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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戀物癖這個問題，法國女性精神分析師克莉斯提娃(JuliaKristeva)也做了一番值得參考的補充。根據(jù)克莉斯提娃的論點，戀物癖的確和鏡像期的自戀情結(jié)有關(guān)。小孩對鏡像投注驅(qū)力(drives)的原初自戀期，奠定了后來他可以區(qū)分人我、自身與外物的的基礎(chǔ)：小孩最早安置/確立(posit)的物件(object)便是鏡像中的自我，而認識到鏡像畢竟外于自身之后，他將能接受與母親分離的經(jīng)驗，在象徵秩序中一一安置/確立其他物件/客體的存在，也就是展開他象徵表意(signify)的過程，利用語言的表意來升華原初的失落感(Kristeva1984: 46)；但是鏡像期的經(jīng)驗如果不能被適當?shù)霓D(zhuǎn)化發(fā)展，那么就有可能變?yōu)楦Q視狂(scopophilia)，始終需要一面鏡子或替代鏡子功能的受話者(addressee)；或者是變成戀物癖者，抗拒承認他發(fā)現(xiàn)母親被去勢的這件事，運用戀物癖的機制使陽物母親的存在可以確立。克莉斯提娃認為其實戀物癖也許不是在發(fā)現(xiàn)母親被去勢的時候才出現(xiàn)的，更早期對自己鏡像的依戀、不能將鏡像與實際身體分離開來的問題也將造成戀物癖的形成(1984: 63)?？傊?，不論是因為不能與母親分離所以認定其為陽物母親(phallic mother)，或是深陷于鏡像誤識之中所造成的戀物癖，都是一種透過戀物回返自體快感(autoeroticism)的機制(1984: 65)，是正常的表意功能停滯的一種表現(xiàn)，因為表意功能是要主體學習用語言去指涉，同時了解使用語言就是接受失落(必然是當下缺席(absent)的東西才需要靠語言來再現(xiàn)(represent))的這個事實，而戀物癖者卻不使用語言，而使用物件(objects)來表意(1984: 64)。
在以上的理論中，佛洛依德的看法因為傾向生物決定論，因此令人不解的是如果從對陽具有無的在意來解釋戀物癖的產(chǎn)生，那么本來就沒有陽具、也就沒有去勢恐懼的女性是否就不會有戀物癖的出現(xiàn)？克莉斯提娃的補充則把戀物癖連結(jié)到鏡像期所發(fā)生的問題(disorders inthe mirror stage)之上，因而可以解釋兩性都有可能出現(xiàn)戀物癖。其實，如果我們按照拉岡對佛洛依德去勢效應(yīng)的修正來看這個問題，會更為清楚；拉岡認為去勢效應(yīng)并不必定指小孩對失去陽具的恐懼，而是小孩與母親分離的經(jīng)驗中，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母親唯一愛著的對象(因為還有父親)，母親有著他所不了解的、不可知的欲望，因此深感自己一定失去了什么東西(Lacan 1957-1958, seminar of January15, 1958, qtd. In Dor 115)這樣的一種原初失落，換句話說，戀物癖不必然只發(fā)生在不承認母親在生理上被去勢的男孩身上，也發(fā)生在明知已然失落了愛物卻不愿意接受失落或分離經(jīng)驗的任何主體身上。王夫人對蔓陀山莊的茶花所投注的特殊情感，正是一種戀物癖者與物神的關(guān)系，用以否認情郎段正淳已經(jīng)不在身邊的事實。
用來讓自己對失落視而不見的物神具備了什么樣的特質(zhì)呢？這里我們可以參考馬克斯在分析商品物神化的現(xiàn)象時所提供的看法：「在金幣作為交易媒介的階段，貨幣本身依舊帶有使用價值的色彩。但因在頻繁的交易流通過程中金幣本身的物質(zhì)性會不斷耗損，變得越來越名不符實□金幣本身所代表的價值不符現(xiàn)有的實質(zhì)□遂導致金幣后來逐漸為銅幣、鎳幣、甚至紙幣所取代。也就是說，整個貨幣的流變是往愈來愈名不符實的方向走(Marx 11-4)，變得越來越鬼魅。正如齊杰克(Slavoj Zizek)所言，錢幣擁有一種難以言喻、崇高(sublime)的『非物質(zhì)肉身性』(immaterial corporeality)□縱使肉身不斷消磨耗損，但它所象徵的價值依舊恒常不變(18)」(Chiou 106)。簡單的說，物神必須超越該事物本身原本的價值、對主體產(chǎn)生無法名狀的特殊魅力，也就是必須產(chǎn)生溢乎其「物質(zhì)肉身」的吸引力。那么什么樣的東西特別可能成為物神？它通常必須和主體不愿與之分離的對象有所關(guān)連。段譽曾經(jīng)猜測到王夫人分外喜愛茶花的原因「定是當年爹爹與她定情之時，與茶花有什么關(guān)連」(第四十七回，金1985)，這個推測后來在王夫人死前從段正淳與她的對話中得到證實：「我對你的心意，永如當年送你一朵蔓陀花之日。」（第四十八回，金2032）；王夫人當年與段正淳在姑蘇的蔓陀山莊定情，段正淳離去后山莊依然種滿大理的山茶花，而且就連后來她用計要擒拿段正淳時，所購置的莊子也是種滿了茶花，茶花的布置還和當初一模一樣，這些都足以證明王夫人對茶花的喜愛不只是喜歡茶花本身，其實更是在延續(xù)對段正淳的情愛，否則她也不會連品種都不懂卻還是癡戀著段譽眼中一盆盆的俗品茶花□把大理人嘲諷命名為「落第秀才」的雜色茶花視為至寶、把白茶「紅妝素裹」、「抓破美人臉」都當成「滿月」……等等，王夫人的「焚琴煮鶴」、「不懂山茶，偏要種山茶」（第十二回，金493）在段譽看來十分無稽，但其實只要了解茶花對王夫人的象徵意義，就可以理解何以她愛茶花卻不識茶花本身「物質(zhì)肉身」的價值。王夫人或許本來就已極愛茶花，但是茶花被提升到物神的地位，卻定是段正淳的離去所造成的，藉著大理盛產(chǎn)的茶花，住在蔓陀山莊的她與住在滿是茶花的鎮(zhèn)南王府的段正淳之間，也彷佛還有著聯(lián)系。
段譽曾經(jīng)揣測，王夫人「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將之活埋，當然是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將她遺棄，她懷恨在心遷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結(jié)識私情的男子殺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殺了正室，娶她為妻」(第四十七回，金1985)，其實除此之外，王夫人動輒把大理段氏的人、在外另有情婦又不肯殺妻另娶的人捉來活埋做茶花花肥的這種行徑，也可以看出王夫人絕不只是單純地喜愛茶花：透過茶花來思念、埋怨、痛恨段正淳，無非都是處心積慮地用茶花來維系住與段正淳的一絲關(guān)系。王夫人原本也要將闖入山莊的段譽折磨至死再做成花肥，卻因他說起茶花頭頭是道便愿意設(shè)宴款待他，在席間段譽侃侃而談茶花的正品副品如何區(qū)分、有哪些名種，王夫人聆聽得悠然神往之際，自言自語了一句「怎么他從來不跟我說?！?第十二回，金496)，這里實在是點破了茶花在王夫人心中如此重要的關(guān)鍵所在：分離已成事實卻不能接受，戀物癖者只有憑藉著物神，停滯在分離之前的完滿幻象中，而無法在象徵秩序中開展自己欲望的辯證。而連王夫人想計擒段正淳時，也是利用過去段正淳吟過的詩詞「春溝水動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紅」、「青裙玉面如相識，九月茶花滿路開」（第四十七回，金1979-80）做成填字游戲，企圖引段正淳入甕，她牢記當年與茶花/段正淳有關(guān)的種種，始終停留在過去回憶的心態(tài)，不言自明。
不論是自戀或是戀物，困在想像認同的層次中等待他者的凝望來成立自我的結(jié)果，便是主體的極度異化、有抒解不完的攻擊欲。段譽感嘆父親的舊情人，包括自己母親，個個脾氣古怪(第四十七回，金1996)，實非無的放矢。最后這些女人(除了康敏之外)全部同歸于盡的場景中，特別加以刻畫、也因此分外值得玩味的，便是王夫人的死：當慕容復殺了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卻仍不能使段正淳屈服時，王夫人雖然是慕容復的舊母，卻也開始心驚有性命之虞，此時段正淳對她柔聲道：「阿蘿，你跟我相好一場，畢竟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這許多女人之中，我便只愛你一個[…]你外甥殺了我三個相好，那有什么打緊，只須他不來傷你，我便放心了?！苟握具@番話使王夫人害怕莫名，因為她知道段正淳恨她至極，才會故意說反話讓慕容復把
她也殺了，但是之后的變化則更為戲劇性：
王夫人素知道外甥心狠手辣[…]只要段正淳繼續(xù)故意顯得對自己十分愛惜，那么慕容復定然會以自己的性命相脅，不禁顫聲道：「段郎，段郎！難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嗎？」
段正淳見到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的一番恩情，登時心腸軟了，破口罵道：「你這賊虔婆，豬油蒙了心，卻去喝那陳年舊醋，害得我三個心愛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將你千刀萬剮不可…...」他知道罵得越厲害，慕容復越是不會殺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對自己傾心相愛，是要引慕容復來殺了自己，為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三人報仇，現(xiàn)下改口斥罵，已是原諒了自己?？墒撬拍陙韺Χ握境寄合?，突然與情郎重會，心神早已大亂，眼見三個女子尸橫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長劍對著自己胸口突然間腦中一片茫然。但聽得段正淳破口斥罵……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輕憐密愛，實是宵壤之別，忍不住珠淚滾滾而下……(第四十八回，金2031)
最后王夫人更在段正淳斥罵不休的情況下，猛然自己撞向慕容復的劍尖結(jié)束生命，不但段正淳要吃驚何以王夫人不解他的斥罵是要救她一命，讀者可能也極驚訝于王夫人竟神智不清、顛三倒四至此，先前還知道段正淳若假意示好才是恨她的表現(xiàn)，瞬時間竟然又認為段正淳如此嚴厲的話語是恨她的表現(xiàn)。這一段的曲折寫得極細致，我們就此可以再次看到想像認同造成的問題。先前說過，當主體困在oo’的想像軸線上時，這軸線會形成一道語言墻，阻隔了真正對話的進行□每一個主體的語言行動其實都受到了欲望的穿透，必須放在代表大他者的象徵體系中才能理解，不能只從自我的位置出發(fā)，以想像投射的方式理解字面上的意思。王夫人起初意識到這一點，知道段正淳語言中的欲望是要置她于死地，但是當段正淳心軟改口罵她時，她卻因為心神已亂，分不清楚段正淳口頭上的辱罵是否正是他的真心，因此把自己棄婦哀怨自傷的心情--「你從前對我說過甚么話，莫非都忘記了？你怎么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了？」(金2031)，一股腦投射到段正淳身上；說話者的發(fā)言位置、發(fā)言欲望這些東西都被摒除在想像軸線之外了，此刻段正淳所說的話聽在王夫人的耳朵里之所以只具有字面上的辱罵仇恨之意，實在是因為王夫人幾近偏執(zhí)的狀態(tài)，使她所聽見的成為一種「錯覺的言說」(delusional speech)，自己心里懷疑、焦慮、認為對方會如此看待自己的種種信息，會反向地透過錯覺中的小他者之口被主體接收(receiving somewhere her own message in aninverted form from the small other; Lacan 1993: 52-3)。而偏執(zhí)的想像認同所造成的結(jié)果，自然是使王夫人認定段正淳不但離棄她還恨她，因而決定自戕，王夫人想聽的，畢竟是段正淳「輕憐密愛」之語，和阮星竹一樣，即使是口頭說說騙她，她也高興□王夫人就在段正淳許下不可能實現(xiàn)的承諾：明天就去大理無量山中的玉洞雙宿雙飛，之后，滿臉喜色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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