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白的詩歌，只讀出瀟灑飄逸、率真熱鬧的人，我認為，等于只了解到李白的皮毛，并沒有真正讀懂李白。因為，在瀟灑飄逸、率真熱鬧的外衣下，李白的內(nèi)心深處有著莫可名狀的挫敗感和孤獨感。

李白的挫敗感，根源自他過于高遠的人生理想和不羈的性情。李白的人生理想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說白了就是，既要干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業(yè)，又要不受他人拘束，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但事實上，理想和性情之間，是互相矛盾的。換言之，不羈性情是高遠理想難以逾越的絆腳石。李白心目中的榜樣人物管仲、晏嬰和范蠡（陶朱公）和張良（留侯），都未必是不羈之人。范蠡、張良之所以功成身退，應(yīng)該不是出于不羈的性情，而是由于他們對人性、對帝王的為人有透徹的了解，深諳明哲保身之道。就是說，管仲、晏嬰、范蠡、張良，和李白根本不是一類人。

李白不像陶朱公，更像陶淵明。但是，李白又不同于陶淵明，他沒有陶淵明那么想得開，放得下。因此，李白一生，內(nèi)心、行為都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徘徊糾結(jié)，無法自拔。加上身世的關(guān)系，他無法通過常規(guī)道路（科舉考試）實現(xiàn)人生理想。而非常規(guī)的道路，又是這般坎坷：歲月蹉跎，婚姻多變，人情冷暖，他都經(jīng)歷過。漫長的等待之后，一度出現(xiàn)轉(zhuǎn)機，孰料只是曇花一現(xiàn)。接著更是永久的放逐。最后還身陷潯陽囹圄，差一點就長流夜郎，成他鄉(xiāng)孤魂。

所有這些經(jīng)歷，帶給李白的挫敗感，在詩歌里都有所表現(xiàn)。這個表現(xiàn)的文學(xué)口號就是“行路難”，或曰“蜀道難”。例如：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ā妒竦离y》）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其一）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其二）

遮莫姻親連帝城，不如當(dāng)身自簪纓。（《少年行三首》之三）

《蜀道難》一詩，歷來讀者多解讀為李白對某入蜀友人表示關(guān)切之情。但我認為，細味詩意，其中更多的是對自己坎坷命運的感慨。同類詩歌《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等中，都以豪放樂觀為基調(diào)，以激勵羨慕（友人）為主要內(nèi)容，未見有一唱三嘆“蜀道難”這樣的悲憤情緒。“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就是這種情緒的重復(fù)宣泄：水路、山路、陸路，都無法走通。“遮莫姻親連帝城，不如當(dāng)身自簪纓”，則是訴說自己的另一種無奈或者說屈辱的情緒：為了實現(xiàn)人生理想，委曲求全，企圖通過入贅前朝宰相家，躋身上流社會，進入統(tǒng)治集團?；橐鲋?，李白也沒能走通。當(dāng)委曲求全換來的只是連續(xù)不斷的挫折，屢次干謁都無效果，李白心中的悲憤，可想而知。

在難于上青天的各種人生道路上受盡挫折的時候，李白內(nèi)心，除了悲憤，還有孤獨。有詩為證：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獨坐敬亭山》）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裴回，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月下獨酌四首》其一）

無論是青山白云，還是月下花間，有飛鳥，有明月，但是沒有人，沒有一個可以說話、對飲的人。用心去讀，字里行間，全是“孤獨”情緒。

李白往往給人飄逸豪放的印象，其實正是因為他遭受了太多的挫敗，內(nèi)心有太多的悲憤與孤獨。飄逸豪放與悲憤孤獨，就是一張紙的AB面，互為因果，相互依存。“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那是因為他遭受了太多的挫敗，遭遇了不懂欣賞自己乃至離棄自己而去的一個女人，同一首詩中就有“會稽愚婦輕買臣”一句（《南陵別兒童入京》）?？谥懈吒柚?#8220;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李白，心中想著的卻是“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藏著的是“萬古愁”（《將進酒》）。“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不過是“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迷茫之際的自我寬慰（《行路難三首》其一）。李白所有出瀟灑豪放名句的詩歌中，通常都同時出著名的悲憤孤獨詩句。

李白詩歌的豪放風(fēng)格，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種精神勝利法的表現(xiàn)形式。李白其實很阿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