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是一位詩文書畫全才的作家，據(jù)今人輯校的《文徵明集》，共收詩一千二百七十一首，詞九首，文一百六十三篇。他的詩以清麗見長，吐屬沖和，意境拔俗，時饒逸韻。文長于記事，瀟灑流暢。其詩歌內(nèi)容、風(fēng)格可作如下分列： 
　　1．仕宦詩：不戀帝鄉(xiāng)戀故鄉(xiāng) 
　　文徵明自明孝宗弘治八年(1495）赴應(yīng)天府參加鄉(xiāng)試，此時年二十六歲，到明世宗嘉靖元年為五十三歲，共九赴鄉(xiāng)試，均落第。第二年，文徵明五十四歲，由工部尚書李充嗣薦于朝廷，授翰林院待詔。因他不是由科舉正途出身，而躋身翰林院，自然受到同僚們輕視。原先他那股博取功名而九次參加鄉(xiāng)試的熱情，日趨淡化，加之官場上的明爭暗斗、繁文縟節(jié)以及皇上廷杖責(zé)打大臣的事實(shí)，使他在京三年，時時思?xì)w。但他在初入仕途，供職待詔之際，所作詩歌難免有粉飾太平、歌功頌德之辭。在京期間，他參與修《武宗實(shí)錄》，皇上賞賜獎勵甚厚，因作《實(shí)錄成賜燕禮部》一詩，感恩銘謝就是一例。但伴君如伴虎，在嘉靖三年六月，他看到喬宇、汪俊等巨，因劾張璁禮儀之失，嘉靖帝怒，悉杖之朝，有至死者。七月，廷臣以爭更定太后尊號，又興大獄，楊慎遭廷杖戍邊，徵明以病未參與，避過此難。這些不能不對他是當(dāng)頭棒喝，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可能使他產(chǎn)生歸鄉(xiāng)之念?！肚锶赵绯┯懈小酚小昂稳諕旃谏裎溟T”“田園歲晚菊猶存”句，就隱含宦倦思?xì)w之意。而后又作《思?xì)w》詩：“終日思?xì)w歸不得，強(qiáng)驅(qū)贏馬著朝衣。歲寒空負(fù)梅花約，客舍頻看社燕飛。兒子遙憐更事少，故人久訝得書稀。何當(dāng)便買扁舟去，笠澤東頭有釣磯。”打算買舟歸隱笠澤(太湖）之畔?！侗缡轮率顺鼍┒住穭t是他三次上疏乞歸獲準(zhǔn)后出京之作?！鞍装l(fā)豈堪供世事，青山自古有閑人”，表明他不愿再供驅(qū)使，應(yīng)當(dāng)退出塵俗，作個自在閑人。最后終于還歸故里，遂其所愿。 
　　2．酬贈詩：鴻儒博學(xué)興相投 
　　當(dāng)時蘇州文人薈萃，有以沈周為首的“吳門四大家”，還有周臣、陳淳、錢榖、陸治、陳師道、吳寬、祝允明、王寵、徐昌榖、都穆等書畫家，而文徵明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又被稱為“吳中四才子”。文徵明與他們酬贈至多，與當(dāng)時官場亦有詩文交往。如他的《簡子畏(唐寅）》詩：“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氣屬豪華。高樓大叫秋筋月，深幄微酬夜擁花。坐令端人疑阮籍，未宜文士目劉叉。只應(yīng)郡郭聲名在，門外時停長者車。”唐寅為人豁達(dá)不羈，文徵明與其酬唱甚多，徵明在這首詩里寫其性格，寫其狂態(tài)，寫其人品，將之比為魏晉時借酒狂以避禍的阮籍和性剛直、好任俠的唐代詩人劉叉。 
　　沈周是文徵明的繪畫老師，師生年齡相差甚多，但情誼至篤。文徵明酬贈老師的詩篇很多。如《初夏次韻答石田先生》詩：“猩紅簇簇試榴花，四月江南恰破瓜。山鳥初聞脫布褲，美人能唱浣溪沙。方床睡起茶煙細(xì)，矮紙詩成小草斜。為是綠陰將結(jié)夏，兩旬風(fēng)雨洗鉛華?！边@首詩前四句寫四月江南風(fēng)光，頗具天趣。后四句寫石田先生的恬淡生活情趣，十分自得。頸聯(lián)化用陸游《臨安春雨初霧》“矮低斜行閑作草，晴富細(xì)乳戲分茶”句。 
　　3．紀(jì)游詩：閑云野鶴顯幽情 
　　紀(jì)游詩也是文徵明的詩歌內(nèi)容之一。詩人為宦時間極短，他畢生可以說是在詩、書、畫、游這些方面度過的。在他的紀(jì)游詩里，有的寫游地風(fēng)物，有的寫山林勝境，充滿了詩人長林豐草、堅臥煙霞的閑逸生活和不慕富貴、淡泊明志的超脫心情。如《東禪寺與蔡九逵同賦》詩：“何處晚涼多，溪堂夜來雨。喬然兩青衫，繁陰遽如許。山僧候巖扉，喜聽松間履。為破明月團(tuán)，自汲寒泉煮?！?nbsp;
　　通過登臨送目，撫今追古，感嘆人世興替，這也是一般詩人常取的題材。文徵明寫有《雞鳴山金陵勝處往歲蓋屢游之未有作也偶閱九逵游憑虛閣記追賦》詩：“金陵佳麗石頭城，杰閣登臨正雨晴。帝業(yè)稱雄維虎踞，游人選勝得雞鳴。長江天際孤帆滅，落日煙中萬瓦明。滿目廢興題不得，獨(dú)看名畫繞廊行?！痹妼懹[勝而不吊古，嘆興廢而無黍離之感，從大處落筆，集中焦點(diǎn)，點(diǎn)到廢興一筆帶過，堪稱妙處。 
　　4．即景詩：信手拈來便成春 
　　文徵明寫了不少即景詩篇，詩人以畫家的視覺攝取眼前景物，信手點(diǎn)染，一首詩就是一幅畫。如《萬貫晴川》：“江上春潮落，晴川帶渺茫。中流分樹色，斜日送蘋香。斷雁迷千里，荒雞自一鄉(xiāng)。晚云歸別浦，依約見帆檣?！贝撼?、晴川、樹色、蘋香、雁陣、荒雞、晚云、帆檣等構(gòu)成了一幅有動、有靜、有聲、有味、有色、有近、有遠(yuǎn)的畫面，蔚為大觀。再如《己未元旦》詩：“勞生九十漫隨緣，老病支離幸自全。百歲幾人登耄耄，一身五世見曾玄。只將去日占來日，誰謂增年是減年？次第梅花春滿目，可容愁到酒樽前。”己未年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詩人寫這首詩時年已九十，行將畫上人生句號的詩人，仍才思敏捷。元旦后不久，農(nóng)歷二月二十日，他就與世長辭了。全篇景語不多，但即景抒懷，頗見真情。 
　　5．題畫詩：緣畫作句 
　　最后談?wù)勎尼缑鞯念}畫詩。我國古代題畫詩，曾伴隨著繪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它以蘊(yùn)藉深厚的思想內(nèi)容，獨(dú)特而優(yōu)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間接地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shí)和繪畫概況，給人以歷史借鑒和美的享受，還為古代繪畫史、美學(xué)史的研究，提供了珍貴的依據(jù)。 
　　文徵明于畫上行款詩歌、題字多寡、位置和字體都體現(xiàn)其匠心獨(dú)具。一般山水畫，他大多題以七絕或五絕，書用行草，題于畫的上右方或左方，所占的位置、面積、用筆的輕重，都和構(gòu)圖上關(guān)聯(lián)，成為畫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字體和畫的筆法，也和諧一致。如《溪橋策杖圖》軸，就在畫的左上方用行書題了“短策輕衫爛漫游，暮春時節(jié)水西頭。日長深樹青幃合，雨過遙山碧玉浮?！碑嬊肮拍救?，粗干曲枝，向四周上空延伸，樹葉疏密相間，和右上方的題詩遙相呼應(yīng)。有的畫面景物充塞，則記以年月名款，不予題詩。如《古林寒泉圖》軸畫面已滿，則于畫的右上角題以“嘉靖乙酉冬《古木寒泉》”幾個字。有的畫上特意留有空白，則書上長篇題字。如《湘君湘夫人圖》(圖4）畫中兩個人物居于畫面的下方，上面大片空白則寫上屈原的《湘君》和《湘夫人》兩篇全文，約占畫面的三分之一，與畫中人物平分秋色。題款似慘淡，愁云密布長空，與畫中人物的凄切心情，遙相襯托。題字用雋秀清勁的楷書和人物的衣紋線條及人物的內(nèi)在性格、氣質(zhì)，很為協(xié)調(diào)，足見其藝術(shù)匠心。有的在題詩外，又于詩的前面加上幾句題記，介紹題詩內(nèi)容和畫的關(guān)系，或是寫畫的背景。如《天平紀(jì)游圖》畫面上端，整齊地題了四首律詩，詩前有小記題云：“戊辰二月望日，與次明、道復(fù)，泛舟山江村橋，抵上沙遵陸，邂逅錢孔周、朱堯民，登天平，飲白云亭，次第得詩四首”。這則小記就是介紹作畫的背景。 
　　文徵明的題畫詩內(nèi)容大致可歸納為為三個方面： 
　　1．對前人名畫進(jìn)行品評 
　　如《趙伯駒漢高祖人關(guān)圖》詩，前有小序：“趙伯駒與弟伯骕字希遠(yuǎn)者，宋高宗嘗命二人合畫集賢殿陛稱旨，賞賚特厚。此伯駒畫《漢高祖入關(guān)圖》，縷碧毫丹，歷寒暑而后成，蓋是進(jìn)呈本也。曾入內(nèi)府，有紹興等璽可證。觀者非注目決眥，不能盡其妙，真南宋名手。兩泉先生得此，以天珠銀甕視之可耳。嘉靖二年歲在癸未嘉平月十日?！痹娫唬骸皡桥d山水不可作，吳興山水含清輝。峰巒嵌碧水湛綠，玉鏡倒影群鸞飛。王孫彩筆奪天造，點(diǎn)染萬錦張云機(jī)。平寬殊似右丞古，秀潤頗逼閻令肥。當(dāng)時貴重不易得，片紙可博千珠璣。于今況是宋人筆，古跡絕少真藏稀。君從何處得此卷？咫尺萬里開煙霏。江神夜闔水精府，山鬼晝掩芙蓉旗。今朝展玩雪正落，忽見旭日光入扉。乃知神妙發(fā)光怪，信有神物相憑依。”對趙伯駒畫法，贊譽(yù)為類似唐代王維、閻立本。 
　　再一首是《題東坡畫竹》，也有小序：“東坡先生喜畫竹石，恒自重不妄與人，故傳世絕少。而此幀尤清雅奇古，無一點(diǎn)塵俗氣，信非東坡不能也。茲過履約練云別業(yè)，攜以相示，敬題數(shù)言，第恐佛頭著污，寧不免識者之惜爾。嘉靖庚子三月二日?！痹娫唬骸懊忌揭淮Q之雄，落筆往往凌長虹。時將書法作畫法，墨花灑出皆神工。萬竿挺立冪煙雨，新葉翛翛更清絕。儼如端笏立朝端，諸子紛紛莫能折。至今看畫精爽生，恍疑玉局攀云耕。詩成拜寫發(fā)長嘆，西山一帶橫空青?！痹娗靶⌒蜩b定這幀畫竹圖出自蘇軾手筆。詩篇則寫東坡寫竹將書法用于畫法，繼寫出畫中竹子的神態(tài)，敘事議論裁熔入篇。 
　　2．借前人詩文題目作詩 
　　如《蘭亭閣》：“曲水蘭亭宴，風(fēng)光屬暮春。豈惟酬勝賞，聊用樂嘉賓。酒罰杯無算，詩成筆有神。憐翻金谷會，回首跡俱陳?！边@首題畫詩以王羲之《蘭亭集序》為題，全詩概括了“序”的內(nèi)容，又借用了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中的“如詩不成，罰以金谷酒數(shù)”的句意。 
　　《題虢國夫人夜游圖》：“紫塵拂轡春融融，參差飛鞚驕如龍。錦韉繡帶簇妖麗，絳紗玳燭圍香風(fēng)。春風(fēng)交花光屬路，后騎雍容前卻顧。中間一騎來逡巡，秀眉玉頰真天人。翠微垂鬢極稱身，仿佛當(dāng)年虢與秦。佳人絕代真難得，安得君王不為惑？豈知尤物禍之階，不獨(dú)傾城竟傾國。一時喪亂已足憐，后世方夸好顏色。晴窗展卷漫多情，百年青史自分明。莫言畫史都無意，尺素還堪鑒興廢?！北驹婋[括杜甫《麗人行》詩意，不僅介紹了畫面和畫中人物形態(tài)，同時還強(qiáng)調(diào)了畫的諷刺作用。 
　　3．就畫的題材內(nèi)容題詩 
　　這部分詩歌可分為隱逸類、山水類、花鳥類。 
　　隱逸類。如《題畫·山行》：“高澗落寒泉，窮巖帶疏樹。山深無車馬，獨(dú)有幽人度。幽人何所從？白云最深處。出山不知遙，愿見人間路。”詩篇介紹了畫中環(huán)境，高澗寒泉，窮巖疏樹，這是林棲者的最佳地，也是歷代文人當(dāng)他們仕途偃蹇，便向往棲息山林，過著避世絕塵的生活。雖云消極，但還有一種與統(tǒng)治者不合作的反抗心態(tài)。又如《題漁隱圖》：“江南雨收春柳綠，碧煙斂盡春江曲。十里蒲芽斷清香，千尺桃花春水足。溪翁鎮(zhèn)日臨清渠，坐弄長竿不為魚。太平物色不到此，安知不是嚴(yán)光徒？”這幅《漁隱圖》，文徵明共題了四首詩，分別為春、夏、秋、冬。這里取春一首。詩以江南水鄉(xiāng)的春天為背景，釣者臨青渠、弄長竿，但不是為魚，當(dāng)是漢代嚴(yán)子陵一類人物。文徵明離官歸家，調(diào)弄翰墨，這種思想折射到詩篇是同步的。 
　　山水類。山水詩貴在淡泊無痕，飄然灑脫。山澗鳴泉，林間松風(fēng)，白云茅舍，江浦漁舟，是人間之境，又非人間之境，是人間煙火，又不似人間煙火；它是畫境，也是心境；更是詩人畫家心靈高潔之境。實(shí)質(zhì)上這些都是詩人畫家所追求的理想歸宿。文徵明的山水詩就具有這樣的特點(diǎn)。如《題秋江圖》：“湖平失洲渚，日落見帆檣。雁影天隨遠(yuǎn)，漁歌水自長。孤云開浩蕩，高興落滄浪。欲采芙蓉去，煙波正渺茫?！比娋o緊扣住秋江這一題目，借詩境開拓畫境，“帆檣”“雁影”是見，“漁歌”則是聽，詩畫互補(bǔ)，詩情畫意躍然紙上。又如《題畫》：“流水有遠(yuǎn)意，青山無世塵。須知縯綸者，不是羨魚人。”這首小詩的畫面，寫得十分淡疏。二十個字寫出了詩人漁隱之情。未句語意雙關(guān)，表明他是不慕榮利的人?！　?a href="http://www./dtsd/zgsh/wenzhengming/d-17.jpg" tppabs="../hhys/z/zhuboxiong/zgsh/wenzhengming/d-17.jpg" style="text-decoration: none; "> 
　　花卉類。梅蘭竹菊為文人畫中的廣泛題材，因?yàn)樗鼈儽灰暈槿似返南笳鳌Ｔ谖尼缑鞯念}畫詩中，這類的題材也不少。如《墨梅》：“淡痕疏瘦月橫斜，玉潔珠光沁露華。歲晚雪殘春好在，莫教長笛起鄰家。”詩中化用宋林通的“疏影橫斜水清淺”和李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句意。又如《題鄭所南先生畫蘭》：“江南落日草離離，卉物寧知故國移？卻有幽人在空谷，居然不受北風(fēng)吹?！编嵥蠟槟纤螑蹏娙?、畫家，宋亡，他畫蘭不畫土，人問其故，答曰：“土已被人挖去?！痹娖怀隽肃嵥系膼蹏?。又如《畫竹》：“閑寫庭前玉幾枝，楚云湘水不勝奇。歲寒勁節(jié)誰能識，憑仗清風(fēng)是故知?！薄毒栈ㄓ那荨罚骸熬旁禄h根剪剪黃，秋風(fēng)次第到重陽。小禽也有幽棲意，不戀繁英戀晚香?！边@兩首詩詠物抒懷，實(shí)為夫子自道。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文徵明還有一首著名的詠史詞，即《滿江紅·題宋思陵與岳武穆手敕墨本》：“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dāng)初、倚飛何重，后來何酷。豈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端、堪恨又堪悲，風(fēng)波獄。豈不念，封疆蹙？豈不惜，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古體談南渡錯，當(dāng)時自怕中原復(fù)。笑區(qū)區(qū)、一檜亦何能，逢其欲?！边@首詞道出了宋高宗殺害岳飛的原委，是真正的元兇，具見文徵明的政治卓識。此詞由后人寫刻成碑，碑尚存今杭州岳王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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