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的  罹  難

文/歸來的夢

沒有人能真正了解我目前的心態(tài)，沒有人能弄明白，我何以會在如此一帆風(fēng)順中，居然心恢意懶，頹唐沮喪。因為人們并不知道我真正追求的東西是什么，不知道我賴以為動力，使我?guī)资耆缫蝗兆非蟛恢沟臇|西是什么。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一點，而這個人又不知道我目前所處的雙重人格，雙重性格的嚴重對立、極端矛盾。這種對立已經(jīng)幾度交戰(zhàn)，幾度角力。一是我在少年、青年時期就奉為楷模的光明坦蕩的英國紳士品格，這種品格指導(dǎo)我處理好了在三十歲前的許多男女親情，也處理好了許多婚后的男女情長。二是我目前千方百計不肯放棄，我曾抖膽追求到的東西，這種動機，這種原動力，這其中的動機和思想根基以及倫理。因此這幾度交戰(zhàn)時，我的心罹難了！

我的前半生中，身體曾多次地遭受災(zāi)難和劫難，生活也曾長時間地經(jīng)歷過艱難和苦難。這些也十分明顯地在我的肉體上留下了痕跡。但我終究一次一次地、輕松地、樂觀地、頑強地、沉重的、理智地、成功地走出了困境，渡過了災(zāi)難和劫難。工作中更是經(jīng)常地碰到困難，其中有的還是非常之困難，但也終于一次又一次順利地克服了那一個又一個的困難。由于自幼的倔強和頑強，由于自幼在逆境中生長，所以對工作中的困難，有一種一般人不可比的應(yīng)變能力和拼搏的韌勁，自認為還從來未感到有焦頭爛額的時候，一次次地渡過了難關(guān)。

雖然身體遭受的災(zāi)難和劫難在肉體上留下了疤痕，雖然生活中的艱難和苦難在額頭上刻下了橫紋，雖然工作中的困難和攪盡腦汁在眼角掛歷上了魚尾紋；但那一次次的災(zāi)難、劫難、艱難、苦難和困難，只是造成暫的思想壓力或負擔(dān)，一但難關(guān)渡過，這些壓力和負擔(dān)也就消除。然而心的罹難就不同了。我有一顆久歷磨難的心，也可能是一顆終生罹難的心。每一次的罹難，都給我的心留下一道傷痕，這道傷痕會久久地甚至終生刺痛。幾十年來，由于心已久歷磨難，已經(jīng)一次一次地罹難。因而，我的心已經(jīng)傷痕累累，我可含笑地應(yīng)付災(zāi)難、劫難、艱難、苦難和困難，但我卻只能含淚甚至于想含淚而淚已枯竭地面對心的罹難，打熬著、煎熬著默默地承受著心的罹難。

我最怕的是心的罹難，它們會伴我終生。以終生的刺痛令我時時不能忘懷，一刻也無力擺脫。在我的經(jīng)驗之中，所有的災(zāi)難、劫難、苦難和困難都可以長久地忘卻或干脆永久地忘卻。但心的每次的罹難卻從來沒有被忘卻過、或可能忘卻掉。所以我最為欽服古人“難得糊涂”的真知灼見，沒有切實的體驗是很難道出這樣的真諦的；沒有楚痛的歷煉也體會不了這四個字的真實含義。我曾經(jīng)力求糊涂，又終未能如愿；我曾力求使自己麻木，亦是與如愿意無緣。我就是這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忍受著不斷增多，不斷積累的令我懼怕到幾度痛不欲生的心的罹難。

放眼望去，我目前經(jīng)受的兩種心的罹難。其一，可以在我經(jīng)過努力，在將來結(jié)束，當(dāng)然會留下傷痕，也會有刺痛，但終歸能過去。而另一種罹難可能會是此生中最為慘痛、最為長久、不到我永閉雙眼和終止呼吸而不會完結(jié)。

馬斯洛創(chuàng)立了人的需求的階梯理論。他把人的需求從生理的需求到自你成就的心理需求劃分為五個層次。在人的最基本的生理需示得到滿足之后，會依次有安全的需求、社交和感情的需求、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當(dāng)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在人類社會中往往是同時得到一種以上乃至全部需求的滿足和實現(xiàn)。也有時往往不可能同時得到全部需求的滿足。這時，需求的五個層次的高低、程度會發(fā)生變化，那沒有得到滿足或一點兒也沒得到的需求會上升為最高層次、最主要的、最迫切的需求。

一個人，在他能夠作為人，在其生活中必不可少而又始終未能得到的需求，自然會成為他始終不不愈地追求的目標，這目標會源源不斷地為之提供能源和力量，令其百折不回，令其鍥而不舍；這目標會自始至終異端強烈地激勵著、鞭策著、誘導(dǎo)著、逼迫著人追求之。我想，我一生的探索、求索、追求，正是源于此。首先，我是一個人，其次，在我?guī)资甑暮芏嗌钊ψ又?，從幼年到如今，我都是層次較高的人。但我偏偏不能像比我層次低的人那樣，能夠得到我自幼就失去的東西。也正是這自幼就失去的東西，在我那兒童時代細小的心靈中，開始了我的心的第一次罹難，而使得此生后來一次次地罹難都與此發(fā)生極為強烈的關(guān)連。

屬于你的，既已失去，就應(yīng)當(dāng)努力尋找。是物件，失去了，可尋找回來的希望是有的。但若是精神方面的東西就很難找回來。很久前看過一部叫作《尋找回來的世界》的電視劇，那實際是不確的，尋找回來的只是一種補嘗，而絕非原來的“世界”。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人們確實想把原來失去的尋找回來，當(dāng)實在找不回來時，就力圖尋找一種相近、相通的東西以補嘗。這也是我切身的經(jīng)歷，我曾十分努力地、不不遺余力地尋找過。我兩度找到了、得到了我最最需要的。

然而說來凄慘，兩度得到的竟然都是悲??！這兩度的得到對我的生活都是那么重要、那么地令我欣喜、幸福、陶醉，又那么地令我惆悵、迷惘、郁悶和悲嗆；讓我感到無比的甜蜜又從心底泛起無法形容的酸楚。當(dāng)然，這兩次的得到，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感受也并非完全一樣。

第一度的得到，正是我青春年華，才智橫溢，風(fēng)流倜儻時，為了我自小的愿望，希望有一個屬于我自己的、一個小小的、溫馨的、可心的家，我在夢里尋她千百度，在眾芳之中尋她千百遭，我妥當(dāng)?shù)靥幚砹瞬簧僦两袢允俏业呐训年P(guān)系，惟獨看中了、選中了、愛上了她。在那短短的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愛得令人羨慕和妒忌，愛得令人們稱許和贊嘆，愛得令親人們欣喜和揪心，愛得令我們自己能克服許多相愛之前難以克服的困難。后來我被調(diào)離原單位，她就被一個妒忌的小人發(fā)配到一個偏遠凄涼的地方。我們相去一百多里，只能每周六相見，兩周向?qū)Ψ侥抢锱芤淮巍?/span>

那時的交通不便，她每次去見我，要先步行十幾里路，然后乘七十里路的汽車，再轉(zhuǎn)乘三十多里路的汽車，再步行四、五里路。這是周六，周日下午她再返回。每次我在路口等上兩、三個小時，看到她下車，那怕是我已經(jīng)凍得冰涼，也一下子一股暖流沖開了我全部被凍住的穴道，熱血沸騰?？此瞧v的樣子，如果可能，我真會背著、抱著她走完剩下的四、五里路。每次她都很疲憊，但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很興奮。當(dāng)然，我一再堅持每周我跑，她不答應(yīng)，她說愛是相互的，困苦和勞累要共同承擔(dān)。由于我這邊條件好得多，可以為她改善一下每周清苦的生活，有時我又總希望她到我這邊來。本來只要她愿意，我可以把她調(diào)到身邊來的。但當(dāng)時我倆正在商量她的返城之事，所以就這樣一直雙向跑著直到她返城。

我倆誰也沒有背叛誰，誰也沒有辜負誰，但實質(zhì)上我倆都犯下了為自己種下苦果的錯誤。但是，這樣沉痛的事的發(fā)生，那樣依依不舍地灑淚揮別，那樣之剜心般地分手是有原因的。一個偉人的一個偉大的號召，使我們這些懷著“偉大追求”的赤子們，作出了偉大的貢獻和偉大犧牲，又都先后紛紛不可逆轉(zhuǎn)地卷入了返城的洪流。又由于我倆自小生活的各自的家庭都在五十年代初受到了《婚姻法》的眷顧，不同的是我的家庭一分為二了，她的家庭還勉強維系，維系的關(guān)鍵就是靠她，這時到了只有她回去，她的家庭才能夠保全。所以當(dāng)時我們雙雙都認為只有我們的分手，而讓她去投入家庭的搶救。那個年代，我就是返城也不會和她在一個城市，跨越天河的恐懼令我們雙雙愚蠢地中斷了聯(lián)系。以至于今雙方都能確切地知道對方到底在哪里。

然而，從我們共同商定她返城那一刻起，我的心開始罹難了。那次罹難使我整個人發(fā)生了極重大的變化，以至到了今天我還不能冷靜地說明究竟發(fā)生了哪些重大變化，但我清醒和清楚知道的是，我們本來是在一張白紙上描繪圖畫，我們本來是要涂上最為絢麗的色彩，但我們涂上的卻是我們心臟中流動的血，一張白紙染滿了鮮血，終結(jié)了一切。那一次，我有著充分的主動權(quán)，我愿意怎樣追求我的夙愿，無人干涉，還得到諸多朋友的支持、幫助和愛護，人們紛紛為我們的分手而婉惜。那一次，我有著天賦的權(quán)力，并且是在百般的選擇中追求到的。然而終歸是悲劇，那張染滿了我們兩人的血的紙在我的眼前曾久久地不肯逝去，只是后來，我的許多淚水把它沖淡，時間的久遠它自己的退色，變得若隱若現(xiàn)，但悲劇的結(jié)果留在心底，罹難的創(chuàng)傷刻在心頭。每每家庭中發(fā)生地震、山洪、海嘯或戰(zhàn)爭，就會令我想起來。然而后來終于明白，在這樣的時候，越是想起越是增加更多更多的痛苦。因而后來的這些年，既便發(fā)生了世界大戰(zhàn)，我也不再去觸動那一道傷痕。

第二次，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的得到，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因為這時，長期的痛苦早已使我的心涼了，凍結(jié)了，冰封了我人生中一種十分重要的情感，而且封得深深的、凍得厚厚的。我不敢去追求，甚至連想都不敢想，但是那種多少年前夢寐以求的幸福、那種美好、那種甜蜜、那種感情，意外地來到了我的身邊。在鼓動我、在激勵我、在挑動我，促我躍躍欲試。此時我才真正知道，我心中的那一份極為重要的內(nèi)容并沒有逝去，也沒有死去，只是由于長久的痛苦而冬眠了一般，突然驚蟄了，又開始復(fù)蘇，而且一但復(fù)蘇之后，竟是如此之強烈。

可以說，從一開始，我就陷入了極度的矛盾之中。這矛盾主要是來自我自身的、來自內(nèi)心的、來自觀念和倫理的，令以我一天也不曾擺脫，一天也不曾安寧。雖然隨著時間的發(fā)展，相處日久，愛之時深，那些矛盾仍在毫不間斷地折磨著我。所以開始時，我曾在百般思慮后，設(shè)計了一道自認為萬無一失的絕好堤防，并雙雙把它筑起來。然而，這只是一個空想，假設(shè)終歸是假設(shè)，讓感情的浪潮輕輕一蝕，就潰敗千里，如是就一發(fā)不可收拾。這種結(jié)局雖然一度是十分害怕的，但其實正是夢寐以求的，因而矛盾之沖突就可想而知了。

更加折磨我的是，我得到的，與我理想的有著距離，與我自幼失去的而又夢想得到的有一些不同。所以我想，感情是得到了，愛情是得到了，但“我想有個家”的愿望此生終是落空了。也就是說，我得到了，但我不能實現(xiàn)，也就是說，現(xiàn)成的不是真的，需要折散，需要的，希望的終是空的。這種屬于你的，你終又拿不到的滋味實在令人難耐又難熬。這種內(nèi)心的煎熬自非一般，這種心的罹難絕非平平。

所以，我已經(jīng)有過幾番的內(nèi)心的激戰(zhàn)，我已幾經(jīng)在三岔路口徘徊，然而無奈的是，我曾經(jīng)精心設(shè)計的一個選擇和一條路已經(jīng)被堵死。所剩的，只有最后的一條路，那就是終于有一天，我孤苦伶仃地獨自一人，打發(fā)著余生的時光，忍受著這一次的，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的心的罹難。但我有一點是明確的，在我離開這個世界時，我絕對不會帶走一絲的痛苦，因為我赤條條來到這個世上，痛苦不是我?guī)淼?，因而我也絕計把痛苦留下，留給這個世界。所以我的痛苦，我的心的罹難是終有完日的。這是我可以聊以自慰的！

歸來的夢9202080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