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賁

　　尼爾·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的再版序中說，在這本書出版后的12年里，許多小學(xué)、中學(xué)的學(xué)生給他來信，表達他們對書中問題的看法，“我尤其對五六年級學(xué)生的觀點感興趣，因為他們正當其時。這個年齡的兒童不僅會飽受早來的、強加于他們的成年的影響，而且可以對這些影響進行討論，甚至進行反思。這個年齡的學(xué)生也往往行文直率和簡練，還沒有被鼓勵用語言來掩蓋思想”。

　　這也是我對小學(xué)生作文很有興趣的一個原因。在美國，五年級是小學(xué)的最高年級，把四年級和五年級的作文要求比較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小學(xué)五年級的孩子忽然長大了。五年級的語文分為6個單元（以Harcourt Language這一教材為例），每個單元集中在一種寫作樣式，6種寫作樣式分別是個人敘述、說明如何、說理、比較和對比、研究報告、故事，樣式與四年級的要求差不多，但寫作要求卻顯然有相當?shù)奶岣摺２粌H作文的字數(shù)從140字左右一下子增加到300字左右（六年級再增加到500字），而且作文的段落也從一般的3段（有的就是一大段）增加到5段，更重要的是，思考問題的全面和復(fù)雜性也有了相當?shù)奶岣?，他們開始有“觀點”和“看法”了。作為學(xué)習動腦筋思考并且寫下思考結(jié)果的兒童，小學(xué)五年級學(xué)生已經(jīng)不再是“小小孩”了。

　　當然，五六年級學(xué)生的“想法”并不一定要用學(xué)校的“五段落作文”的形式來表達。波茲曼在他的再版序中就給了我們幾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在他的書中，波茲曼斷言電視媒體侵入家庭生活的空間，正在加速孩子們童年的消逝。盡管波茲曼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媒體研究學(xué)者，但他在書里說的仍然只不過是自己的“看法”。五六年級的小學(xué)生并不把他當作一個必須聽從的“權(quán)威”，而是有自己不同的“看法”，他們很在乎自己的看法，并且寫信與波茲曼這個大學(xué)者交流。

　　例如，一個叫納里艾拉(Nariele)的女孩在結(jié)束她的短信時說，你的想法“稀奇古怪”。一個叫杰克(Jack)的男孩說：“我認為你的文章不怎么好。童年沒有消逝——哈!——就這樣沒有啦?!”約瑟夫(Joseph)寫道：“童年沒有消逝，因為我們看電視，我認為一周五天上學(xué)才是荒廢童年。我覺得那太過分了。童年非常寶貴，用超過半周的時間去上學(xué)，太浪費了。”蒂娜(Tina)寫道：“當你是孩子時，你并不需要顧慮責任的問題。孩子們應(yīng)該多一些玩耍。”約翰(John)寫道：“我認為18歲才應(yīng)該是兒童變成成年人的年齡。”帕蒂(Patty)說：“我不認為一個10歲的孩子看了成人節(jié)目，就不再是兒童了。”安迪(Andy)說；“大多數(shù)孩子看電視節(jié)目，知道那不是真的。”

　　波茲曼很尊重這些孩子們的“看法”，認真地把這些看法記錄在自己的書里，并且從中得到思想收獲：“從這些評論中可以了解到許多東西，但它們給我的主要教訓(xùn)是兒童自身是保存童年的一股力量。那當然不是政治力量。那是一種道德力量。在這些問題上，也 許我們可以稱他們?yōu)?#8216;道德多數(shù)’?？雌饋?，兒童不僅懂得他們與成人不同的價值所在，還關(guān)心二者需要有個界限；他們也許比成人更明白，如果這一界限被模糊， 那么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會隨之喪失。”

　　小學(xué)生的作文寫得像小學(xué)生的作文，這是兒童與成人不同的一道界限，當這道界限消失時，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會隨之喪失。美國小學(xué)生作文有一種自然的直率和簡練，有兒童率性的原因，也跟老師不鼓勵用語言來掩蓋無思想有關(guān)。中國小學(xué)和中學(xué)里盛行一種模仿大人、貌似成熟的“高蹺語言”，夸張做作、故作深沉、夸夸其談, 因為沒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特別需要用現(xiàn)成的套話、空話來裝點掩飾。許多“校園文明標語”提供的就是這樣的高蹺語言范本：“微笑是我們的語言，文明是我們的信念”、“鳥兒因翅膀而自由翱翔，鮮花因芬芳而美麗，校園因文明而將更加進步”、“放飛你的青春，奔灑你的熱情”、“天空是溫暖的搖籃，不要再向天空吐煙，讓地球心酸；草地是美麗的地毯，不要再亂扔雜物，讓地球難堪！”。

　　其實，這樣的語言算不得是思想成熟的成年人語言，而是一種濫情、沖動、既不幼稚又不成熟的“兒童成人”語言，逼著孩子像小大人似的鸚鵡學(xué)舌、裝腔作勢、有口無心。它不能提升兒童對事物的理解力，但卻能降低成年人的智力定位，其結(jié)果是模糊了成年和童年之間的界限，形成了一個智力發(fā)展模糊的年齡段。不知有多少人，都因為使用這樣的語言而成為一個“長不大”年齡段的成員。與其快快成為這樣的成人，還不如讓孩子慢慢長大，讓他們與成人之間還保留一道尚未被模糊的界限， 也能擁有一些屬于他們自己的言語和說話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