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的貞潔觀:因偷情被逼裸體游行的鄉(xiāng)下女人花隨月轉(zhuǎn)陰晴收錄于中華文化 來自書摘
到處都是存在的陽光。 那時候已經(jīng)桃花燦爛,花旁邊徐徐吐出著綠葉的舌尖。 我一直覺得春天里不該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把一個女人脫光了游街示眾。多年來這場景在我記憶深處結(jié)下疤痕,不斷在我的噩夢中重現(xiàn)。 真實的生活常使我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恐怖,我越來越害怕生活的真實。 只要我回到那個時刻,就看到李家的人死命地按著水月,踩胳膊捉腿,像揉碎一朵鮮花般撕著脫去她的衣裳。如果口里再噙把刀,就和剝活兔一樣……多少年來,這往事一直折磨著我疼痛的思考,呼喚著我的敘述。我也明白,我不敘述這些往事,它們最終就會消逝掉,就像沒有發(fā)生那樣。但是我無力重現(xiàn)往事,就像不能夠重現(xiàn)流逝的時光。說白了,也只是描述一下我對往事的回想,而回想并非是存在的真實,只是對往事的一種理解和撫摸。只是我再也找不到敘述它們的意義,為什么敘述它們,我一直回答不了自己的追問。 尋找生活的意義和本質(zhì),是我的惡習(xí)。在這里我走了很遠(yuǎn)的路,不斷找來各種各樣的發(fā)現(xiàn),使自己上當(dāng)受騙,多少次煽動起敘述的激情。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苦思冥想,似有所得,并為之興奮異常,但忽一日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找到,到頭來仍然坍塌在自己的否定之中。 后來,我大膽地認(rèn)為,也是一種大膽的假設(shè),生活原來就沒有本質(zhì),存在的只是我們在尋找本質(zhì)時的體驗感受和過程。 權(quán)當(dāng)這就是真理。 這種體驗感受和過程,又讓我迷戀和激動。我試圖通過猜測重新感受往事。有一天忽然想到山里老人們對于水月的搖頭嘆息,他們說這都是命,水家的女人輩輩都活得很苦很賤。追著這綿長的嘆息,終于將我的敘述啟動。 我追著山里老人們的嘆息,就像追著一條河流,從下游來到上游。水月的姥姥該是這嘆息的源頭。我像個掘墓者把水月姥姥從歲月的洞穴里挖出來,打掃干凈她身上時間的灰塵,我夢想重現(xiàn)這源頭的風(fēng)景,讓她重新存在。 這個名叫水秀的女人,在將近一個世紀(jì)以前的歲月,曾如一朵桃花,使山里的四方八面生動和芬芳。傳說中的水家老墳曾是一處桃花穴地,打墓時挖出過螞蟻在地下造成的桃花石,陰陽先生說這穴地發(fā)女不發(fā)男。水家遠(yuǎn)祖中出過皇帝的妃子,那該是水家的輝煌時期。從那時起,山里的男人們都為娶到水家的姑娘而自豪。傳到水秀這一代,已經(jīng)是獨(dú)苗女,再無男丁,人們都說桃花要敗,水家的氣數(shù)已盡。這就是傳說的作用?先把生活神秘成傳說,再把活人套在這傳說中生活。到頭來,逝去的是生命,活著的是傳說。 水家自然是不甘心絕后的,又無生出男孩的能耐,水秀的父親要把水家煙火續(xù)下去,只好計劃為水秀招一個上門女婿。這是一種有趣的話語,在舊時父權(quán)社會結(jié)構(gòu)里,為了使男人后繼有人,在無奈時也讓女人娶一個男人,說白了是找一個生育工具,卻文化成一種形式叫上門女婿。不能叫娶只能叫招。一字之差,就道出腐朽來。 但是山里的風(fēng)俗,男人去當(dāng)上門女婿是丟人敗興的事,因為生下孩子要姓人家的姓,等于賣姓和賣身。凡男人多少有一分能耐,都不會走這步路。這就使做養(yǎng)老女婿的人,要么缺胳膊短腿,要么奇丑無比,為此水秀死活不答應(yīng)。父母勸她,她就哭天喊地不吃飯。父母逼她,她就尋死覓活要跳井自盡。這樣,父母要續(xù)煙火,水秀要嫁好男人,就水火不相容。到后來父母想著,總不能把女兒逼死,那就雞飛蛋打。只好退一步委曲求全,嫁水秀時向男方提出一個條件,生男歸男方,生女孩姓水,以便日后有人清明節(jié)時回水家老墳燒紙??谡f無憑,又請來中人,擺四盤菜,寫下字據(jù)。相比之下,這對水家已經(jīng)是出之下策走到末路了。 好像這伏牛山里人不大怕死,卻害怕死后被人們遺忘;不看重鮮活生命,卻看重埋葬死尸的黃土墳塋,所以我感到,伏牛山人把死后看得比生前還重。在這里我隱隱聞到山里人的人生態(tài)度氣息,我感覺這氣息和山里老墳地的松殼和柏枝味道一樣,辛辣和苦澀。 水秀是正月末出嫁的。男方是黃村姓黃的,大家族,根深葉茂,人丁興旺,這都是人們格外看重的。因為山里人信奉娶媳婦如摘花,花不好可以再摘一朵,嫁閨女如潑水送命,潑出去的水送出去的命再也收不回來。那年正月天熱得早,水家院里那棵老桃樹突然開花,引來水黃兩家人莫名其妙的驚慌。這本來是一種偶然的自然現(xiàn)象,卻被山里人賦予它吉兇先兆。又不知這先兆主吉主兇,就留在心里不安成一個懸念。 好像人還沒有出發(fā),先兆已等在前邊張開了網(wǎng),是吉也好,是兇也罷,人都要鉆進(jìn)那個網(wǎng)里。吉也不重要,兇也不重要,只有這個先兆最重要。人不是為自己而生活的,只是為這個先兆而生活的,人的生活僅僅成了這個先兆的證明。生活流逝了,宿命進(jìn)入了永恒。 這就使水秀出嫁如走進(jìn)宿命的陰影里,掙脫不出自我。接連生下水草和水蓮兩個女兒如花似玉般引人喜愛,水秀的父親卻樂呵呵說那年的桃花沒有白開,大吉大利,老祖宗保佑我水家不絕。好像這兩個女兒是那桃樹上結(jié)出來的兩顆果實,與水秀的肚子沒有關(guān)系。 水草滿月時,黃家為水草做滿月,水家也為水草做滿月,比黃家做得更加隆重。因水草姓水,水家認(rèn)為自家才是主家。這樣,水草和水蓮兩個姑娘都做得雙滿月。那時候兩家人很親熱。水家認(rèn)為倆姑娘姓水自家有了后人,黃家暗里只把這水草水蓮當(dāng)名,前邊加上黃姓,就成了黃水草黃水蓮,只不說破。水秀又不說閑話是非,她甚至對女兒姓啥并不關(guān)心,使兩家人親如一家。 矛盾是在后來發(fā)生的。孩子長大會開口說話時,水秀的父母就堅持孩子管自己叫爺爺和奶奶,不讓叫姥爺和姥姥。這還沒什么,一定要讓孩子管親爹叫舅不能叫爹,這就惹惱了黃家人。黃家人認(rèn)為水家人太過分,堅持讓孩子叫爹,而不叫舅。再加上水秀夾在中間不管閑事,她說叫啥都一樣,沒有了立場,這又氣惱了水家。水秀父母請來中人亮出字據(jù),要求正名說理。并進(jìn)一步強(qiáng)硬要求,孩子還不能管親爺親奶叫爺叫奶,要叫姥爺和姥姥,只有他們才是真正的爺爺和奶奶。就為這么點事,水黃兩家鬧得仇上仇冤上冤。兩年時間兩家抬出去四口棺材,雙方父母都病亡而去。人們就說這四位老人全是氣死了。 雙方老人過世后,水秀和丈夫正要過安生日月,不想飛來橫禍,丈夫出門做生意讓劫路刀客打了黑槍。人們又說這才應(yīng)了桃花的先兆,水秀把水家的敗氣帶進(jìn)了黃家。好像那年的桃花到這時候又結(jié)出了宿命的果實。舊時人們不習(xí)慣相信自己,不習(xí)慣相信生活,習(xí)慣把宿命當(dāng)靠山。
山里老年人回憶,水秀是在丈夫死后守不住貞操,才放蕩開自己。沒有人去追查她丈夫的仇人、只說是被黑槍打死的。反正那年月黑槍也多,黑槍這個詞語就掩埋了一個男人的生命。黃家人不關(guān)心水秀母女的生活,反說她是災(zāi)星禍害了黃家。好像人就是水秀殺死的。黃家族長正式通知,她孩子姓水永不準(zhǔn)姓黃。在黃村她成了單門獨(dú)戶。水秀眼前的路就這樣走短了。
死了丈夫的水秀,帶著兩個女兒,見天奔波田間地頭,土里刨食。幾年后又開始替人紡花織布掙鹽錢,路無論如何是越走越細(xì),貧困如一條幽靈引著她步步邁向那個展開悲劇的夜晚…… 現(xiàn)在我們看到,在昏暗的豆油燈下,水草和水蓮已經(jīng)熟睡在靠窗的床上,一邊一個,枕著那種裝細(xì)麥草的長枕頭。粗布深毛藍(lán)色枕套,融進(jìn)夜晚燈光里發(fā)暗如兩條靜臥的黑狗狗,只把兩張細(xì)皮白嫩的臉亮出來。水秀坐在對面床上就著油燈做針線,燈光不斷跳躍在頂針上。手的粗糙和臉的姣好在燈光下形成對比,手展覽著農(nóng)婦的艱難,臉洋溢著少婦的姿色。特別是那兩只水汪汪的眼睛,如兩汪泉水把這農(nóng)家小屋和夜晚滋潤,看到哪里就把哪里看得濕漉漉的。夜靜下來,遠(yuǎn)處偶爾濺過來幾陣狗咬。 院里響起有力的腳步聲,水秀放下針線,聽著這腳步覺得耳熟,就沒起身,等著外邊的動靜。 “嫂子,在家哩?” “是鐵鎖?門沒閂,你進(jìn)來吧。” 屋門推開處,本家兄弟黃鐵鎖走進(jìn)來,回身輕輕關(guān)門時插上了門閂兒。實際上從這時起,插門閂兒的這只手已經(jīng)掀開了風(fēng)流之夜的帷幕。由于平時太熟,又是本家,叔嫂無禮,水秀沒有提防,更不會想到這個男人的深夜來訪,將把她帶進(jìn)不幸和災(zāi)難。 “鐵鎖,有事兒?” “沒事兒就不能來看看嫂子?” “這兄弟,我說你不能來了?只想著你有事兒。” “要說有事也有事哩。” “啥事兒?” “夜老長,睡不著覺,老是想嫂子。真是忍不住了,來看看你。” “狗嘴吐不出象牙,老嫂比母,嚼什么舌頭!” 她想他說笑話的。山里人風(fēng)俗,兄弟和嫂子開玩笑取樂是常事,就沒有多心。但等到鐵鎖坐下來,燒紅著臉不說話,死死盯著她看,她心里才有點慌。再細(xì)看那眼里起火冒煙,不斷在她身上閃爍,就燒得她有點沉不住氣。當(dāng)然,也是為了穩(wěn)住自己,她連忙說: “好兄弟,沒事你早回去吧。你嫂子寡婦門前是非多,天不早了,快回去吧,?。?#8221; “怎么,你在等誰哩?” “胡說。” “那我來時,門怎么沒閂?” “我等著給牛添草哩。” “這我就放心了。” “嫂子知道你懂事。快回去吧,我求求你,好不好?” “嫂子,你心就這么狠?” “老天爺、你沒看孩子都這么大了,別說胡話把孩子嚇醒來。” “我看見倆侄女都睡著了,孩子們知道啥?嫂子,可憐可憐你兄弟吧,你兄弟長這么大了,還沒錢說媳婦。” 鐵鎖忽然起身和水秀坐在一塊,一伸手抓了一下水秀的奶子。雖隔著衣服,但畢竟像火一樣點燃了兩個人的感覺。這一上手,鐵鎖終于抹下了臉皮。水秀也覺得一股熱浪涌上心尖,這使她感到了害怕。她害怕鐵鎖,也害怕自己,更害怕往后的日月。 “鐵鎖,可憐見別欺負(fù)你嫂子。我哪點對不住你,你打我罵我都行。別逼我。你還嫌你嫂子過得不苦?” “嫂子不要這么說,就是嫌嫂子過得太苦了。你知道,咱黃家誰都不幫你,還說你是喪門星。就我鐵鎖疼嫂子。送肥、犁地、打柴、擔(dān)水,我哪樣活沒給嫂子干過?就是想嫂子太苦,我才疼你。” “這情,我領(lǐng)了。嫂子也給你烙過油饃做過鞋,以工換工,我也對得起你。你不情愿,以后別干了。”
“我知道我疼嫂子,嫂子也疼我。咱倆都是可憐人,我才想你。”
水秀低下頭,想了想,抬起頭說: “鐵鎖,要是你哥活著,你敢這么胡來?” “啥話。要是有哥給嫂子暖被窩親嘴,還用著我?就是沒哥了,你我都冷清孤單,咱就好了吧。” 鐵鎖欲火燃燒,一伸手摟住了水秀的脖子,就要低頭去親她。 水秀一下子推開他,忽然變了臉,小聲說:“鐵鎖別胡來,再動手我就喊了。” 鐵鎖如果留心,就會發(fā)現(xiàn)水秀說完這句話低著頭不敢看他,這說明她并沒有惱火??墒氰F鎖太年輕不懂風(fēng)情,只好把手縮回來。軟塌塌坐下,低著頭,雙手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一副可憐巴巴痛苦不堪的模樣,確實令人憐憫和同情。水秀差點伸手去撫摸他的腦袋。娶不起老婆的光棍漢,又是黃家本家兄弟,可憐哪。 “鐵鎖好兄弟,回去吧,???” 只這么說,她不敢動手去拉他。 鐵鎖一聲不吭,從衣袋里摸出一塊錢,放在了桌子上,低著頭說:“別笑話,嫂子,你拿上稱鹽吃吧。” “鐵鎖,你這叫什么話?” 水秀話是這么說,看見這錢,心里還是動了一下。如果拿這一塊錢去買鹽,就能買好多。那么,家里就可以保證一天吃兩頓咸飯。兩個女兒正長身子哩,多吃點鹽,就有了力氣。自己多吃一頓咸飯,干活也有了精神。但轉(zhuǎn)念一想,她還是拒絕了,不能因貪著多吃一頓咸飯就失身壞了名聲。 “嫂子你嫌少嗎?” 鐵鎖又從懷里摸出一塊錢,放在了桌子上。這時候他慢慢地把頭又抬起來,觀看水秀的臉色,活像一個做小生意的和對方討價還價?,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水秀并沒有惱他,他重新鼓蕩起自己,又滿懷起希望。 “鐵鎖,別拿錢傷嫂子的心,好不好?你上山砍柴賣柴,掙這兩塊力氣錢是容易的?快拿起來留著你自個兒買鹽打油吃,啊?” 水秀這么拒絕著,心里卻把這兩塊錢打算了一下用場。兩塊錢對她是個重要的數(shù)目。她可以用一塊錢買鹽吃,足足富富有余。那一塊錢就可以買些染布的顏色,把紡得的粗線染成幾種顏色,用淺藍(lán)色做底,用棗紅色做條條,就可以織出紅藍(lán)相間的格格粗布來,用這種布給女兒做衣裳,就好看了很多。還可以織出另外不同圖案的方格粗布,來做被面和床單。再說她也該給自己做一件上衣,年輕輕媳婦不能穿太臟太舊的衣裳讓別人瞧不起自己。但她還是拒絕了他,也拒絕了自己。只為了買些染粗線的顏色,就賠了清白身子嗎?就是穿體面些也沒臉往人臉前邊站啊。 “嫂子你還嫌少嗎?” 鐵鎖雖遇到拒絕,但他發(fā)現(xiàn)水秀的絕情話說得軟軟的沒有力氣,他感到這兩塊錢已幫助他坐直了腰抬起了腦袋。他把頭抬得高高的,重新又大著膽去看水秀的臉。那嬌美的臉龐浴在燈暈里,格外動人。水秀半低著頭不語,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他心跳起來,目光又熱辣辣盯在了水秀的前胸。他果斷地又摸出一塊錢,把這一塊錢又放在桌子上。 “鐵鎖,你是看嫂子可憐,用錢逼我嗎?”
水秀雖然這么說著傷心話,卻在這三塊錢面前開始動搖,她分明感到自己快撐不住了,坐著的身子發(fā)軟。這錢就像狗一樣追著她不放,一步一步靠近著她,張口要咬傷她的腳后跟。像有慣性一樣,她忍不住把這三塊錢放在心里掂量,開始計劃這三塊錢的用途。這是整整三塊錢呀,不但可以買鹽買染料,還能余出一塊錢來,這就能把家里的缺東缺西添齊。先買兩只碗吧,孩子們太小老是打碗,這碗不能少。再買兩個瓦盆,那和面盆炸了口子,用榆樹皮箍著不是長法兒,早晚會打碎的,買兩個新瓦盆就不會在和面時提心吊膽了。還可以買一盒洋火,用火鐮打火老難,急起來干急打不著,弄得鍋灶里老要燒點熱灰。當(dāng)然不能老用洋火,那就太浪費(fèi),閑時用火鐮,忙時就可以用洋火點燈和生火做飯。洋火怕潮,不用時要用一塊布包一團(tuán)棉花溫著,天陰泛潮時才不會誤事兒哩。這么算著的時候,她已經(jīng)覺得這錢是自己的。抬頭瞄一眼桌面,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瞎想。難道就為這些小東小西向這個男人解開自己的懷扣嗎?只是這三塊錢能辦太多的事,舍不得讓他收回去。她沒有了主意。
鐵鎖把這些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水秀已經(jīng)開始活動心思。又摸出一塊錢,放在了桌子上。這次放錢的時候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把這一塊錢按在了那三塊錢上邊。有錢壯膽,他覺得有點理直氣壯了。他不再坐下,就那么站著,低頭看水秀的脖子,急等著她答應(yīng)他。 這第四塊錢放在桌子上,水秀的心已經(jīng)徹底軟了。她再也說不出拒絕的后來,她經(jīng)受不住這四塊錢的沉重打擊,在這四塊錢面前,她垮了下來。她馬上就把這第四塊錢派上了用場,她要用這第四塊錢去趕集,把兩個女兒全帶上,好好在街里逛一逛。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敢去趕集了。這回她要帶著兩個女兒上街去,從街南走到街北,再從街北走到街南,多走幾個來回,讓孩子們看夠那街上的熱鬧。一定給兩個女兒買兩根紅頭繩,把小頭發(fā)辮子扎起來。再給她們買兩串熱肉包干,家里已經(jīng)很久不吃肉了。為孩子們買四個糖豆,一個人兩個,在街上每個人吃一個,帶回家里一個以后吃。她當(dāng)娘的,從來沒有給孩子們買過糖豆吃,兩個女兒都不知糖是啥味。當(dāng)然不能把這一塊錢花完,余一些還可以再去趕集,多讓孩子們見些世面。如果兩個月三個月能帶孩子們?nèi)ペs一回集,這該多么好多么好呀! 水秀沉迷在自己的聯(lián)想里,就使鐵鎖覺得她動了心??粗悴谎圆徽Z,不敢拿眼看他,臉開始潮紅,鐵鎖知道到了最后時刻,橫下心把最后一塊錢也掏出來,放在了桌子上。那時候他像一個賭徒把全部家產(chǎn)都押上去一般。 “嫂子,這是最后一塊錢。我就這五塊錢,都給你拿來了,你看著辦吧!” 說完這話,鐵鎖有些氣惱,怒氣沖沖瞪著兩只冒火的眼睛,那樣子像狼一樣要把水秀吞下去。水秀抬頭瞄一眼,嚇得連忙低下了頭。她明白自己再也撐不住了,全身軟下來沒有一點力氣。她差點閉上眼,就這么躺下去,把一切交給這男人,他愛怎么做就怎么做。 由于站得太近,鐵鎖身上的汗味和呼吸熏得她心醉。她感到渴,不是口渴,是全身上下都渴。她覺得自己體內(nèi)有無數(shù)只手伸出來,要撕碎這男人,有無數(shù)張口張開著,要把這男人活喝下去。 如今她不再去想第五塊錢的用處了,這五塊錢太多,像五把刀扎進(jìn)了她心里,像五座山把她壓垮了。她在這五塊錢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已經(jīng)走投無路,要舉手投降。 在那昏暗的豆油燈下,面對著鐵鎖,水秀一點點把頭抬起來,迎著鐵鎖的目光輕輕點點頭,接下了這筆交易。然后,她慢聲細(xì)語他說:“好兄弟,我給你說,可就這一回。” 她這句話像對鐵鎖說,更像對自己的一種告誡。她害怕鐵鎖再來找她,更害怕自己從此管不住自己。 鐵鎖認(rèn)真地點點頭,就算答應(yīng)她的話。 水秀先吹滅燈,在吹滅燈的同時她伸手把這五塊錢攥進(jìn)了手心。在整個的過程中,她手里都死死攥著這五塊錢。她不是怕鐵鎖再奪回去,她連這么想過也沒有,她就是要把這五塊錢攥在手里。她也不明白為什么,死攥著這錢就像攥著命根子,攥著今后的日月那樣。 我覺得她死攥著這五塊錢確有別的意思,有著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下意識。想了許久我才猜到了,她死摸著這五塊錢就是攥住了一個借口,企圖攥住一個女人的清白不讓它丟失??赡苁沁@樣。 到處都是存在的陽光。 李家的人把水月按在地上后,水月終于明白,沒有人來救她,就不再掙扎和反抗,躺在地上任李家的人擺布。她不知道李家的人要把她脫光了干什么,就閉上了眼。等到把她脫光衣服赤條條如一尾活魚,拉起來往門外推,水月才明白要趕著她游街示眾。
她被人拉起來時,先本能地拼命蹲下身,雙手抱著前胸,夾住雙腿,企圖保護(hù)自己的羞恥。再次被拉起來時,就有人扭住她兩只胳膊,架著她往院門外推。走出院門,架著她的人才松開手。在院門外,她搖擺了幾下身子,那只是搖擺出來逃跑的意識。四外全是圍觀的村民,沒地方可逃,她就沒有了延續(xù)下來的動作。好像想到什么,把心一橫站穩(wěn)了身子,索性往街里走去。從她慢下來的腳步看,這時候她反而穩(wěn)住了神。
水月是村里漂亮出眾的女人,如今被脫光趕在大街上,就如無聲的炸藥粉碎了街里的秩序。圍觀的村民前呼后擁,越來越多,擠瘦了街道。 春天的陽光抹在水月潔白中透著紅潤的裸體上,白亮亮的裸體如一道閃電把街道劈開。那兩只鼓挺挺的炮彈奶子跳躍在前胸,明目張膽地野出來。性刺激就如火星濺滿了街道,燙著人們的感覺。 這第四塊錢放在桌子上,水秀的心已經(jīng)徹底軟了。她再也說不出拒絕的后來,她經(jīng)受不住這四塊錢的沉重打擊,在這四塊錢面前,她垮了下來。她馬上就把這第四塊錢派上了用場,她要用這第四塊錢去趕集,把兩個女兒全帶上,好好在街里逛一逛。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敢去趕集了。這回她要帶著兩個女兒上街去,從街南走到街北,再從街北走到街南,多走幾個來回,讓孩子們看夠那街上的熱鬧。一定給兩個女兒買兩根紅頭繩,把小頭發(fā)辮子扎起來。再給她們買兩串熱肉包干,家里已經(jīng)很久不吃肉了。為孩子們買四個糖豆,一個人兩個,在街上每個人吃一個,帶回家里一個以后吃。她當(dāng)娘的,從來沒有給孩子們買過糖豆吃,兩個女兒都不知糖是啥味。當(dāng)然不能把這一塊錢花完,余一些還可以再去趕集,多讓孩子們見些世面。如果兩個月三個月能帶孩子們?nèi)ペs一回集,這該多么好多么好呀! 水秀沉迷在自己的聯(lián)想里,就使鐵鎖覺得她動了心。看著水秀不言不語,不敢拿眼看他,臉開始潮紅,鐵鎖知道到了最后時刻,橫下心把最后一塊錢也掏出來,放在了桌子上。那時候他像一個賭徒把全部家產(chǎn)都押上去一般。 “嫂子,這是最后一塊錢。我就這五塊錢,都給你拿來了,你看著辦吧!” 說完這話,鐵鎖有些氣惱,怒氣沖沖瞪著兩只冒火的眼睛,那樣子像狼一樣要把水秀吞下去。水秀抬頭瞄一眼,嚇得連忙低下了頭。她明白自己再也撐不住了,全身軟下來沒有一點力氣。她差點閉上眼,就這么躺下去,把一切交給這男人,他愛怎么做就怎么做。 由于站得太近,鐵鎖身上的汗味和呼吸熏得她心醉。她感到渴,不是口渴,是全身上下都渴。她覺得自己體內(nèi)有無數(shù)只手伸出來,要撕碎這男人,有無數(shù)張口張開著,要把這男人活喝下去。 如今她不再去想第五塊錢的用處了,這五塊錢太多,像五把刀扎進(jìn)了她心里,像五座山把她壓垮了。她在這五塊錢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已經(jīng)走投無路,要舉手投降。 在那昏暗的豆油燈下,面對著鐵鎖,水秀一點點把頭抬起來,迎著鐵鎖的目光輕輕點點頭,接下了這筆交易。然后,她慢聲細(xì)語他說:“好兄弟,我給你說,可就這一回。” 她這句話像對鐵鎖說,更像對自己的一種告誡。她害怕鐵鎖再來找她,更害怕自己從此管不住自己。 鐵鎖認(rèn)真地點點頭,就算答應(yīng)她的話。 水秀先吹滅燈,在吹滅燈的同時她伸手把這五塊錢攥進(jìn)了手心。在整個的過程中,她手里都死死攥著這五塊錢。她不是怕鐵鎖再奪回去,她連這么想過也沒有,她就是要把這五塊錢攥在手里。她也不明白為什么,死攥著這錢就像攥著命根子,攥著今后的日月那樣。 我覺得她死攥著這五塊錢確有別的意思,有著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下意識。想了許久我才猜到了,她死摸著這五塊錢就是攥住了一個借口,企圖攥住一個女人的清白不讓它丟失??赡苁沁@樣。 到處都是存在的陽光。 李家的人把水月按在地上后,水月終于明白,沒有人來救她,就不再掙扎和反抗,躺在地上任李家的人擺布。她不知道李家的人要把她脫光了干什么,就閉上了眼。等到把她脫光衣服赤條條如一尾活魚,拉起來往門外推,水月才明白要趕著她游街示眾。 她被人拉起來時,先本能地拼命蹲下身,雙手抱著前胸,夾住雙腿,企圖保護(hù)自己的羞恥。再次被拉起來時,就有人扭住她兩只胳膊,架著她往院門外推。走出院門,架著她的人才松開手。在院門外,她搖擺了幾下身子,那只是搖擺出來逃跑的意識。四外全是圍觀的村民,沒地方可逃,她就沒有了延續(xù)下來的動作。好像想到什么,把心一橫站穩(wěn)了身子,索性往街里走去。從她慢下來的腳步看,這時候她反而穩(wěn)住了神。 水月是村里漂亮出眾的女人,如今被脫光趕在大街上,就如無聲的炸藥粉碎了街里的秩序。圍觀的村民前呼后擁,越來越多,擠瘦了街道。 春天的陽光抹在水月潔白中透著紅潤的裸體上,白亮亮的裸體如一道閃電把街道劈開。那兩只鼓挺挺的炮彈奶子跳躍在前胸,明目張膽地野出來。性刺激就如火星濺滿了街道,燙著人們的感覺。 原來我想她會低著頭,甚至眼里流著淚,一邊走一邊哭喊。沒有。沒想到進(jìn)街以后,她就把頭抬起來,挺著胸脯,身后飄散著披肩發(fā)。那眼神里,沒有悲哀沒有憤怒,陌生中透出著一絲高傲,那神態(tài)竟然很悲壯,使人想到壯士告別長街奔赴刑場……我曾經(jīng)不斷將水月的婚姻和裸體游行放在一塊觀照,終于發(fā)現(xiàn)其實這場裸體游行在她婚前就有了暗示,從她答應(yīng)嫁給郭滿德后,就開始結(jié)構(gòu)出這場裸體游行草圖了。 想當(dāng)初人們都不理解,為什么漂亮靈秀的水月會相中了憨厚丑陋的郭滿德,將一朵鮮花往牛糞上插。當(dāng)時人們就說非出事不可,還真讓人們給言中了。 水月的娘家在曲陽,村莊彎曲著凹在山坡下,連陽光照過來都要拐彎兒,古時候的秀才就給這村莊取了個名字叫曲陽。當(dāng)初曲陽的后生為水月做過多少夢啊。到后來都覺得受到了傷害,上當(dāng)受騙的痛苦鋸著年輕小伙子們的神經(jīng)。甚至連老年人甚至連水月父母都不理解,水月為什么偏偏相中了郭滿德。水月嫁郭滿德,嫁得曲陽村上上下下人都心疼。 老年人自覺經(jīng)多見廣,用有好漢沒好妻來解釋這樁婚姻,來打發(fā)憤憤不平的年輕人。卻打發(fā)不住。年輕人還沒有那么多閱歷,對人生還有許多疑問,還沒有看破和麻木。也許要等到他們的胃像老磨般磨碎了幾十年歲月以后,才會知命,才會張口吞到什么就伸伸脖子咽下去,一聲不吭。這樣,就使老年人的話只能打發(fā)住他們自己。 老年人就這樣,他們的許多話聽去在教訓(xùn)別人和啟迪后生,實際上是說給他們自己聽,是在打發(fā)他們自己。這就是人生的味道,這味道又苦辣又悲涼。 老年人與年輕人的區(qū)別并不在年齡大小,而在心里有沒有悲涼。
實際上,人生處處都是謎。別說別人不理解,連郭滿德自己也不相信水月會嫁給他。甚至連水月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答應(yīng)嫁給郭滿德。我一直覺得這里邊有秘密,有內(nèi)在原因做基礎(chǔ)。尋找這個秘密,發(fā)現(xiàn)這個基礎(chǔ),才能解開這個結(jié)。
她第一次見到郭滿德,就是相親那一天。在這之前,他們沒見過面,不一個村子,不一個學(xué)校,或許在趕集時碰見過,也沒有理由記住陌生人。那是個上午,按照鄉(xiāng)俗,經(jīng)媒人介紹,他們第一次見面。吃過飯后,父母和媒人按照計劃都借故躲出去,讓他們兩人單獨(dú)在屋里談?wù)勗挕_@個形式是,一錘定音。如果男方?jīng)]意見,看上了女方,見過面說話時就送一百塊錢見面禮,還要用紅手帕包著。好像不是送錢是送這塊紅手帕,這就使紅手帕的虛偽包裝著金錢的赤裸。女方如果對男方?jīng)]意見,就接過這個紅包包。當(dāng)然不能打開來看,更不能當(dāng)面數(shù)錢,這些活動要等男方走了以后再進(jìn)行。那時候這塊紅手帕就不重要了,金錢就顯露出本來面目。接過這個紅手帕,就象征接下了這個婚姻的初稿兒,說白了等于接下了定金一樣。 對于這樁親事,媒人提出來后,水月的父母就拿定主意不同意。托人打聽過,這郭滿德不僅丑陋,家里無爹無娘還是個可憐娃子。等見到郭滿德本人,更堅定了這看法。只是鄉(xiāng)里人際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媒人大都沾親帶故,能冷落男方也不能冷落媒人。他們想好歹讓小男女見過臉,撿起媒人的臉面。再一個心思,鄉(xiāng)下不興女方求男方,只許男方求女方,這就養(yǎng)成一家女百家求的鄉(xiāng)俗。來求的男方越多,女方越顯得尊貴。這也是培養(yǎng)起來的虛榮。水月的父母也不放過享受這種虛榮的機(jī)會。同意不同意先吃人家二斤點心,做父母的自然不拒絕這具體的好處。鄉(xiāng)下人窮,挑明說眼熱這二斤點心也不要緊。 對郭滿德,水月看出來父母持否定態(tài)度,雖沒有明說,從他們眼神里讀得很明白。說實話,水月本人也不同意,上過高中又長得水靈漂亮,水月眼更高。但是不同意歸不同意,一定要走完這個過程。不能一上來就說不同意,那就太傷人。一定要單獨(dú)談過話,謝絕過見面禮,不接那個紅包包,把客人送走以后,才能對父母表態(tài):給人家回話吧,讓人家找更合適的家兒。 在這里,連女孩子對自己父母都習(xí)慣不明說我不同意,或者說我看不上人,而是說讓人家找更合適的家兒。這也可以理解為一種修養(yǎng),但說穿了仍是虛偽。不過像這種虛偽已普遍不再被人們認(rèn)為是虛偽,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xí)慣進(jìn)入我們生活的各個方面,滲透在我們的話語和行為中,人們像離不開食鹽一樣再也離不開它。 其實,郭滿德一見水月心里就涼下來,但他不情愿先打退堂鼓,就紅著臉不安地坐在里屋,像受審那樣。水月看著媒人和父母借故走出院子,媒人還留意帶上院門,就把這媒人恨上了。并不是恨媒人把郭滿德帶進(jìn)家門,而是恨媒人心狠。那么世故聰明的人,他一開始就明白這婚事不能成,卻騙著老實的郭滿德拿錢請他來做媒,說穿了這媒人就為掙男方的跑腿錢。這種人嘴大吃四方,沒一句實話,三說六勸就為有人送錢讓他花。水月最討厭這種人。相比之下,她倒同情郭滿德的憨厚和老實。當(dāng)然同情歸同情,她不會答應(yīng)嫁給他。她只是準(zhǔn)備走完這個形式,不想欺負(fù)這老實人。 有這種心理準(zhǔn)備,水月進(jìn)屋去見郭滿德時,已經(jīng)覺得是走過場,簡直像演戲。她估計很快就會走完這個過場,從這種庸俗形式里走出來。進(jìn)門那一刻、她忽然又覺得有趣。既然進(jìn)入角色,她就想象郭滿德這種老實人見到漂亮姑娘會說什么話,會緊張成什么樣子,那一定很有趣。由于太枯燥,她就想找一點樂趣把這個形式濕潤。于是她撩開門簾走進(jìn)去,活像在中學(xué)演戲時撩開舞臺的幕布進(jìn)入劇情一樣,鑼鼓聲胡弦聲纏繞在身,一切都是假的,是做戲。 院子里很安靜。陽光過窗就變成幾根棍子那樣捅到里屋,水月不喜歡這樣的陽光。只有幾只雞在院子里咕咕咕叫著覓食,把莊稼院兒叫得很悠閑舒適一樣。 出乎水月的意料之外,郭滿德一聲不吭,起身就撲過來抱住了她,抱住她仍然是一聲不吭。在這一瞬間,水月呆了,腦子里出現(xiàn)了空白,連反抗也沒有想起來。郭滿德抱住她,憨憨地用盡力氣摟,像皮繩捆柴草那樣,兩條鐵鉗一樣的胳膊捆得水月喘不過氣來,她甚至覺得郭滿德把自己捆沒有了,捆進(jìn)了他的身體之內(nèi)。 十幾秒鐘過去,水月才從驚呆中恢復(fù)了意識,好不容易才想到了反抗。又不知如何去反抗,就用兩手去推郭滿德的下巴。實際上她是在捍衛(wèi)她的嘴唇。她本能地覺得他接下來要親她。也只是進(jìn)一步親她而已。如果我們在這里留意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水月的反抗很無力氣,推著郭滿德的下巴的手由于沒用氣力實際上變成捧著人家的下巴。這捧著的里邊透露出水月的饑渴。她害怕人家親她,人家并沒有來親她,她這害怕和軟弱無力的防范里就表示出另一層內(nèi)容,那就是希望人家親她。這就可以看出來,她還沒有被男人吻過,她多么渴望男人的吻,渴望到害怕的程度。 如果我們留神,再把水月的反抗行為加以回味,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典型的模糊行為。不僅僅在男女相愛過程中,甚至在生活的各個角落,到處都存在著這種模糊行為。表面的拒絕里滿含著贊成,表面的贊成里包含著拒絕,甚至拒絕和贊成混雜起來讓別人和他們本人都弄不明白,這是在表達(dá)一種什么意思。實際上這是一種潛意識行為。無論在什么場合,只有這種典型的潛意識行為,才毫無保留地吐露心跡。于是可以這么說,這種模糊行為是以行為的方式,來表述一種話語。 郭滿德如果只是強(qiáng)迫性地吻吻水月,雖然會很輕易粉碎水月的反抗,獲得成功,卻只是一個成功的吻,不可能促成這一樁婚姻。頂多只會給這個相親的枯燥形式的竹籃里放上一只紅蘋果,增添一點生動和內(nèi)容,水月卻不會決心嫁給他,渾身跳進(jìn)這只竹籃使這只竹籃鮮花怒放。郭滿德沒有去吻水月,在這關(guān)鍵時刻,顯然他干得很漂亮。他放過了她的唇,越過了吻的這個過渡性過程,野蠻地抱過水月,使她雙腳離開地面。這一點很重要,離開地面就離開了殘余的意料之內(nèi),完全把她帶到了意料之外,讓她再次驚呆,驚呆到在意料之外不知去向迷失了意識。于是,郭滿德抱著她像抱起一捆青草那樣,用力一甩,把水月摔到了床上。 這一摔徹底把水月的做戲感覺摔干凈了,摔得她靈魂出竅,就像演員被摔下舞臺扭傷了腳,回到了生活的真實之中。這是動人的決定性的一摔,這一摔才把水月摔到了婚姻面前,使她赤裸裸面對婚姻。在她今后長長的歲月里,她永遠(yuǎn)也忘記不了這動人的一摔。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老實憨厚的郭滿德會膽大包天,第一次相親就敢把姑娘抱起來扔在床上,突發(fā)奇兵那樣將水月打擊。這種出奇制勝,使他在水月面前改變形象,昂首挺胸高大起來。 李家的人把水月脫光了游街示眾這種形式,晚輩人沒見過。甚至,也沒有聽說過,解放后長達(dá)幾十年歲月里,這山里從來沒發(fā)生過這種事情。年輕人還認(rèn)為這是李家人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只有老年人知道,這是懲罰淫邪女人最古老的形式。水月的姥姥水秀當(dāng)年就被黃家人這么糟蹋過。水月這次裸體游行,只是對她姥姥當(dāng)年所受苦刑的一種重復(fù)。 人逃不脫重復(fù)。許多事情,后人只是重復(fù)表演前人的生活。這時候前人的生活就成了劇本一樣,被后人重新演出。歷史也逃不脫重復(fù),當(dāng)代的許多事件在古代那里都能找到版本。有人說歷史出現(xiàn)重復(fù)現(xiàn)象,會越來越荒唐。那么個人命運(yùn)呢?我覺得會愈來愈殘酷無情。 水秀是因為和鐵鎖私通被脫光了趕到街上的,當(dāng)然不是在那個初夜事發(fā)的。在那個初夜,兩個人曾共同商定了“就這一回”。當(dāng)然,這種話只是為開始找到的托詞,為了原諒自己。人們有這種習(xí)慣,在冒險時經(jīng)常找一些話來安慰自己,實際上是鼓勵自己勇往直前。如果說那五塊錢為他們兩人開始時修了橋梁,或者說買了張門票,那么越過那個初夜,他們便再也退不回來了。失去貞操,一次和無數(shù)次,性質(zhì)上沒有什么區(qū)別。在當(dāng)事人那里,肯定會這樣體驗,只要敢做一次,就敢無數(shù)次地做下去。 一個是獨(dú)身男人,一個是寡婦,一把火點著情欲,就把兩個人焊接成一體。開始是屋里和夜晚,后來發(fā)展到白天和莊稼地。 大概做這種事,起初確實能瞞過別人耳目,不被發(fā)現(xiàn)。做到后來,通常是誰都知道了,只有當(dāng)事人被蒙在鼓里,總認(rèn)為別人沒發(fā)現(xiàn)。這情景有點像掩耳盜鈴。出事的那天夜里有著很好的月光,水秀家的院子里被月光潑滿了。她和鐵鎖在柴草屋里做愛,被突然翻墻而來的黃家人堵住了門,按住了身子。為了避開孩子,他們經(jīng)常在這柴草屋里約會做愛。地上鋪一層厚厚的麥秸,臨時在上邊搭一條小褥子,就做成了地鋪。這環(huán)境雖簡陋卻更突出了偷情的神秘和刺激,又感到安全,做愛時就放得很開。做到高潮處,水秀常常忍不住死活就呻吟著尖叫起來,這尖叫聲把鐵鎖煽動到瘋狂,也傳出院墻通知了鄉(xiāng)鄰。那夜里黃家人就是捉著這尖叫聲,把他們當(dāng)場抓住的。當(dāng)然,這場捉奸活動是經(jīng)過計劃安排好的,并事先請示了黃家族長,得到了族長的允許。不經(jīng)過族長同意,沒有人來捉奸,一來不知道為什么要捉,二來不明白捉住了怎么辦。族長說太敗壞黃家門風(fēng),懲罰這賤婦!這就給他們找到了捉奸的正當(dāng)理由,使捉奸變得理直氣壯,差一點就成了正義一樣。 族長在家族中由于輩長和威嚴(yán),成為一個家族的首腦人物,和如今社會上的單位領(lǐng)導(dǎo)差不多,代表組織,成為群眾的上頭。中國人自古有這個習(xí)慣,凡事都要請上頭來決定,自己決定不了自己的事情。一伙人把水秀和鐵鎖捉住以后,就有人去請示族長來處理,族長放話先押到家廟看管起來,人們才把這對男女押到了家廟。這時候族長就成一干人的上頭,人們是他行為的大腿和胳膊。 我一直覺得“上頭”這個叫法很精當(dāng),一語道破人類社會結(jié)構(gòu)的秘密。上頭實際上還是頭,只不過加一個“上”字,它就不再是一個人的頭,而成了眾人的頭。說破了就是眾人沒有頭,頭在上邊在別人那里。眾人只是行尸走肉,只有上頭有思想來指揮和控制我們的行動。這種現(xiàn)象由開始的強(qiáng)迫接受到后來的自覺進(jìn)入習(xí)慣意識,恐怕是人放棄自我丟失平等和自由的一個源頭。等于大家織一根繩子來把自己捆牢,共同造一個監(jiān)獄來把我們自己關(guān)押。 把水秀和鐵鎖關(guān)押在家廟就很有象征性。家廟是用來祭祀祖先的地方,同時又是捆綁吊打族里后人的地方。是圣地又是刑場。好像圣地和刑場跟人的手心手背那樣,看著是兩極,其實相通。 審訊和懲處是在第二天上午進(jìn)行的,那時候家廟院里已經(jīng)擠滿黃家男女老少,打一儆百,要讓全族人受教育。外姓旁人爬在墻頭上看熱鬧,一排排腦袋掛在墻頭上像擺一行南瓜。水秀一口咬住怨自己不怪鐵鎖,很快就把鐵鎖放了。盡管鐵鎖掙扎著叫喊怨他不怪水秀,黃家人還是把鐵鎖趕了出去,因為他姓黃,畢竟是本家。這就變成了水秀勾引良家后生,承包下全部罪過。大凡在男女奸情這種案例中,到暴露時,女人一般比男人更勇敢承擔(dān)責(zé)任。等到面臨災(zāi)難時,女人像母親帶著兒子一樣,總是處處護(hù)著男人。
黃家顯然對這個結(jié)果很滿意,他們本來就是為了懲處水秀的。先是語言的污泥濁水往水秀身上潑,用污辱和咒罵把水秀的清白掩埋掉。接著是用鞭子抽打,打得水秀在院子里跑,后來在地上滾動。最后族長才指給她兩條生路:一條是帶著兩個女兒遠(yuǎn)離黃村,再也不要回來;一條是把她脫光了上街游行示眾。讓她自己選擇。
面對這兩種選擇,水秀先是一聲不吭。她沒有思考,她是讓打昏了頭,等著恢復(fù)意識。慢慢她明白了怎么回事,這兩條選擇實際上只有一條,那就是要把她趕出黃村。她并非不想離開這個地方,只是她無處可去。娘家的全部財產(chǎn)已經(jīng)被人買去或者占去,只剩下一處孤墳,她總不能回去在墳里住下安家。如果離開黃村,只有遠(yuǎn)游他方去討飯。自己有房子有地,為啥要離開?況且孩子還沒有成人,她還要為孩子著想。這樣她就選定了上街游行。面對黃家男女老少,她把頭抬起來,咬著嘴唇上的血說你們想干啥就干啥,別想把我趕走。這選擇是黃家族長沒有想到的,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這女人不僅很漂亮而且很烈性,并不是省油的燈。他本來只想把她逼出家門,并不想把她游街示眾,沒料到這女人不吃這一套。他已無法改變主意,只好說那就成全你吧。 衣服是由一群黃家婦女圍上來脫的,女人收拾女人最殘酷無情。她們爭先恐后上去扒水秀的衣裳,好像只有她們對水秀才有深仇大恨。自己人最善于收拾迫害自己人,好像歷來如此。水秀開始時掙扎和反抗,她們就很有經(jīng)驗先把她放倒,撕著一件件把她的衣裳脫下來扔在地上,一邊脫一邊下手在她的身上擰著解恨,也不知這仇恨從何而來。水秀被擰得哇哇亂叫,后來就不再掙扎和反抗,索性讓她們脫。這些女人讓她看到了女人的險惡,心頭就涌上來仇恨,但僅僅是一種仇恨感覺,還來不及想明白仇恨什么。 等到把水秀衣裳扒光以后,水秀忽然爬起來。并不站起身子,只是蹲著,抱著前胸,夾著雙腿,用胳膊和腿把前胸和下身掩護(hù)。婦女們干得瘋狂,她們品嘗到虐待別人的興奮和刺激,用勁把水秀拖起來,扒開她的雙手,讓她站直身子,給人群一個完整的舒展開來的裸體。有陽光照過來,院墻邊還有綠樹為背景,水秀的裸體如一幅油畫掛在家廟院。 這時候亂哄哄的人群突然爆發(fā)出一派死一樣的寂靜。幾個脫衣婦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安地來回扭著頭看。她們什么也沒有看到,或者說全部看到了,看到了水秀的裸體對整個人群的震撼。人群被這種裸體美驚呆了。 這種意想不到的效果,來源于水秀的裸體來源于美。水秀站起身子那一瞬間,如突然展開一處絕妙的風(fēng)景,攝住了人的魂魄,看得人驚心動魄靈魂出竅。相比之下,那幾個脫衣婦女顯得無比庸俗和丑惡。連族長都失神地瞪著眼張著口,有人來請示他,才想起來還要游街示眾。 游行開始時,人群才跟著往外涌。不同的是,沒有人再罵她,婦女們也不再打她和擰她,人群只圍著她在街上走。這樣子不再像游街示眾,倒像水秀帶領(lǐng)人們?nèi)ナ裁吹胤秸堅敢粯印傋呱辖诸^時,水秀還低著頭,眼里還噙著淚,走著走著她主動把頭顱昂起來,挺起了胸膛,憤怒地仇視著人群和這條古老的村街。慢慢地,她心里泛上來強(qiáng)烈的仇恨。由于迎著陽光走,太陽的光芒一直照著她的臉,搖晃著刺她的眼睛。她忽然抬起手,指著太陽,指著老天爺叫罵起來。 這就說明她早就想罵街,就是不知道罵誰。她覺得誰都有理,就是她沒理。她心里仇恨滿腔,又不知道恨誰,好像誰都可恨,又沒有哪一個具體的人能夠承受住她心里這巨大的仇恨?,F(xiàn)在她找到了,她想罵的就是這老天爺,她仇恨的就是這個老天爺。 她罵老天爺:你怎么不睜眼?你是個睜眼瞎子,你看不到我水秀的可憐! 她質(zhì)問老天爺:我犯了什么罪?我沒有吃,沒有穿,我犯了什么罪? 罵著罵著,她罵得理直氣壯起來,手指著老天爺一邊罵一邊跳,跳著身子罵,那樣子像要指著老天爺鼻子罵。這時候她往自己委屈處想,越想自己越委屈。她往自己有理處想,越想自己越有理。這時候她覺得滿天下都寫著她的冤枉,哪里都是她的仇恨。她仇恨老天爺,她仇恨全世界。她的仇恨比天大比海深,普天下都放不下她的仇恨。 她跳著罵:老天爺你訂的這是啥規(guī)矩?我男人死了我為什么不能找男人? 她手指著天罵:男人們妻妾成群,我為什么死了男人要守寡?肉長在我身上,你為啥要管我? 她罵得真好,我聽過無數(shù)村婦叫罵,從來沒聽過水秀這么罵街的。她不罵具體人,她不知道要罵誰,應(yīng)該罵誰。她心里那么多冤屈和仇恨,找不到仇恨對象,于是,性急之下氣急敗壞之中,由于陽光刺眼使她靈機(jī)一動想到了來罵老天爺,這使老天爺成了她虛設(shè)的仇人,這就使她的叫罵越出具象的大地飄揚(yáng)到形而上的天空。 由于找不到具體對象,她的叫罵一開口就飄飛到形而下之外,進(jìn)入了抽象,字字句句罵在本質(zhì)上。她仇恨不住具體對象,反而幫助她把仇恨指向整個社會,指向整個人類社會的腐朽和黑暗。 人在痛苦極限時喪失理智,就輕易抖落身上傳統(tǒng)和道德的灰塵,赤裸裸發(fā)出要求平等要求自由的呼喚。是這樣,如果來到傳統(tǒng)和社會法則之外,來到虛偽的道德之外,她有什么錯呢? 我甚至認(rèn)為,智者和哲人都是因為常聽水秀這樣的呼喚而啟動思考的。采集到這種生命呼喚的礦石,就可以冶煉出真理的金子。和水秀這種形而上的呼喚相比,我感到我的敘述的蒼白和無力。 水秀在街上走著跳著罵著,沒有人搭腔接話,沒有人能接下她形而上的話語。人們只有跟著她,聽著她叫罵像聽著她宣講一樣。她跳著罵著宣泄著她的仇恨,從街東來到街西,走到村子高處。她忽然笑了,面對人群,她放聲大笑。這笑聲讓人們不安,人們認(rèn)為她瘋了。 水秀揚(yáng)起手臂突然呼喚起來:村里男人們都聽著,從今往后,只要你送錢,我就給你睡。我的肉長在我身上,我想賣給誰就賣給誰! 這是那種把聲音拉長如吆喝樣的呼喚:村里男人們都聽著,沒有錢也行,只要我看上你,沒有錢也給你睡覺。肉長在我身上,我想給誰睡就給誰睡。 這種呼喚成了公開的賣淫宣言,劃破長空,在山嶺間回響。罵過之后是挑戰(zhàn),水秀要把身體當(dāng)武器,準(zhǔn)備報復(fù)這個社會,報復(fù)她心里的老天爺。 這種呼喚使人們驚慌不安,不敢再讓她游街。幾個婦女架著她,開始把她往家送。水秀掙扎著不回去,她們擰著她胳膊逼她回去,那樣子很慌亂。 在懲罰水秀之前,黃家的人為了保護(hù)臉面,先放了黃鐵鎖。 這樣就把水秀弄成勾引良家子弟敗壞門風(fēng)的淫婦,讓她把罪惡承包下來。雖然是為了迫害水秀,無疑也是對黃鐵鎖的一種偏袒。不想這偏袒,卻害了黃鐵鎖?;丶乙院螅S鐵鎖一下覺得垮了,垮得全身心感到一種虛弱。無論如何他還是一個年輕的血性漢子,雖然被捉住關(guān)在家廟院里,丟人歸丟人,有水秀為伴,共赴災(zāi)難,他心里還有一種悲壯感。這種事,不為別人發(fā)現(xiàn)更好,既然事發(fā)也就撕破臉皮破罐破摔,甚至有一種豁出去的快感。 那時候他被關(guān)在家廟院里,心里就橫下來,出丑就出丑,受罰就受罰,不過是皮肉受些苦。這樣也好,索性把事情挑明,過后經(jīng)人說說就和嫂子過日月。兄弟娶嫂子這種事雖然少,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族里能同意更好,不同意就和嫂子脫離黃家另過日月。有嫂于做伴,他也不虧做回人。如果再生個一男半女,自己這輩子也不可憐。這就使鐵鎖反而有一種慶幸,對前景充滿了樂觀。只是他什么都想到了,沒想到先把他放了。盡管他掙扎反抗一再說怨他不怪嫂子,還是硬把他押著出了家廟院,送回到家里來。又派人看管,不準(zhǔn)他出門去亂攪和。 往床上一躺,鐵鎖全身都軟了。放他回來,這就把責(zé)任全推給嫂子一個人。他覺得族里人逼著他出賣了嫂子一樣,在關(guān)鍵時刻自己離開了嫂子,離開了自己的心上人,成了無恥的小人一個。無論嫂子如何看他,怪不怪他,他都扔下了嫂子,讓她一個人去承擔(dān)罪過。從這里出發(fā),他走進(jìn)了自己聯(lián)想的恥辱之中。 捉奸捉雙,自己被當(dāng)場捉住,再無話說,往后也就再無臉去見族里人和另姓旁人。自己走到哪里,都會有人指著他的脊梁骨罵他不要臉,找嫂子睡覺。由于關(guān)鍵時刻逃脫懲罰,加重了嫂子的罪過,嫂子也不會原諒他,過后也會不理他,輕視和小看他。就是嫂子寬容,不計較這些,作為一個男人,他再也無臉面去見嫂子,去見自己的心上人。這樣,前后路都斷了,他感到了往后無處逃遁。
有自己在場,無論打罵,那懲罰有多重,總覺得可以忍受和闖過去?,F(xiàn)在只剩下嫂子一個人,他們將如何迫害和折磨她?他想不出來。越想不出來越想,越想就越痛苦。想象的痛苦永遠(yuǎn)比行為痛苦更加痛苦,這種痛苦由于看不見摸不著就如無邊無際一樣折磨著他。他心疼嫂子,他心疼他的心上人。
這是一種思維怪圈兒,任何人都會有這種思維體驗,凡事只要你一開始往壞處想,就越想越壞,往好處想就越想越好,這時候思維過程和思維內(nèi)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出發(fā)選擇的思維角度和路線。就像水秀在游街示眾時她想到自己冤枉一樣,越想越冤枉竟理直氣壯罵著跳起來。鐵鎖一開始就覺得自己無恥,就走進(jìn)了自己的恥辱的深淵。 如果鐵鎖一開始往別處想,就會沿著另一條思路展開聯(lián)想,就不會輕易想到絕路上。他選擇了自責(zé)這種思維方向,就越走越遠(yuǎn),想到了絕路上。 他先是把道德這條路想斷了,今后無法生活在族人和鄉(xiāng)人之間。又把愛情這條路想斷了,今后無法再面見心上人。就感到了走投無路,走到了人生盡頭,想到了自殺。 實際上,他想到無法再生活在村里和無法再見心上人,還都是表象,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此刻糾纏在心里的死結(jié)是他自己無法再面對自己。也就是說,他更重要的,是他今后看不起自己。沒臉再見自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就自己判處了自己死刑。 我覺得黃家族人放了他只是幫助他找到了自殺理由,真正殺死他的,還是他自己的心靈。 這使我再一次覺得自殺這個詞語很準(zhǔn)確,自殺的人都是自己找到死亡理由的。找到理由就去實現(xiàn)它,這都是些勇敢的人。這使我對所有自殺的人,無論什么理由自殺,都懷著深刻的理解和尊敬。 自殺,決不是什么輕生。那是些把人生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才敢想到并實現(xiàn)自殺。 黃鐵鎖是七天之后自殺的。這七天里,白天他都待在家里關(guān)上門吃飯和睡覺,不見任何人。夜里就出門來干活,他把自家的糞都挑到水秀家的地里,為水秀家莊稼追了一遍肥。又摸黑把水秀家地邊都刨了刨,還給坡地挑了一道崖,以便存住水來養(yǎng)莊稼。嫂子帶兩個女兒過日月,這些活她干起來太吃力。 這些情況別人不知道,水秀是發(fā)現(xiàn)了的,也想到是鐵鎖干的活,只是想他心里難受,沒往別處去想,也就沒有理他。她不會想到,這是有人走到了人生盡頭,要上路了,用這種方式來向自己的心上人告別。 真正要自殺的人,是很少公開和人告別的,這時候自殺成了他最后的秘密,他要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被人知道。一直到鐵鎖吊死在墳里柏樹枝上,水秀才想明白了鐵鎖的心思,但是已經(jīng)晚了,舌頭已吐出一尺來長,那顆心已經(jīng)不跳了。 鐵鎖一死,水秀才開始傷心。雖然讓她游街示眾,受盡鞭打和苦刑,那只是外傷,鐵鎖的死才使水秀受到了內(nèi)傷,傷碎了心。如果說游街示眾沒有征服水秀,在某種程度上,那是還有鐵鎖的愛情在墊底。只讓她一個人受兩份罪,把鐵鎖放了,正合她的愿望。她開始就說怨自己不怪鐵鎖,就透出來她希望保護(hù)鐵鎖不受折磨。放過鐵鎖,只迫害她一個人,她覺得保護(hù)了鐵鎖一樣,反而心里踏實一點。她一直覺得鐵鎖比她小,像她的弟弟和兒子一樣,她渴望像母親那樣保護(hù)他,傳達(dá)一種情感。如今鐵鎖一死,才把她打垮了。特別是鐵鎖臨死還想著她,為她干了七夜晚的活,這份情一刀一刀剜著她的心。女人不害怕苦難,在苦難面前,女人和男人相比永遠(yuǎn)是強(qiáng)者。女人最要命的,就是受到來自情感方面的傷害。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活的是情感。 鐵鎖死后,水秀覺得天才真正塌下來。脫光衣裳把她趕上大街,她沒有放聲哭過,如今她跑到鐵鎖墳頭放聲痛哭。山里女人,喜歡一邊哭一邊訴說,來表達(dá)自己的感情。水秀就跪在墳頭,撲在墳上哭著叫喚: “鐵鎖,是我把你害死了,你死得冤呀。” “好兄弟,嫂子害死了你啦--” 如果不是兩個孩子牽掛著她,她很可能以死來報答鐵鎖對她的情義,和他一塊走。除了孩子,這世上沒有什么讓她留戀的。 鐵鎖死后,水秀變了一個人,她忽然不說不笑不搭理別人。她認(rèn)定了自己沒有錯,她看透了這個社會的骯臟和黑暗,就不理會別人態(tài)度,反而拔起來一份孤傲。 這是一種常見的心理對峙現(xiàn)象。別人看不起她,不搭理她,如果她上趕著去討好別人,別人就會越來越看不起她,她就永遠(yuǎn)站在做人的低處,抬不起頭來。但是她先不搭理別人,就居高臨下抵抗住別人的輕視,守住自己的尊嚴(yán),保護(hù)了自己的人格。這里邊的關(guān)鍵是,別人看不起自己,自己要看得起自己,甚至要尊敬自己。 水秀賣淫就是在這以后開始的。雖然叫喊著要賣淫,但是等到真有人來敲響她的窗框,還是讓她心驚肉跳。雖然接過鐵鎖五塊錢,但她一直不承認(rèn)這就是賣淫。在五塊錢之外,他們敘述過那么多情感。于是,第一次真正賣淫以后她大哭了一場。她覺得她的清白這一次才失去了??捱^之后是咬碎牙的仇恨。現(xiàn)在她終于徹底站在了這個社會和傳統(tǒng)道德的對面,開始報復(fù)和瓦解它。 這種事大都在夜晚進(jìn)行,不是水秀白天不敢接客,而是男人們白天不敢來嫖。他們像鬼一樣,只有等天黑下來才敢溜出家門,來做他們自己也認(rèn)為見不得人的事情。去做見不得人的事情,永遠(yuǎn)對人們是一種誘惑。
由于孩子們小,水秀怕臟了孩子們的眼,就把另外一間房收拾收拾,另支一張床,作為她賣淫的地方。她讓倆姑娘睡在原來的屋里,放上尿盆,一入夜就把她們反鎖進(jìn)老屋里。好像她要去打狼斗虎,害怕傷到孩子們那樣。好像她要跳到茅坑里淘糞,害怕屎尿濺到孩子們身上那樣。孩子這時成了她活著的希望,成了她的命。
剛開始人少,偶爾有男人半夜偷偷摸進(jìn)院子里,將她的窗戶敲響。她把人悄悄領(lǐng)進(jìn)屋,先接過錢,再脫衣裳上床。第一次就找到了和鐵鎖私通時不一樣的感覺,一切隨男人的便,他愛怎么就怎么,她只是為了掙錢,投入不了感情。那樣子像替人紡線和織布一樣,只感到在干活,感受不到燃燒,感受不到要死要活的瘋狂。 接著,人逐漸多起來。有時候屋里已經(jīng)有人了,外邊還有人敲窗戶,她就沒好氣地說,屋里有人,趕明兒個吧。她說這些話時不再有不好意思,臉不紅心不跳,完全是生意人一個。那樣子就像誰找她干活,她已經(jīng)接下了別人的活,就回絕人家一樣。 她越來越看不起這些找她的男人們,平時在陽光下看他們一個一個正經(jīng)君子模樣,只要天黑下來,摸到她床上,就低三下四像孫子。只要脫光衣裳,馬上就換了一個人,豬狗那樣不要臉,沒有一個好人。 起初做這種事,水秀覺得收了人家的錢,替人家干活一樣。后來感覺發(fā)生了變化,不僅僅要掙錢干活,同時要使用牲口那般使用這些男人。就像借用別人家的驢拉磨,小鞭子抽打著它,累得驢一身汗水,把她的糧食磨成了面。 她逐漸學(xué)會打發(fā)和戲弄這些嫖客。沒心情便罷,收了錢由他們自己折騰。心情好起來時,她就讓他們侍候她,享受性行為的快活。然后再把他們趕下床,轟蒼蠅那樣趕他們出去。有時候洗罷身子干干凈凈往床上躺下,回想這些臭男人,她覺得自己成了戲臺上的君主,這些人成了她的奴隸,她的狗。 有時候夜深人靜,她也覺得自己很壞,成了壞女人。只要回到世俗觀念里,她就感到不安,不明白這鬼日月還要過多久。想到再不能在人前當(dāng)好女人,就覺得傷心,就害怕這日月。這種意識來回流動,常常使水秀感到進(jìn)退兩難。 其實,人都生活在兩難之中,沒有人能夠逃脫。 這大概就是生的苦惱。 有人叫苦海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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