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教師》2011年第三期

                  可怕的是教育倫理觀的混亂

                                                             吳非

 湖南省婁底一中英語教師譚勝軍在教室向學生下跪的新聞，媒體已有詳盡的報道，社會也有過不少評論，沒有必要再多說話。但是教育界和社會是不是也要反思，不讓這樣的事再發(fā)生呢？當事的譚老師說，下跪是為了喚起班級正義，“是日久積累的結果”；而社會對教育工作是不是“服務行業(yè)”，仍然缺少堅決明確的定義；相當一部分教師對自己的職業(yè)性質，認識仍然不很明確。這樣看來，問題就不那么簡單了。

近年，只要教育界傳來“下跪”的新聞，評論者或編輯也常找到我，要我發(fā)表意見，唯一的原因可能是我曾寫過一本《不跪著教書》。

7年前曾把自己的教育隨筆結集為《不跪著教書》，很多讀者關注過書名。我的本意在那本書中并沒有詳盡的表達，但讀者能讀懂其中的意思。我更多批判的是那種精神上不能獨立，唯上是從，唯書是從，唯利是從的奴仆意識。我一直主張教師要在精神上真正地站立起來。我的認識并不復雜：想要學生成為站直了的人，教師就不能跪著教書。但我沒想到的是一些人并不這么看。曾有教師在我的博客留言，反對我的意見，署名就是“跪著教書的人”，那種直率也讓我很驚訝。但我更沒想到的是真有教師和校長面對學生下跪，也有教師逼學生下跪。當然，下跪的原因不一，有的是校長為懇求學生刻苦學習而下跪，有的是教師為懇求學生守紀律而下跪，有的是老師誘導學生下跪“謝師恩”，還有罰學生下跪的，不一而足，總之，教育界的下跪新聞真的不少，每一次都會熱鬧幾天，雖然人們并不關心那種隨處可見的 “精神下跪”。

其實，精神下跪者更多。在專制主義文化橫行下，教師保持獨立意志畢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捍衛(wèi)教育的尊嚴，堅守正確的教育倫理，在一些人那里為什么會成為一件難事呢？

我讀有關婁底一中譚老師對學生下跪的有關新聞，發(fā)現(xiàn)這名下跪的老師也許一直沒有明白教師職業(yè)的性質，沒有明白教育者的責任，否則不會作出這種有違教育倫理的事。我們不應當對一名青年教師的教育行為求全責備，然而既然他的行為產(chǎn)生了社會影響，引發(fā)了爭議，我們就不能不考察支配其行為的因素，并作出必要的反思。當然，我們每位教師都需要經(jīng)常地對自己的教育教學行為作必要的檢討。

那名學生為什么會輕慢教師？我從報道的細節(jié)看，其一，這名教師的教育素養(yǎng)可能并不高，他缺乏權威，也沒有取得學生的信任，他的教教育言行可能有不當之處；其二是施暴的學生蠻橫無知，缺乏教養(yǎng)。我主張師道尊嚴，但是這種尊嚴相對于社會評價，作為教師道德自律的高度，而不是與學生尊嚴為對立并居于其上。師道之尊作為教育倫理，不可以顛覆。從教師這一面，可以多說一些。比如，長期的清貧生活削弱了教師應有的社會地位，專制文化在包括文革在內的一系列政治運動中肆意侮辱教師，不但剝奪他們作為教育者的勞動權利，而且鼓動學生這都是長期不尊重教育的結果。而在經(jīng)濟大潮中，一些教師經(jīng)不起利益誘惑，被動地，或者自覺地喪失教育道德，其他各種喪失職業(yè)尊嚴的行為，也屢見不鮮。經(jīng)常聽到教育界的丑聞，好多都是“自覺的下跪”。比如，有個副廳長的孩子考了兩百多分，明明連普高也上不了，可是一所名校校長主動設法把他“錄取”了（該校錄取線為六百分），校長要拍這個副廳長的馬屁，是為了給自己弄一個“省以上表彰”名額。我們的問題是：這個考了二百多分的小公子會不會把校長放在眼里？不會。他只會認為這個校長是他父親的家奴，是個可以使喚的“下人”，讓他做什么就該做什么，該下跪的是校長。又有個貪婪的教師，平時經(jīng)常勒索學生，買了房子后，找個富翁家長，讓他“幫助”把新宅子裝修好，花了家長幾萬元。這個家長有可能看得起這個教師么？也不會。在他眼里，這個教師和下跪乞討的一樣，沒有任何尊嚴，和村口里巷敲詐的無賴一樣下賤；這種教師為了錢，什么都干，他不能讓這種教師損害自己的孩子，于是他用一筆錢把教師打發(fā)了，像扔下一根骨頭攆走一條狗一樣。——你認為這樣的事是“極個別”的么？這樣的事每天在我們的學校里發(fā)生，一所學校里只要有一兩起這樣的事沒得到處理，教師群體的地位就會受到質疑，因為在教育倫理受到輕慢的社會，學校畢竟缺少有效制約教師行為的制度，而社會也經(jīng)常依據(jù)“個別”對教師群體的道德素質作出判斷。有些教師失去教育的資格未必是社會的誤解，而是他自找的。那位譚老師工作未必不認真，私德未必不好，他在學生和家長那里遭受了委屈，也許和無辜的我們一樣，都有可能是代那些害群之馬受過。

教育的倫理亂了，什么可怕的事都會發(fā)生。

學生輕慢教師，也就輕慢了教育，也就導致了教育的失敗，也就導致了社會對教育的誤解。如果一個民族的把教育當作“服務行業(yè)”，命運也就快要到頭了，那是非常危險的（我甚至想說，這真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

我還是為那位譚老師擔心，他可能仍然沒有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可能仍然認為自己的行為能感動學生，能引導他們走上人生的正途。我估計他沒有看過電影《武訓傳》，他并非一時失去理智，而是經(jīng)常不加思考地行動，沒有明確的工作目標，也缺乏為人處世經(jīng)驗。他的下跪是一種怯懦與浮躁性格的混合行為。我認為他在今后會為自己的無知和一時沖動而后悔，他不再會認為那樣下跪是一種能感動學生的“勇敢行為”，他在今后的生活中會逐漸認識到：下跪，永遠不會獲得正義，永遠不會獲得公平；作為教育者，必須站立得比一般人更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