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吳縣諸生也[1]。為人倜儻高奇[2]，俯視一切[3]。好飲酒，善衡文，評書議論皆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時有以講學聞者，先生輒起而排之，于所居貫華堂設高座[4]，召徒講經(jīng)。經(jīng)名“圣自覺三昧”，稿本自攜自閱，秘不示人。每升座開講，聲音宏亮，顧盼偉然。凡一切經(jīng)史子集箋疏訓詁，與夫釋道內(nèi)外諸典[5]，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蠻之所記載[6]，無不供其齒頰[7]，縱橫顛倒，一以貫之，毫無剩義。座下緇白四眾[8]，頂禮膜拜，嘆未曾有。先生則撫掌自豪，雖向時講學者聞之，攢眉浩嘆。不顧也。生平與王■山交最善，■山固俠者流，一日，以三千金與先生曰：“君以此權子母[9]，母后仍歸我，子則為君助燈火可乎？”先生應諾，甫越月已揮霍殆盡。乃語■山曰：“此物留君家，適增守財奴名，吾已為君遣之矣”，■山一笑置之。
　　鼎革后[10]，絕意仕進，更名人瑞，字圣嘆，除朋從談笑外，惟兀坐貫華堂中讀書著述為務[11]?；騿?#8220;圣嘆”二字何義，先生曰：“《論語》有兩‘喟然嘆曰’，在顏淵為嘆圣[12]，在與點則為圣嘆[13]。予其為點之流亞歟[14]。”
　　所評《離騷》、《南華》、《史記》、杜詩、《西廂》、《水滸》[15]，以次序定為六才子書，俱別出手眼。尤喜講《易》乾、坤兩卦[16]，多至十萬余言。其余評論尚多，茲行世者，獨《西廂》、《水滸》、唐詩、制義、《唱經(jīng)堂雜評》諸刻本。傳先生解杜詩時，自言有人從夢中語云：“諸詩皆可說，惟不可說《古詩十九首》[17]。”先生遂以為戒。后因醉縱談“青青河畔草”一章[18]，未幾遂罹慘禍。臨刑嘆曰：“斫頭最是苦事，不意于無意中得之。”先生歿，效先生所評書，如長洲毛序始、徐而庵[19]，武進吳見思、許庶庵為最著[20]，至今學者稱焉。

　　注釋：
　　[1]諸生：明清時錄取入府州縣學生員的統(tǒng)稱。[2]倜儻：卓越豪邁，這里指灑脫而不受世俗禮法拘束。[3]俯視：傲視。[4]貫華堂：堂名。[5]內(nèi)外諸典：佛教徒稱佛經(jīng)為內(nèi)典，佛經(jīng)以外的典籍為外典。[6]九彝八蠻：指邊遠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稌瞄帷罚?#8220;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彝，同“夷”。[7]供其齒頰：意思是供他的品評。[8]緇白：指僧俗，僧衣緇，故稱僧為緇徒。四眾：四部眾的省稱。佛教指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為四部眾。這里泛指聽眾。[9]權子母：以資本經(jīng)營或借貸生息。[10]鼎革：指改朝換代的重大改革，這里指入清以后。[11]兀坐：獨自端坐。[12]在顏淵為嘆圣：指顏淵的贊嘆孔子。語見《論語子罕》：“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13]在與點則為圣嘆：《論語先進》：“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點，指曾點，孔子弟子。與，這里是贊許、同意的意思。曾點回答孔子問志時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14]流亞：指同類人物。[15]《南華》：即《莊子》，道家稱為《南華真經(jīng)》。[16]乾、坤：指《周易》的乾卦、坤卦。[17]《古詩十九首》：東漢時期的十九首抒情五言古詩。梁蕭統(tǒng)收入《文選》中，因不知作者，題作《古詩十九首》，后即稱之為《古詩十九首》。[18]“青青河畔草”：《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二首。[19]長洲：今江蘇蘇州市。毛序始：名宗崗，字序始，清初小說評點家，曾評刻《三國演義》。徐而庵：徐增。字子能，號而庵，十足道人。有《而庵說唐詩》，重編《靈隱寺志》等。[20]武進：今江蘇武進縣。

　　廖燕（1644—1705），初名燕生，字柴舟，曲江（今廣東韶關）人。因不滿科舉，終身未仕。他敢于反抗傳統(tǒng)，對程朱理學加以責難，對科舉制度和八股文加以攻擊，認為以制義取士與秦文焚書坑儒無異。對金圣嘆的評點推崇備至。他工古文辭，又善草書。著有《二十七松堂集》。
　　本文選自《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金圣嘆，本姓張，名采，后改名金人瑞，號圣嘆。明末清初人，以評點《水滸傳》、《西廂記》名世。后因“哭廟案”罪被冤殺。這篇傳記生動地記載了他的為人及其業(yè)績。文章突出了他“倜儻高奇，俯視一切”的性格，選取具有代表性的細節(jié)來描寫他的為人，因而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