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世民之死  作者:許蠶(華夏教育科學研究院副院長)   魏徵、岑文本、馬周、房玄齡、李靖。這些年來,李世民眼睜睜看著他所信賴和重用的肱股重臣們一個個病倒,不治,又一個個離他而去。他為這些人的去世而憂傷不已,而且不管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這些協(xié)助他共同創(chuàng)造了貞觀治世的政治精英如此集中地離去,無疑給了他一個強烈的信號—— 屬于他們這群人的時代快要結束了! 一 無論是對于貞觀時代還是對于李世民本人來說,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都是一個轉(zhuǎn)折點。 這一年,先是李世民第五子齊王李祐于二月在齊州發(fā)動叛亂,李世民詔令李世勣率師征討。李祐被手下齊王府兵曹參軍杜行敏等人擒獲,押到長安,以罪賜死。跟著是四月太子李承乾陰謀政變被人告發(fā),參與者中包括了李世民的弟弟漢王李元昌、女婿杜荷(杜如晦次子、城陽公主的丈夫)、外甥趙節(jié)(李世民姐長廣公主之子),還有親信大將侯君集。事泄后,李承乾被廢,李元昌、杜荷、趙節(jié)、侯君集等被誅。緊接著,四子魏王李泰又為奪儲而不擇手段,終致被黜。 這些至親和故舊的反叛無疑給了李世民極大的打擊,而且充分暴露了他引以為傲的貞觀治世下的不穩(wěn)定的一面。他早年為奪儲位而弒兄殺弟,雖得成功,但總歸是一個沉重的道德包袱,后來也時常愧疚不安,自然極力想避免類似事件發(fā)生,哪料到十幾年后,上一代的悲劇又在下一代身上重演,并且愈演演烈,幾個兒子不但兄弟之間爭斗不休,而且公然犯上,或起兵謀反,或陰謀篡位,都沖著他這個做父親的來了,這無疑對他是個深深的刺激,給他帶來的內(nèi)心傷痛和心理壓力可想而知。以至于后來在立李治為太子前,還曾發(fā)生過抽刀自殺的舉動,雖然有不少人認為這不過是他為立儲順利進行而玩的帝王權術,但探究當時情境,任何人在經(jīng)受這一連串的打擊之后,恐怕都面臨一個心理能否承受的問題,他即便真的一時想不開,也在情理之中。 長孫皇后早逝,在別人面前又得端著皇帝架子,他心中苦楚無處訴說,長期郁結心中,最終就不可避免地要影響身體健康。有一個細節(jié)可以讓我們窺見李世民身體狀況的變化。 李世民喜歡圍獵,貞觀十一年八月他和魏徵有一次對話,他說:“有許多人上書都批評我游獵過于頻繁,現(xiàn)在天下太平無事,但也不能忘了武備,朕雖然時常與左右在后苑游獵,但并沒有騷擾老百姓,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魏徵說:“陛下既然讓別人上書言事,就得允許人家盡情陳述,他們說的如有可取之處,當然會對國家有益;如果沒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也沒什么損害。”把游獵視作一種武備手段,或許還可以說是李世民為自己游獵行為找的一種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至少也是他保持尚武精神,展示自己雄健體魄的一種手段,在這方面,即使是魏徵,也不怎么管他。 查新、舊《唐書》及《資治通鑒》,在貞觀十七年以前,李世民曾多次外出打獵。 其中光貞觀十六年李世民就曾游獵過三次;“十一月,丙辰,上校獵于武功。……壬戌,上校獵于岐陽,因幸慶善宮,召武功故老宴賜,極歡而罷。庚年,還京師……十二月,癸卯,上幸驪山溫湯;甲辰,獵于驪山。……” 兩個月時間就進行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校獵,我們當然可以因此而批評他荒廢了政務(這種批評其實是不公允的,因為他找了一大批像房玄齡這樣忠心耿耿又能干的臣子,日常的政務根本就不用他操心,他的統(tǒng)治風格,更像現(xiàn)在的一些董事長,放權給經(jīng)理人去做,自己則樂個清閑,沒事去打打高爾夫。貞觀時代出現(xiàn)了那么多杰出的政治家,與他的這種執(zhí)政方式有很大關系)、擾亂了老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這倒是肯定的,舉行如此大規(guī)模的校獵,即使他選擇在冬日農(nóng)閑季節(jié),老百姓也不可避免會受到騷擾),但也證明了他體力充沛,精神狀況處于極佳狀態(tài)。 而從貞觀十七年開始至二十三年駕崩,這七年當中,只見到一次圍獵的記載,這除了有國事的困擾,也多少透露出一個信息,即他的身體狀況已不如前。 貞觀十七年,就在立晉王李治為太子后不久,太子右庶子高季輔上疏陳述政事得失,李世民覺得他的見解比較獨到,于是“特賜鐘乳一劑,謂曰:卿進藥石之言,故以藥石相報”。據(jù)考,鐘乳是用來“通氣生胃”即治療消化不良的藥,李世民把這種藥放在身邊,可見他此時的消化系統(tǒng)已出現(xiàn)毛病。   二 他對大臣的態(tài)度也因為這一連串的反叛而變得不同。 在李世民心中,恐怕從來也未想過侯君集有朝一日會叛變他。從武德元年到貞觀十七年,侯君集跟隨他已有二十六年,出生入死,戰(zhàn)功卓著,而且是玄武門事變主要功臣之一,多年來一直受他重用。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武德末年,在他最困難的日子里,侯君集都沒有背叛他,現(xiàn)在江山坐穩(wěn),盡享富貴之時,侯君集又有什么理由背叛他?所以盡管李道宗、張亮、李靖等人不斷地提醒他侯君集可能會造反,他都固執(zhí)地不愿相信。但現(xiàn)在侯君集居然真的反了,這等于當著眾人的面狠狠地扇了他一個大嘴巴。 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如果連侯君集這樣的親信都能造反,那么與他關系遠較侯君集疏遠的其他大臣們,豈不是更有可能背叛他? 這簡直讓李世民有點寢食難安。 在此之前,李世民對朝中大臣,不論是沒有兵權的文官,還有手握重兵的將帥,基本上都還是信任的,即使偶有猜疑,也不會妄下結論,而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調(diào)查取證,才作判決,被證明冤枉的,他還能放下身段,當面賠禮道歉。 比如說李靖,李靖因為太能干,在被李世民重用的同時,也讓他心存忌憚。李靖被人告過幾回,說他要謀反,李世民的反應先是震怒,然后找來李靖責問,但并沒有因此就降李靖的罪,后來事實證明李靖是被別人誣陷了,就趕緊向他賠了不是。 但現(xiàn)在,李世民覺得需要重新掂量掂量臣下們的忠心了,這一掂量果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而且問題首先居然出在已故的魏徵身上。 魏徵生前曾舉薦吏部尚書侯君集和中書侍郎杜正倫,說他倆可以擔任宰相一職,但現(xiàn)在侯君集已經(jīng)謀反,這就證明他推薦的人有問題,而杜正倫因與侯君集有交往,亦被牽涉到太子謀反案中,于是李世民開始懷疑魏徵與侯、杜等人結黨營私,又聽人說魏徵生前曾將上諫的手稿拿給史官褚遂良看,這是彰君過顯己直啊,心中自然更加不快。于是悔掉了女兒衡山公主與魏徵長子魏叔玉的婚事,甚至還推翻了自己為魏徵書寫的墓碑。 “?;橥票?#8221;是一個標志性事件,它讓我們認識了一個另外的李世民,這個李世民與以前的李世民是那么地不同。貞觀十七年前的李世民,雖然隨著功業(yè)日隆而漸趨驕傲自滿,但總體來說,還是寬容、大度、自信,而貞觀十七年后,他卻逐漸變得猜忌、多疑、刻薄寡恩。   三 在李承乾和李泰都倒臺之后,長孫皇后所生的嫡子中只剩下一個李治,李世民雖立他為太子,但對他“仁弱”的個性卻一直不大放心,他擔心李治撐不起大唐的天下。為了培養(yǎng)李治,他將當時朝廷中的重臣如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馬周等人都任以東宮系統(tǒng)的官職,接著又不顧眾臣的勸阻,決定在自己身體還能撐得住時,攻打高麗,試圖徹底解決遼東的問題,不把難題留給繼任者。 他的身體就在這一次的征戰(zhàn)之后,徹底垮了下來。 貞觀十八年十月,李世民以房玄齡、李大亮留守京師,自己率部隊前往洛陽,開始了自己的遼東征程。(詳見后文《李世民為什么要攻打高句麗》) 貞觀十九年九月,遼東戰(zhàn)況不盡人意,李世民以“遼左早寒,草枯水凍,士馬難久留,且糧食將盡”為由,下令班師。 就在回來的途中,李世民患了重病。據(jù)《資治通鑒》的記載,貞觀十九年十二月,他在離開定州后不久得了“癰疽”,即惡性膿瘡,以至于只能乘坐步輦,被士兵們抬著,從定州回到了并州,又在并州休養(yǎng)了一個月,方才控制住病情。 而高麗方面流傳下來的史料則說,李世民所患的病并非惡性膿瘡,而是中了靺鞨人的毒箭。貞觀十九年六月,李世民在圍攻安市時,高麗將領高延壽、高惠真曾率高麗、靺鞨聯(lián)軍十五萬人來援。在這一場戰(zhàn)斗中,雙方攻戰(zhàn)甚烈。如果李世民真是中了毒箭的話,較有可能發(fā)生在此役之中。因為高麗、靺鞨聯(lián)軍潰敗后,李世民曾下令坑殺了三千三百名靺鞨兵,他待俘虜向來寬厚,坑俘行為極為反常,或許是對身中毒箭的報復吧。 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在安市攻堅戰(zhàn)的后期。李世勣等人指揮軍隊猛攻安市,李世民作戰(zhàn)一向身先士卒,這次戰(zhàn)爭也不例外,他離城極近,竟能清晰地聽到安市城中有雞豬的叫聲,他對李世勣說:“圍城這么久,城中糧食差不多吃完了,炊煙也越來越少,現(xiàn)在雞豬的叫聲這么大,一定是城中在大饗士卒,準備吃飽了在夜間襲擊我們,應嚴陣以待,防備他們。”這一夜,數(shù)百高麗士兵果然縋城而下。李世民聽說此事后,“自至城下,召兵急擊,斬首數(shù)十級,高麗退走”。他這般親臨戰(zhàn)場,自然十分冒險,中流矢的可能性極大。而就在此戰(zhàn)后不久,李世民下令停戰(zhàn)回朝。 但不管是得了癰疽,還是中了毒箭,現(xiàn)在看來皆已不重要,重要的李世民確實病了,而且病得不輕,這就不可避免地要給唐朝的內(nèi)政帶來不穩(wěn)定的因素。 貞觀二十年二月,李世民率軍從并州起程,三月返回長安。 并州離長安一千多里,他身體剛剛好轉(zhuǎn),本來需要休養(yǎng),卻跟著又長途跋涉,加上戰(zhàn)爭失利,心情沉郁,返京后李世民再次病倒。“上疾未全平,欲專保養(yǎng)。”于是下詔將軍國機務都交給太子李治處理。 他的記憶力明顯減弱,回到長安后,他咨詢李靖:“我率那么多人馬卻受困于小小的高麗,為什么?”李靖回答道:“這個李道宗可以回答。”于是又問李道宗,李道宗說:“去年六月,在高延壽、高惠真率十五萬人馬剛來救安市時,我曾向陛下提出:‘高麗傾舉國之兵抗拒王師,它的首都平壤必然空虛,請陛下給我精兵五千,襲取平壤,占據(jù)他們的大本營,則數(shù)十萬高麗士兵可不戰(zhàn)而降。’但陛下卻沒有采納。”李世民悵然而嘆:“當時匆匆忙忙的,這些事我都想不起來了(當時匆匆,吾不憶也)。” 待到六月,他病情稍有好轉(zhuǎn),但薛延陀又亂,于是李世民又前往靈州招撫薛延陀余部。這一去又是四個月,再回到長安,已是十月,結果這么一折騰,又患了感冒,還得“專事保攝”,除一些大事外,他把政務又交給了李治。 他的情緒也開始消沉。轉(zhuǎn)眼到了十二月,李世民過生日那天,他對長孫無忌等人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世人都以這一天為樂,我卻感到有些傷感。我現(xiàn)在君臨天下,富有四海,但父母都已不在了,我想承歡膝下,卻已永不可得?!对娊?jīng)》上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怎么能在父母‘劬勞’之日,飲酒聽音樂呢!”說完留下數(shù)行眼淚。此時,李世民想到的恐怕不僅僅是他的父母,他長子李承乾已于貞觀十八年十二月死于黔州,他喜歡的幾個兒子李泰、李恪等人皆遠在任所,又有多少兒女能承歡在他自己的膝下呢? 這場感冒持續(xù)了三個來月,即到貞觀二十一年正月才好(“上疾新愈”)。但到二月,又“得風疾”,只好又去養(yǎng)病,直到十一月方才“疾愈,三日一視朝”。 前后算一下,兩年左右的時間里他竟然斷斷續(xù)續(xù)地病了將近一年半時間,身體的虛弱可想而知。   四 疾病在改變李世民身體健康狀況的同時,也進一步影響了他心理的健康。他對大臣早已不如先前那般信任,而病痛對一個人心理和情緒的影響,恐怕患過病的人都深有體會。他性格中惡的一面在這段時間內(nèi)充分暴露了出來,他向自己的大臣們揮起了屠刀。 先是劉洎的被殺。像魏徵一樣,劉洎也是一個諫臣,官至門下省侍中(門下省最高長官)。李世民一度非常信任他。貞觀十九年三月,李世民親征遼東,命劉洎、高士廉、馬周留在定州輔佐李治監(jiān)國。劉洎總管吏部、禮部、戶部三尚書之事,權勢極盛。臨行前李世民叮囑劉洎道:“我現(xiàn)在就要遠征了,你輔佐太子,責任很重,國家安危就寄托在你身上,希望你能深入地領會我的意圖。(我今遠征,爾輔太子,安危所寄,宜深識我意。)”但劉洎的回答卻犯了為臣者的大忌,他說:“陛下不要擔心,大臣有罪的我會立刻殺了他。(愿陛下無憂,大臣有罪者,臣謹即行誅。)”大臣有罪,即使要誅也該由皇帝下令,有司審判后方可執(zhí)行,你一個侍中,怎能隨便誅殺大臣呢?李世民當場就變了臉色,告誡他:“你性格疏慢而又鋒芒太盛,早晚要在這上面吃虧,以后說話辦事一定要謹慎。(卿性疏而太健,必以此敗,深宜慎之。)” 貞觀十九年十二月,李世民從遼東班師途中患了癰疽?;氐蕉ㄖ莺?,劉洎和馬周奉詔覲見李世民,出來后遇到褚遂良,劉洎悲傷地對打聽皇上身體情況的褚遂良說:“皇上病到了這個程度,真是令人擔心?。。矂萑绱耍ス蓱n。)”對劉洎素來不滿的褚遂良隨即向李世民誣告道:“劉洎說國家的事情不用擔憂,真要出現(xiàn)(皇上不治)那種情況,應當即刻傳位于太子,我們像伊尹、霍光輔佐少主那樣盡職盡責,誅殺那些心懷異志、不聽號令的大臣,局勢很快就會穩(wěn)定。(洎言國家事不足憂,但當輔幼主行伊、霍故事,大臣有異志者誅之,自定矣。)”伊尹和霍光都是歷史上有名的權臣,劉洎真要這樣說,無疑有圖謀專權之嫌,被別人造反造怕了的李世民自是如臨大敵。他病愈之后,很快召來劉洎斥問,劉洎找到馬周為自己作證,并將那天自己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馬周證明劉洎所言屬實,但褚遂良豈會輕易改口惹禍上身,于是堅持自己的誣奏。李世民想起去遼東前劉洎所說的話,心中到底是信了幾分,于是抱著“寧可錯殺,不可枉縱”的心理,下令劉洎自盡,一位堂堂宰相,就此冤死。(關于褚遂良誣陷劉洎一事見于《舊唐書》,尚存疑問。因為此段時間史官所錄的起居注后來都被許敬宗修改過,許敬宗與褚遂良、長孫無忌是政敵,他品行很差,修史時多有不實,尤其是對待政敵時。所以司馬光修《資治通鑒》時,即未采用此說。) 有造反嫌疑無造反實力的文官要殺,有造反嫌疑而又有造反實力的武將當然更要殺。 熟悉玄武門之變的人都知道張亮,他很早就成了李世民的親信,跟著李世民南征北戰(zhàn),武德年間曾受命在洛陽發(fā)展勢力,被齊王李元吉探知而投入大牢,重刑之下,始終不屈,也是李世民奪儲的功臣之一,先后擔任過工部尚書、洛州都督和刑部尚書。貞觀十九年率領水軍隨李世民出征高麗,立有不少戰(zhàn)功。張亮有個毛病,喜歡收養(yǎng)干兒子,而且一收就收了500個。他大約是得罪了人或是有什么政敵,貞觀二十年(646年),有一個叫常德玄的人告發(fā)張亮聽信圖讖,意圖謀反。李世民讓馬周按查此事,結果又有兩個人出來證明張亮確實要謀反。被憤怒和猜忌沖昏頭腦的李世民不理張亮的申辯,也不念張亮的舊功,說:“張亮有五百名干兒子,養(yǎng)這些人干什么?就是為了謀反!”于是下令殺了張亮。這當然是冤枉,因為除了那幾個人證外,惟一可說得出口的證據(jù)就是張亮養(yǎng)了500名義兒。就這么點理由,判個流放就到頂了。 以陰謀造反的理由被冤殺的,還有左武衛(wèi)將軍李君羨,貞觀二十二年他因小過(一說是受所謂“唐三代后,女主武王”傳言的牽連,此說過于八卦,不采用)而被貶至華州任刺史,他喜好道術,到任不久即與華州一名叫員道信的方士交往密切,有時還故作神秘,談話時支走他人,因而被御史彈劾,不久被李世民下令處死。 這些事例說明,此時李世民的心理已非常脆弱,他試圖通過殺戮,把一切反叛行為都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中,甚至不惜制造冤假錯案。因為他的這些行為,貞觀初年君臣和諧論政的氣氛遭到了破壞,犯顏直諫的良臣減少,唯唯諾諾、唯皇上馬首是瞻的人越來越多,貞觀盛世耀眼的光環(huán)下,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陰影。   五 史書上沒有記載李世民患病后都采用過哪些治療方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疾病開始,一定是由御醫(yī)按照傳統(tǒng)的中醫(yī)療法進行治療的。但在這些積極的藥物治療未見明顯好轉(zhuǎn)之后,在病痛的折磨下,李世民病急亂投醫(yī),他開始寄希望于方士的丹藥。 許多人都認為李世民服食丹藥是為了長生不老,這未免太小瞧了他,他是不相信什么神仙和不死藥之說的,在貞觀二年(公元628年)他還曾專門就此發(fā)表過一次談話,他說: 神仙事本是虛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愛好,為方士所詐,乃遣童男童女數(shù)千人,隨其入海求神仙,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歸,始皇猶海側(cè)踟躕以待之,還至沙丘而死。漢武帝為求神仙,乃將女嫁道術之人,事既無驗,便行誅戮。據(jù)此二事,神仙不煩妄求也。(《貞觀政要》卷六) 那時他二十九歲,正意氣風發(fā),雄視古今,大概壓根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重蹈他所嘲笑的秦皇漢武的覆轍,也去服食丹藥了,差別只在于前兩人是主動服用的,而他則是被病痛所逼。 在貞觀十九年之前,沒有見到他服食丹藥的記載,貞觀十七年那次賜給高季輔的鐘乳,不過是用來治療消化不良的,與丹藥無關。 貞觀二十一年(647年)正月,長孫皇后的舅舅、開府儀同三司申國公高士廉去世,李世民悲傷不已,決定親自去高家吊喪,被房玄齡攔住了,說陛下的病才好不久,就別去了。李世民說:“高公與我不但是君臣,而且是姻親故舊,他去世了,我怎么能不去吊唁呢?你別再勸了!”長孫無忌正在高士廉家,聽說皇上將至,趕緊迎至中途,勸道:“陛下服用了藥石,藥方上要求不能臨喪,請為江山社稷著想。”李世民不聽,長孫無忌伏臥街頭,流淚苦諫,李世民無奈,只得回宮。 服藥不得臨喪的禁忌,大概是方士害怕服藥者會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影響藥效,而所謂“藥石”則為方士所煉的丹藥無疑。那么,至少在貞觀二十年底,李世民已經(jīng)開始服食丹藥了,而且他身邊的重臣對此也一清二楚,不知當初決定服食時,會有一番什么樣的爭論。 史書中沒有記載李世民服用的到底是什么“藥石”,但中國自魏晉至隋唐一直流行一種“五石散”(又名“寒食散”),主要成份據(jù)《諸病源候論》所載為鐘乳石、硫磺、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而《抱樸子》則提供了另外一種說法,即丹砂、白石英、紫石英、雄黃、白礬等。將這些礦物質(zhì)研成粉末加水熬七天七夜,最終再經(jīng)過某些特別的程序煉制成丹。方士們一者為了神乎其技,故弄玄虛,二者藥性上也確有要求,給服藥者規(guī)定了許多章法和禁忌,如行散、揮發(fā)、冷食、靜息等。 這類硫化物及礦石屬燥熱上亢類藥物,本身就有毒性,一般身體健康的人服了尚且有害,何況李世民長期病重,身體已虛弱之極,服用后的結果可想而知。   六 身體的病痛、虛弱和心理上的壓力、情緒上的消沉都不可避免地要影響到李世民的判斷力和雄心,他對國際大勢的把握開始出現(xiàn)問題。 他雄才大略,目睿心遠,對政治形勢的把握向來準確,對各種勢力的制衡和變化也了然于胸,對于那些危及到政權安全和國家利益的敵對勢力,他的一貫政策是能打的就打,能拉的就拉,先后攻滅了東突厥、高昌、土谷渾等國家和地區(qū)政權,對于像吐蕃那樣地處高寒又實力強勁的對手則采取懷柔政策,種種有益舉措,讓他領導的這個帝國日益強大,四方咸服,百姓安寧。 但是現(xiàn)在,他的判斷力開始退化。 貞觀二十一年(公元647年),大食(即阿拉伯帝國)兵馬進攻波斯,波斯接連戰(zhàn)敗,無奈之下,國王伊俟侯遣使向唐朝求援。李世民回答道:“國君相救,理固然已。然朕自貴大使之口,得聞阿刺伯族為何等人,其風俗、其信仰、其首領之品格,皆其詳盡。人民如斯之忠信,首領如斯之才能,焉有不勝之理。爾其慎修德謹行,以博彼等之歡。”沒有派兵去救。(《舊唐書·大食傳》) 當時整個西域已盡在唐朝版圖之中,波斯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唐帝國與大食帝國的緩沖地帶。他既已明知大食的實力強大,就想不到他們的野心恐怕不會止步于滅亡波斯,勢必會繼續(xù)東侵,直到與唐朝為敵? 李世民的這種對待大食和波期戰(zhàn)爭的政策也影響了繼承者。他去世后不久,伊俟侯被大食人殺死,波斯王子卑路斯向高宗李治告難,李治以“遠不可師”為由拒絕。唐高宗永徽二年(公元651年),波斯亡國,大食人繼續(xù)東進。唐玄宗開元五年(717年),蔥嶺以東的喀什噶爾被大食攻陷,開元七年,一直奉唐為尊的中亞粟特人昭武九姓向唐玄宗李隆基求救,李隆基未理。 天寶九年(公元751年),即李世民拒絕波斯求援104年后,大食帝國終于打到了唐朝家門,唐帝國被迫與大食帝國展開決戰(zhàn),此時唐朝經(jīng)過長時間盛世,政治已日趨腐敗,軍隊戰(zhàn)斗力已大不如前,決戰(zhàn)最終以唐的失敗而告終。跟著就是安史之亂,唐王朝忙于自救,再也無力顧及西域,阿拉伯人占領了自漢以來無數(shù)志士商旅用白骨鋪出來的絲綢之路,伊斯蘭文明開始影響整個西域,華夏文明在此則日漸衰微。 在貞觀二十一年的唐帝國,盡管李世民本人病勢沉重,但整個國家卻因多年的勵精圖治而欣欣向榮,國力財力極為雄厚,軍事實力正處于巔峰狀態(tài),李世民如果派出一支精兵,再令奉他為“天可汗”的西域各國出兵援助波斯,或許大食人的進攻腳步就此中止,世界格局從此改變,而華夏文明的影響則將有可能進一步擴大。   七 但這當然不過是我們這些后人的馬后炮。 當時的李世民自有他的考慮,那時他還在準備再次用兵高麗,自然不便兩頭作戰(zhàn)。 而且作為一個病人,他這時候最正常的心態(tài)應該是“把身體養(yǎng)好要緊,其他的能不管就不管”吧。 傳統(tǒng)的中醫(yī)治療收效甚微,服食丹藥也沒有效果。“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或許國外方士的丹藥會有效吧。 貞觀二十二年,唐使王玄策在被中天竺國阿羅那順派兵劫掠后,借吐蕃、泥婆羅(尼泊爾)之兵復仇,大敗中天竺,俘阿羅那順回到長安,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個天竺方士那羅邇娑婆。(詳見后文《王玄策中天竺戰(zhàn)記》) 五月,不知道是王玄策本人還是其他什么人的主意,那羅邇娑婆被推薦給李世民。此人“自言壽一百歲,云有長生之術”,這個謊言打動了已被疾病折騰得昏頭昏腦的李世民,他求生心切之下,對那羅邇娑婆深加禮敬,將他安置在金飚門內(nèi),令“造延年之藥”。并命兵部尚書崔敦禮監(jiān)督此事,同時派人奔赴全國各地采集“奇藥異石”作為原材料。 數(shù)月后,丹藥煉成,李世民服用后,不但不見療效,身體反而中毒,病情急劇惡化。 李世民出身尚武的貴族家庭,自少年起即弓馬嫻熟,身體本極強壯。他患病時亦不過四十八歲,正值壯年,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去治療,即使不能痊愈,至少也可以多活幾年,只可惜求生心切,妄信方士,胡亂服藥,終致不治。   八 貞觀二十三年的春天,整個長安城都洋溢在一種喜慶的氣氛中。 剛剛過完春節(jié),好消息就一個接一個地來了。 正月,在擊敗龜茲國后,阿史那社爾俘獲龜茲王布失畢和宰相那利,回到長安,李世民訓斥了布失畢一番,然后任命他為左武衛(wèi)中郎將。 接著,西南徒莫祗等族奉表內(nèi)附,這些民族所在區(qū)域被劃分為傍、望、覽、丘四州,隸屬朗州都督府。 不久,右驍衛(wèi)中郎將高侃擊敗“不入朝”的突厥車鼻可汗,其部落相繼投降。后在拔悉密部落的土地上置新黎州。 二月,左驍衛(wèi)將軍阿史那賀魯擊敗西突厥未投降的余部,唐在其地置瑤池都督府,隸屬安西都護府。 三月,又置豐州都督府(今內(nèi)蒙古河套地區(qū)),命燕然都護李素立兼任豐州都督。 幾天后,自去年冬天就一直干旱的關中下起了綿綿春雨,李世民喜出望外,他拖著病體,率領百官,來到顯道門外,詔命大赦天下,以報答上天的恩澤。 但依然有不好的消息傳來,比如說:李靖病危。 就在這段時間前后,李世民去了一趟衛(wèi)國公府,看望病床上的李靖。 李靖形銷骨立,羸弱不堪,昔日威風八面、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將軍如今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李世民看著這個為大唐攻城掠地立下無數(shù)戰(zhàn)功的名將,這個他畢生倚重、敬仰而又時時防范的重臣,禁不住悲從中來,涕淚交流,他對李靖說:“公乃朕生平故人,于國有勞。今疾若此,為公憂之。” 他知道,李靖沒有多少日子了(李靖在一個月后去世)。 這些年來,他眼睜睜看著他所信賴和重用的肱股重臣們一個個病倒,不治,又一個個離他而去。 先是貞觀十七年的魏徵,接著是貞觀十九年的岑文本,貞觀二十一年的高士廉。而在去年,即貞觀二十二年,他一年就失去了兩個宰相,一月份馬周英年早逝,六月份房玄齡撒手人寰。 他為這些人的去世而憂傷不已,而且不管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這些協(xié)助他共同創(chuàng)造了貞觀治世的政治精英如此集中地離去,無疑給了他一個強烈的信號—— 屬于他們這群人的時代快要結束了!   九 因為這一段時間的忙碌,他的病越來越重。三月下旬,他不得不停下手中工作,下令李治于金掖門聽政。 四月,夏季來臨,長安的天氣漸漸地變得炎熱,李世民患有氣疾(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很難忍受長安夏季的高溫天氣,即使在他年青力壯之時,每逢夏季也常常要外出避暑,如貞觀七年、八年、十三年、十四年的夏季都是在離長安三百余里的九成宮度過,何況現(xiàn)在病重之時,自然更需納涼,但九成宮太遠,身體極度虛弱的他已經(jīng)去不成了,于是移駕到比較近的終南山翠微宮。 終南山清涼的環(huán)境沒有給他的疾病帶來起色,他躺在床上,李治則不分晝夜侍候在側(cè),因哀傷而數(shù)日不能進食,頭發(fā)也漸漸發(fā)白,看到兒子這般愁苦、柔弱無助的樣子,李世民禁不住老淚縱橫。 在翠微宮他做出了自己政治生涯中最后一個政治舉措,這個舉措一直讓后人對他詬病不已。他對李治說:“李世勣是個很能干的人,但你對他沒有恩惠,我死后恐怕你很難駕馭他,我現(xiàn)在就把他貶出長安,如果他立刻趕往貶所,等我死后,你可以任命他做宰相;如果他徘徊觀望,不想赴任,你立刻把他處死。”其帝王心術,讓人心寒。但他為政權穩(wěn)定而殫精竭慮的精神以及對兒子的一份拳拳愛心,不免又令人動容。 不久,李世勣被貶為疊州都督,這位一代名將果然聰明絕頂,他聽到詔令,徑直出京,連家都不回,立馬趕赴貶所上任去也。 五月,丁卯,李世民已處于彌留之際。他召長孫無忌入含鳳殿,他早年征戰(zhàn),部屬無數(shù),但能稱得上心腹的,也不過長孫、房杜三人而已,此時房杜已死,惟剩下長孫,他兄弟本多,但因爭儲而互相殘殺,只有這個妻兄一直陪在身邊,已成實際上的手足至親。他伸手按在長孫無忌的面頰上,想到或許就此永別,不禁悲從中來,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惟有與長孫相對而泣。 幾天后李世民又召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到床前,對二人說:“朕現(xiàn)在把后事都托付給你們了,太子仁孝,你們都知道這一點,要好好輔導他!”對李治說:“有無忌、遂良在,你不用擔心治理不好天下!”又對褚遂良說:“無忌盡忠于我,我有天下,他出力最多。我死之后,不要讓讒毀之徒離間他和李治的關系。” 長孫無忌本是外戚,自古外戚當政者沒一個有好下場,這一點李世民自然明白,但此時房玄齡、馬周均已去世,朝中能干且能夠信任的老臣已只剩長孫無忌一人,他不向長孫無忌托孤,還能向誰托孤呢?他所能做的惟有留下遺詔,盡量保護這個妻兄的安全,九泉之下見到早逝的一直反對長孫家族掌權的妻子,也算是有個交待吧。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在被病痛折磨了近四年之后,一代雄主李世民撒手西去,享年五十二歲。 一個時代結束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