市溜達了。哎呀,真不愧天下第一大市,那個熱鬧啊,車轂相擊、接踵摩肩,斗雞走狗、鼓瑟吹笙……先軫那小子,還硬跟人家賣藝的比武…… ——舅父,您別說了。 齊姜平靜地打斷閉著眼睛滔滔不絕的狐偃。手舞足蹈的狐偃尷尬地定格。 ——舅父,妾自嫁公子以來,全心全意服侍,私公子所私,急公子所急,未嘗有半點懈怠。可你們,你們一直把我當外人! ——夫人哪里話,我們哪敢。 齊姜微微一笑,示意隨從給他展示一個木匣。狐偃一看,心驚肉跳。 ——你們今天早上的謀劃我已經(jīng)聽說了——你們,也太大膽了。如今君上因為列國使者紛紛背離齊國而去正氣在頭上,你們這樣一旦被知道了,能不能走事小,性命是不是能保住都不知道了。 狐偃、趙衰兩人立刻面如土色。 ——不過你們放心,那個報告此事的蠶妾已經(jīng)被我殺了,這件事現(xiàn)在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齊姜指指那個讓狐偃等眼冒金星的匣子。 一幫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張愁云密布兼痛心疾首的臉,一下子向齊姜拜伏下去。 ——夫人深明大義,請助公子回國! 齊姜默然不語,眼里閃爍著淚花。 當天晚上,齊姜準備了豐盛的酒宴。三獻之禮④后,趁著重耳興致極高,齊姜溫柔地說: ——妾聽《詩》說:“莘莘征夫,每懷靡及。”——您看,那些晝夜奔忙在道路上的人連一會兒安坐休息的工夫也沒有,這樣尚且還怕來不及,你說那些隨意放縱嗜欲、貪戀安逸的人,將怎么來得及呢? ——嗯,是啊。 重耳優(yōu)雅地往嘴里放著細切的魚膾。 ——妾聽說,武王之子唐叔虞,也就是公子您的先祖,當年受封的時候歲星在大火的位置,所以《瞽史之紀》上記載:“唐叔之世,將如商數(shù)”。說明晉的享國世代將與殷商一樣多,可現(xiàn)在連一半都不到,所以天命注定晉國之亂不會很久的?!对姟氛f:“上帝臨女,無貳爾心”,您看,武王他堅定不移地遵行天命,所以能成大事。 ——嗯,不錯……就是梅醬放多了,有些酸。 重耳細致地喝著羊脯羹。 ——《鄭詩》云:“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公子,您因晉國有難而來到這里。自從你離開以后,晉國沒有安寧的歲月,百姓沒有穩(wěn)定的國君,先君獻公也再沒有其他的公子了。現(xiàn)在天下都在看著您,議論您。我想,就算您有什么舍不得的東西也得在乎別人的言論吧?以前我們齊國輔佐先君成就大業(yè)的管子說過:“像害怕疾病一樣地敬畏人言天威的是人之上者,只知道眷戀私欲無所顧忌的是人之下者。雖有所眷戀但能夠想起天威的是中人。”我想,公子至少是個中人吧? ——呃……嗯…… 重耳酣暢淋漓地喝著清涼的酸酪漿。 ——公子,您忍心讓晉國再紛亂下去嗎?您還猶豫什么? 齊姜急了,不再循循善誘。但重耳縮起脖子顧左右而言他,從俎上拿起一塊切好的,帶著棗香的“炮豚”,甩開了腮幫子,一邊嚼一邊含混地說: ——夫人你省省吧,我不會被說動,一定要老死在這里。 知書達理如齊姜者,簡直都要抓狂了。不得已,與狐偃交換了眼色,他們決定用下策。 齊姜起身,親自為重耳把盞。一盞又一盞下去,重耳騰云駕霧一般,不一會就昏昏睡去。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身邊極為異樣。重耳一個激靈猛然坐起,發(fā)現(xiàn)周身的景物正在飛快地后移。 ——這……是哪里? ——公子,快到衛(wèi)都楚丘了。 ——什么!! 重耳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立刻叫停了馬車,二話不說從車上抄起一把戈就向狐偃的頭上鉤去。狐偃撒腿就跑。 ——你是我舅舅嗎????是嗎?我就是吃了你的肉也不解恨! 一個跑一個追,狐偃左一下右一下敏捷地躲著砍過來的戈,和重耳繞著車兜圈子。 ——外甥啊,你舅舅我還不知道死在哪里,誰能和豺狼爭吃我的肉?再說,我狐偃的肉腥臊難聞你咽得下去?等咱們大業(yè)告成,全晉國的柔美脆軟還不夠你吃嗎?哎喲,你小子輕點啊…… 類比一下,如果第一個故事里的季隗類似于一件普通深衣的話,那么齊姜就有點像“端服”了。端服是先秦時代比較正式的禮服,常用作朝服或家祭的祭服。端服遵循華夏衣冠古制為“上衣下裳”式,上衣玄色稱為“玄端”,白色稱為“素端”;下之幃裳分為前后兩部分,前三后四,共七幅,并且后裳掩著前裳。裳色根據(jù)等級有黃色、雜色、玄色和纁色幾種(《儀禮•士冠禮》鄭注:“上士玄裳,中士黃裳,下士雜裳。雜裳者,前玄后黃。”)。端服一般都是由六塊二尺二長(根據(jù)先秦尺度,大約23.5cm)的“端方”(正方形)布料裁剪而成,象征君子行為端直方正。所以,士大夫的朝服、士冠禮、士昏禮之服都為端服——玄端。 如果說上次重耳告別季隗相當于自己戀戀不舍地脫下了衣服,那么這次他的衣服就是在他自己完全不同意、不知情的狀況下被隨從們強行扒了下來。
三 秦國•懷嬴——冕服
重耳在忿忿與無奈中極不情愿地踏上了流亡之路。先后經(jīng)歷了衛(wèi)國、曹國和鄭國的冷臉以及宋襄公和楚成王的熱情。隨著晉國政局的微妙變化,不得人心的晉惠公之位越來越不穩(wěn)固,國際輿論已經(jīng)明顯倒向重耳這一邊了。當重耳到達楚國的時候,楚成王以諸侯的禮儀接待了他。重耳也逐漸有了君主意識,以一國之君的口氣同楚成王許下“退避三舍”的承諾。正在這時,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晉惠公彌留之際,在秦國做人質(zhì)的太子圉私自逃回了晉。秦穆公很生氣,決定干涉這個沒有禮貌的家伙即位為晉君,于是特地差人尋找他看好的晉君候選人——重耳。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就十九年過去了。早上出門時還是一個弱冠少年,如今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年界不惑了。重耳邊感慨邊來到了他流亡的最后一站——秦國;在這里他遇到了生命里最閃亮的幸運星——秦穆公。 春秋五霸中的幾位都相當可愛,秦穆尤甚。熱心于公益事業(yè)的秦穆公名“任好”,人如其名,的確人挺好。謚法云:穆,中情外貌也。也就是心口如一,心眼實誠的意思。秦穆公對成為“國際君子”的興趣很大,尤其對于干涉晉國的內(nèi)政,就像調(diào)節(jié)鄰居家里的吵架一樣心安理得。秦穆公對先前扶持的兩個晉君(晉惠公、晉懷公)顯然比較不滿,這次他把希望寄托在重耳身上。 依靠秦國幫助即位的重耳為后世留下一個成語——“秦晉之好”,這種好不僅是兩個大國之間的友好,更是男女之好的意思——重耳在秦國又做了一回新婿,迎娶了秦國懷嬴等五位宗室女。 懷嬴是秦穆公與晉獻公之女伯姬的女兒,說起來還是重耳的外甥女。在嫁給舅舅之前,懷嬴還曾嫁給過自己的表哥公子圉——就是那個倒霉的只當了一年晉君就死于非命的晉懷公。所以,“懷嬴”便成了她在史書中的稱呼之一。 與重耳前面娶的兩位夫人相比,懷嬴不同于季隗的貞順和隱忍,不同于齊姜的慧麗與大義,盡管她也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但身上多了幾分冷峻硬朗。大概秦國受戎狄等游牧民族的影響過深,母系遺風較重,懷嬴對母國的感情和認同度似乎更高,這是她同齊姜最大的不同。 當年懷嬴還是太子圉之妻的時候,太子圉因為父親惠公病危而急著回國,讓懷嬴同他一起走。懷嬴對他說: ——您是一國太子,雖然暫時屈辱在此,但秦國既然讓婢子我侍奉您,就是為了穩(wěn)固您的憂慮。您還不明白嗎?何必要自己私自做主? 懷嬴的意思很明白:秦國對于晉國的繼位大事早有安排,將她嫁給太子圉,其實就等于將來會支持他繼位。但沉不住氣的太子圉果然是做“人臣”⑤的命,信不過秦國。懷嬴只好對他說: ——您走吧,我不能跟你走,但是不會把您的行蹤告訴別人。 就這樣,太子圉逃回國內(nèi),于惠公卒后繼位,是為晉懷公,懷嬴則留在了秦國做了一個尷尬的活寡婦。 秦穆公替女兒著想,這次把她嫁給了自己看好的女婿晉重耳;寄人籬下又有求于人,重耳只能在別扭中勉強接受了姐夫秦穆公的好意。 那天,懷嬴侍奉重耳盥洗,她捧著倒水的匜來到重耳面前。重耳抬起頭,看著目前仍是自己侄媳婦的懷嬴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心里突然涌上一陣失落,可能想起了闊別兩年的,美麗溫柔的齊姜,他心不在焉地洗了手后就隨便一甩,既像是要把水甩干,又像是揮手示意懷嬴可以離開了??赡苓€有幾滴水甩到了懷嬴的臉上。 懷嬴勃然大怒,銅匜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秦、晉兩國足以匹敵,您為何這樣輕視我? 重耳嚇了一跳,半晌才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他于是解衣自囚,表示謝罪。秦穆公趕來,拍拍妻弟的肩嘆了口氣: ——寡人嫁給公子的五個女子中,這個其實是最有才的。以前太子圉在秦作人質(zhì)時,她也就當了那么幾天侍奉的嬪嬙?,F(xiàn)在想叫她和公子成婚,就怕您嫌棄她曾是圉之妻。其實您想開點,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是吧?哈哈。公子您這次解衣受辱,是寡人的罪過。如何處置她,就全聽公子的意思了。 重耳正好想順水推舟推辭不要,但諸人紛紛反對。司空季子認為可能是重耳太介意讓人難堪的人倫問題,便煞費苦心地從黃帝時代講起,關(guān)于“同姓同德,同姓不同德”的問題引經(jīng)據(jù)典糾纏了很久,在重耳快暈倒的時候才聽到他說: ——同姓同德的才是兄弟,現(xiàn)在你和子圉雖然為同姓又為叔侄,但形同陌路,娶他所拋棄的人以成就返國的大事有什么不可以? 公子重耳嘆了口氣,轉(zhuǎn)向舅父狐偃。這個沒心沒肺的舅舅說得更加直白: ——你連他的國家都要奪了,娶他的老婆又有什么?只管聽從秦的命令吧。 重耳不甘心,再去找一向善解人意的趙衰,趙衰略一沉吟回答: ——《禮志》上說:“將有請于人,必先有入焉。欲人之從己也,必先從人。”說白了,就算您再不想要,要跟秦國結(jié)好就必須接受他們的好意。 既然是硬性任務,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于是重耳就向秦國納幣,締結(jié)婚約,以正式的六禮親迎懷嬴為夫人。 秦國以諸侯待遇安排重耳住了一陣以后,待時機成熟,親自派部隊護送重耳回國即位。在秦國高壓下,眾判親離的晉懷公望風而逃,可憐他即位不到一年便命喪黃泉。苦盡甘來的重耳終于結(jié)束了流亡生涯,晉國的大好河山從此后便是他揮毫潑墨的天地,赫赫晉文開始登上春秋舞臺。 如果還是按照女人如衣服的類比,最后的懷嬴就很像諸侯最高級別的祭服——九章袞冕了。 明代修訂冠服制度后,冕服才成為帝王家的專屬,而在遙遠的先秦,所有禮服的穿著規(guī)格是按照身份級別依次遞減的,比方說,冕服并不只有天子才能穿,天子的第二等禮服袞冕是諸侯的第一等祭服。袞冕配九旒的冕冠,玄衣纁裳,衣上繪龍、山、華蟲、火、宗彝五章,裳繡藻、粉米、黼、黻四章,共九章。除此外還有蔽膝、大帶、雜珮、綬、圭、劍、赤舄等紛繁的配件。 秦穆公之女懷嬴給人的感覺正同冕服一樣,重耳也很清楚,這身部件繁多的衣服穿起來會很麻煩,穿上后也不會太自在,但他必須穿這件衣服,因為這是他身為一國之君的責任。 重耳身著九章、九旒的袞冕之服站在丹墀上,望著遠方并排肅立的九個夫人⑥百感交集。想必她們也感觸頗多。季隗總算沒有等到自己就木,但七年也是個不短的年頭;齊姜心愿已償,丈夫果然不負自己所望,而且她又是重耳第一個接回的夫人;站在眾夫人之首的當然是那位氣勢凌人的秦國夫人,她母國的背景決定了在晉君百年之后被追封的謚號將加在她的稱謂中——晉文公九年而逝,正夫人被稱作文嬴。 關(guān)于文贏是否是當年的懷嬴一直頗有爭議。但從史書中幾處語言性格來看,幾乎是同一個人。崤之戰(zhàn)后晉軍俘虜了秦國三位大夫,文嬴一句話就讓年輕的晉君釋放了三位秦軍將領(lǐng)。足見她的強勢。 重耳那顛沛流離的一路上,總是有好客的國君將自己的女兒塞給他,看起來相仿的故事但講起來還是很不同的。就像歷史往往會重演,但總不會讓人審美疲勞,大概是因為不同的演員所演繹的感覺都不會一樣。 我們?nèi)A夏的青史一貫大氣磅礴,在陽剛之氣過剩的史書中總是自動忽視女性??晌覀?nèi)缃褡x到她們,才能在沉悶的簡牘中看到人性的閃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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