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騁華 圖/JoJo

　　11月28日，著名收藏家王世襄先生離世，此消息讓整個收藏界惋惜。中國最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頑主”不在了，但這似乎并不妨礙民間收藏熱的高漲。據(jù)初步統(tǒng)計，今年全國秋拍市場上，成交價上千萬元的拍賣品超過50件。這不算稀奇，10月中旬，上海中貿(mào)圣佳的乾隆宮廷畫家徐揚的《平定西域獻俘禮圖》手卷以1.34億元成交；接著，中國嘉德的朱熹、張景修等《宋諸名賢題徐常侍篆書之跡》以1.008億成交；北京保利的明代畫家吳彬的《十八應(yīng)真圖卷》以1.69億成交價，創(chuàng)下中國繪畫拍賣成交紀錄……

　　但疑問和質(zhì)疑也紛至沓來：天價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誰是幕后“推手”？二三十年間中國古玩市場經(jīng)歷哪些波瀾？民間收藏熱的源頭又在哪里？面對今天充斥著贗品的古玩市場，普通藏家又該如何應(yīng)對？本報記者采訪了包括馬未都在內(nèi)的頂尖收藏專家,試圖揭開收藏迷局。

左圖：齊白石《松鷹圖》

右圖：張大千《石梁飛瀑》

清光緒銀香爐

　　“撿漏”的黃金十年

　　著名收藏家馬未都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1980年他25歲，從那時起，“狂收”了整整十年。“這十年間古董價格始終在谷底徘徊，沒什么起伏?！彼嬖V生活周刊記者，當時老收藏家紛紛謝世，同齡人遭遇文化斷層，不識貨，比自己年輕的又沒能力，“我就撿了大便宜?！毙性捊小皳炻?。

　　那會兒馬未都騎車上班，途經(jīng)釣魚臺國賓館，附近有個賣古董的跳蚤市場，6點鐘擺攤、8點左右收攤?！拔颐刻焯崆鞍胄r出門，特意繞到這兒轉(zhuǎn)轉(zhuǎn)。”早起的收獲是，每個月都能“撞”上一兩件好古董，“擱到今天，價格翻了100倍都不止！”

　　那可真是“撿漏”的黃金歲月。有“看寶先生”之稱的上海收藏家杜海鷗清楚地記得，當年在東臺路古玩市場，直徑40厘米的明永樂一把蓮大盤，開價5萬乏人問津，“現(xiàn)在？500萬！”1991年，他花7萬收了全套的康熙五彩花神杯，4年后香港佳士得也拍了一套花神杯，成交價700萬港元。

　　十年之前，古董還是不太值錢的“舊貨”；十年之后，古董已成財富、身價的代名詞。

　　拍賣行掀起“第一波”

　　1990年代初，馬未都、杜海鷗逛古董市場，還略有些“緊張”。按當時法規(guī)，民間不能私自買賣文物。用馬未都的話說，文物交易均屬“地下的自由貿(mào)易”?！澳菚何奈锝灰滋幱诜忾]狀態(tài)，全國除了有幾家文物公司從事微量的文物交流，真正意義上的文物交易被貶成‘倒賣、販賣’?！本挟敶袊奈锇l(fā)展歷程的著名收藏家、作家吳樹告訴記者。

　　閥門在1993年打開——上海朵云軒拍賣有限公司首度舉辦古玩書畫藝術(shù)品拍賣會，敲響了新中國成立后的“拍賣第一槌”，也標志著文物交易浮出水面，有了“名分”。

　　就在當年的“五一”節(jié)前后，一個叫陳東升的年輕人，請馬未都去北京長城飯店“懇談”。原來，他想成立拍賣公司。陳東升豪言，雖然自己道行尚淺，“但我有個基本判斷：沒人做的事你先做，就是專家了?！边@番話讓馬未都頻頻點首，頗為看好。

　　果然，陳東升成立中國嘉德拍賣公司，舉辦了吳樹認為“極具里程碑意義”的拍賣行。1994年3月27日，經(jīng)文化部發(fā)文批準，“中國嘉德94春季拍賣會”在長城飯店舉行。此次拍賣分“中國書畫”和“中國當代油畫”兩個專場，盡管藏品不多、規(guī)模有限，也缺少頂尖級收藏家和文物商人，但古董依然爆發(fā)出令人咋舌的價值潛力：齊白石的《松鷹圖》以176萬元打破了單幅作品的世界紀錄；張大千《石梁飛瀑》以209萬元成為中國書畫拍賣最高紀錄。最終，“嘉德春拍”以1420萬元的總成交額順利收官?！跋刃姓叩某晒?，促使有關(guān)部門加大了放開文物交易市場的步伐?！眳菢浣榻B，國家文物局1994年發(fā)布《文物境內(nèi)拍賣試點暫行管理辦法》，正式宣告文物交易“解凍”。緊接著，經(jīng)國家文物局批準，北京榮寶齋、廣東中商盛佳、上海朵云軒、四川翰雅等6家企業(yè)，被列為文物拍賣直管專營試點單位。1997年元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拍賣法》實施。從南到北、從沿海到內(nèi)陸，文物交易迅速蔓延，“古玩的價格噌噌往上躥?！瘪R未都說。

　　據(jù)吳樹提供的數(shù)據(jù)，及至2001年底，文物交易市場的熱度更是“飛躍前進”。當年，全國最大的4家拍賣公司北京瀚海、中國嘉德、上海敬華、中貿(mào)圣佳，共成交拍品7800件，成交總額58715.8萬元。R20;大大超過前一年的35161.4萬元，中國藝術(shù)品市場頭也不回地和國際接軌了?！?

　　回顧中國文物交易的復(fù)興之路，毫無疑問，拍賣行掀起了第一波收藏熱。馬未都認為，是拍賣行讓中國的藝術(shù)品能通過正當?shù)匿N售途徑進入市場，“這是嘉德公司成立十年，對中國藝術(shù)品市場的最大貢獻?！?

　　元青花,瘋了!

鬼谷子下山圖罐

　　2001年文物交易量的“飛躍”表明“收藏熱”已俏然興起，不過吳樹指出，走向“全民收藏熱”的起點，還應(yīng)算在2005年。“那年收藏界發(fā)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月，英國倫敦佳士得拍賣一只高27.5厘米、直徑33厘米的“鬼谷子下山元青花大罐”。起拍價100萬英鎊，成交價1568.8萬英鎊（折合人民幣2.3億）。稍后，倫敦佳士得又以344.5萬英鎊（約折合人民幣4902萬），拍出了一只“花果紋元青花葫蘆瓶”。

　　吳樹告訴記者，之前國內(nèi)傳統(tǒng)收藏界重視明清兩朝的青花瓷，卻長期忽視元青花?！笆聦嵣希嗷ā€是經(jīng)美國漢學家嚴格考證后，從‘明清瓷’中剝離的?！钡鹊絺惗丶咽康靡蕴靸r拍出了兩只元青花，國人才恍然大悟，還有這么好的東西。

　　同時，這兩只元青花的來歷也頗具傳奇色彩。賣主的祖先都是清末來華的英國人，買元青花純屬圖便宜、好玩。回國后兒孫也沒當回事，“鬼谷子下山罐”被用來存放CD，“葫蘆瓶”竟裝了喂狗的牛奶。直至遇見識貨的，拿去佳士得拍賣，頓時身價萬倍。有人算了筆賬，“葫蘆瓶”給那位賣主帶來的收益是，每天增值10%以上。

　　傳奇故事激發(fā)了制造新傳奇的欲望。元青花特別是“至正型”元青花存世極少，價值連城，這也意味著，搞到一只賣掉，就有幾輩子也花不完?！笆詹貝酆谜哂腥绱蛄艘会橀L效興奮劑，個個精神亢奮。”既然老外能“撿漏”，我為什么不能呢？吳樹形容當時的盛況為：藏必見“元青花”、言必及“蘇勃尼青”（元末從伊朗進口的藍色顏料，用于繪制青花瓷）。用行話說，元青花“跑火”了。

　　吳樹親眼見證了“跑火”的瘋狂。2005年末，圈內(nèi)風傳成吉思汗的陵寢地四子王旗出土了大批鈞窯瓷器和青花瓷，國內(nèi)外買家蜂擁而至。吳樹也去實地探訪，卻驚得目瞪口呆，“車票難求、旅店爆滿，淘寶者太多了，連餅干、面包、礦泉水都成了緊俏貨！”有人瘋狂采購，一小片真假莫辨的青花瓷炒到7000元；供不應(yīng)求，以致好一點的贗品都找不到了；連贗品也買不著的，干脆雇人掘地三尺，把荒地翻得底朝天……

　　火很快燒到了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吳樹聽朋友講，有中學教師竟然賣掉了一套房子，去換了一只元青花小罐?！隘偭?！”吳樹評價。

　　全民收藏熱

吳彬《十八應(yīng)真圖卷》

　　元青花的“跑火”激起了強烈的連鎖反應(yīng)?！皞惗丶咽康玫膬杉嗷ㄅ馁u，既使中國文物在國際市場上一步登天，也激發(fā)了全民收藏熱潮。”吳樹總結(jié)道，它挑起了人們對整個古玩市場潛力的“重估”：原來貌不驚人的“舊貨攤”里，很可能擺著無價之寶。有業(yè)內(nèi)人士統(tǒng)計，那兩件元青花成交后的短短半年，全國收藏古玩的人數(shù)至少猛增三成。

　　差不多同時，各家電視臺推出了“鑒寶”節(jié)目。其中尤以央視名嘴王剛主持的《鑒寶》最為火爆，一件件天價“寶貝”看得觀眾艷羨不已，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2008年初，央視《百家講壇》推出《馬未都說收藏》，先后播出52講。馬未都精到的古玩知識、精彩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盛世收藏”的理念，讓更多人了解收藏，并產(chǎn)生濃厚興趣。

　　在“全民收藏熱”的帶動下，北京、上海這兩大古玩市場，生意如火如荼。北京潘家園原為“地下市場”，拍賣業(yè)開放后建成為全國最大的古玩交易市場，近些年熱得燙手。據(jù)吳樹估計，潘家園日客流量達8萬人次，按入場者平均消費100元估算，就有800萬元?！肮?jié)假日更不得了?！?

　　上海也毫不遜色。其中東臺路古玩市場種類齊全，交易量巨大，而且有上海最早下海的頂尖級古玩經(jīng)營者，素有“上海琉璃廠”之稱。此外，豫園華寶樓、福佑路古玩市場、福州路中福古玩城、友誼商城等，皆為全國有名的文物交易市場。由于上海人持續(xù)收藏熱，連續(xù)幾屆的上海書展上，文博類書籍都賣得很火。

　　從古玩市場數(shù)量、拍賣公司數(shù)量和古玩交易量來看，北京、上海無疑占據(jù)了前兩把交椅。其他城市也不甘示弱，江蘇南京、浙江杭州這些年勢頭很猛，安徽、福建、江西、山東等省的古玩交易也頗為活躍。央視經(jīng)濟頻道統(tǒng)計，中國“收藏大軍”已突破7000萬人。文物部門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僅2007年，中國就有4000家拍賣公司進行了771場藝術(shù)品拍賣會，成交額達3000多億人民幣。加上畫廊、文物商店、古玩市場等，總成交額達6000億，占當年GDP4%、全國財政收入10%。“至于私下交易量，那就沒法統(tǒng)計了。”吳樹說。

　　據(jù)吳樹針對上海、北京、江浙等地收藏者的調(diào)查，絕大多數(shù)收藏者是普通老百姓，大企業(yè)、大財團和大收藏家僅占0.05%。

　　大象在跳舞

　　然而人多未必勢眾，交易市場的決定性力量永遠是資本，誰的資本越大，“話語權(quán)”就越大。換言之，真正推動古玩價格的，依然是資本。這從20年間古玩市場“推手”的演變，就可看出端倪。

　　收藏家韶光曾撰文指出，收藏主體歷來為文化人、貴族或商人等。但改革開放早期，中國知識分子還不敢公開介入古玩交易，以工人為代表的“工薪族收藏家”構(gòu)成了主要收藏群體。如大陸最早的省市級收藏組織——上海收藏欣賞聯(lián)誼會，骨干便多為工人和基層干部?！斑@是世界收藏史上特有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收藏文化現(xiàn)象。”因為踏準了步點，他們中的很多人“先富起來”，也逐漸練成“老法師”、“看寶先生”。

　　“工薪族收藏家”唱主角，古玩價格處于馬未都所說的“谷底”。但形勢漸漸發(fā)生著變化?！翱磳毾壬倍藕ｚt告訴記者，1980年代，香港經(jīng)濟騰飛，港商紛紛來上海、北京“掃貨”。內(nèi)陸拍賣市場開放后，有著整套藝術(shù)品拍賣體系的香港收藏家和商人更是大手筆不斷。以1993年嘉德和瀚海的那兩場拍賣會為例，最出風頭的是香港收藏大家張宗憲?！凹蔚麓号摹钡氖准馁u品由他收入囊中；在瀚海的拍賣會上，他一口氣砸下1600萬元，幾乎包攬全場成交額的50%。乘著兩岸擴大交流的東風，臺灣人也來了。

　　港臺收藏家財力雄厚、出手大方，大大推高了古玩價格。此外，當時中國文物市場較封閉，區(qū)域性強，而港臺收藏家全國各地跑，無形中打破了區(qū)域壁壘。

　　在吳樹看來，香港收藏家還具有“蝴蝶效應(yīng)”，跟隨他們進入內(nèi)陸古玩市場的，還有國際資本巨鱷——英國佳士得和美國蘇富比。這兩家拍賣公司分別于1986年和1973年注冊了香港分公司，十多年后內(nèi)陸開放拍賣業(yè)，給它們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方面，中國經(jīng)濟較落后，文物不算貴，國際資本能以相對便宜的價格收購。進入國際拍賣市場后，其價格是和全世界接軌的，其間的巨大差價，足以讓賣主和拍賣行狠賺一筆。

　　因此，拍賣行及其身后的國際資本，有著炒作中國文物的原動力，雪球滾得越大，它們的利潤就越豐厚?！爸袊奈锏奶靸r拍賣幾乎都和佳士得有關(guān)，這很說明問題啊?！眳菢鋵⒚^直指佳士得。他認為，佳士得2005年拍出的那兩件元青花，引發(fā)了國際資本的矚目，直接抬高了整個中國瓷器市場乃至古玩市場。他甚至懷疑，2009年初，佳士得把兩只圓明園銅獸首拍出兩億天價，也是出于炒作。

　　“古玩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地漲，受益最大的當然是拍賣公司——買家還要承擔跌價風險，他們可只管收豐厚傭金?！眳菢溥M一步分析，國際資本還有可能看準了近些年中國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國人愛國熱情高漲的機會，故意收購中國古玩，以便將來用更高的價格賣回給中國人，牟取暴利。

　　但無論如何，馬未都認為中國歷史上有過5次收藏熱，“北宋、晚明、康乾盛世、晚清到民國，還有一次，就是當代了?！钡钚屑彝葱牡氖牵赀@一股收藏熱泥沙俱下——贗品擠滿市場，藏家損失慘重；制假、售假未受懲罰，黑色產(chǎn)業(yè)鏈極為猖獗。僅以收藏而論，用狄更斯《雙城記》的開篇來形容確實很貼切：“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年頭，這是愚蠢的年頭；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黑暗的季節(jié)；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我們正直奔天堂，我們正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