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上午——2009年12月27日,寒冷的空中忽然飄起了雪花。前蘇州風景園林學會秘書長,我們尊敬的園林植物學者李衍德先生與世長辭。
李先生為人揮灑倜儻,有古人風。年輕時因“極右分子”身陷囹圄,飽嘗牢獄之災。但依舊激情似火,未減初衷。在學術上更是縱橫馳騁,不拘一格。
余平時常與先生交談,得益匪淺,執(zhí)弟子禮,唯未得先生系統(tǒng)輔導,深以為憾!
先生晚年篤信基督,但未受洗,愿天父能引導他去往神的國度。
10年前,與先生共同聯(lián)名發(fā)表一段普及短文于《文物天地》雜志,現(xiàn)貼在此,以作紀念!
嘉木秀卉見文心
——蘇州古典園林的花木
在蘇州古典園林的諸多造園要素中,嘉木名卉是唯一的有生命的要素,以花木植被的組景和配置最為生動和富于變化?;酒贩N豐富,色采絢麗,姿態(tài)各異。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花草樹木還寄托了人們深厚的思想感情,人們通過借花寄情、以花言志,或把花木擬人化,或引花木自況,以表達自己的理想和情操。因而,蘇州園林中的植物景觀生發(fā)出有更為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具有寫實和寫意的雙重功能。
一、植物花樹在園林中的造景作用
無花不成景,無綠不成園。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春秋吳國的苑囿開蘇州園林的先河,就以各色花卉組成了園林的特定景觀。史載吳王“鑿湖為池,置苑為囿”,辟有專為賞荷的“夏駕湖”。城郊靈巖山上館娃宮中有“玩花池”,池中種植四色蓮花,今猶有遺跡可尋。吳王夫差還建有“梧桐園”,明代詩人高啟曾寫詩道:“桐花香,桐花冷。生宮園,覆宮井。雨滴夜,風驚秋。鳳不來,吳王愁。”詠景抒情,語句雋永。
明清時期,蘇州園林進入鼎盛的時代,由于受文人畫家藝術風格的影響,蘇州園林的寫意山水藝術特征在花木配植中同樣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計成在《園冶》書中說:“梧蔭匝地,槐蔭當庭;插柳沿堤,栽梅繞屋;結(jié)茅竹里……夜雨芭蕉……曉風楊柳……”。植物不僅僅用來創(chuàng)造出一個舒適宜人的自然環(huán)境,還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寄托人們美好思緒和詩情畫意的主題景觀,古柏美竹、秋菊竹籬、杏雨柳煙、荷塘月色…… 這種情調(diào)成為造園者所追求的藝術和心靈境界。
明代園林藝圃初名“藥圃”,古漢語中的“藥”泛指一切氣味芬芳可用來制作香料的草本植物,狹義的指香草中的白芷。古人常以香草或白芷等比德,用來比喻那些有德行的賢良之士,尤其是那些遭受打擊而又不墮志向的賢才,這從先秦開始就很流行?!冻o》中以瓊芳、蘭、杜若、辛夷、江 等香草來借代賢人的,比比皆是,不下20余處。藥圃的建造者文震孟(1574—1636)是文徵明曾孫,明天啟年間(1622)狀元,一生以學問名節(jié)稱世,雖曾官至內(nèi)閣大學士,但屢次觸逆權(quán)臣,遭受打擊,甚至削職為民。所以,園中種植各種香草來寓意園主高尚的人格。后來園名改為“藝圃”,“藝”在古文中的意思就是“種植”,可以說,其演變過程很好地繼承了該園原有的風貌和內(nèi)涵。文震孟的弟弟文震亨(1585—1645),是我國歷史著名造園名著《長物志》的作者,他的宅園,直接取名“香草zhai(左土右宅)”,表現(xiàn)了同樣的造園意趣,可惜此園現(xiàn)已不存。
拙政園以“拙者之為政”為造園主題,為了體現(xiàn)園主遂里歸初,趣在草木田野的情懷,水景占了三分之一以上的空間景觀,水中植有大片的荷花。從明代建園之初,園內(nèi)就建有專為觀賞荷花而建的芙蓉隈及水花池,文徵明先后有詩和畫傳世,至今園中以賞荷、觀荷、聞荷香、聽荷聲為主題的景點就有遠香堂、荷風四面廳、香洲、聽雨軒、藕香榭、芙蓉榭、留聽閣等,從仲春的點點浮錢新荷到深秋的滿塘枯荷,荷花生長的每個階段各有特點:稚嫩、嬌羞、圓潤、成熟、結(jié)果、老殘,演繹如人生。特別是香洲一景,以亭、臺、樓、閣、軒五種建筑組合成如一葉畫舫,位于水邊,取屈原“采芳洲兮杜若”的句意,周圍蓮葉田田,充滿詩情畫意。
滄浪亭為宋代詩人蘇舜欽所建,蘇舜欽因關心國事,正直敢言,受“群小側(cè)目”而遭貶職,深感為名利而死,不如安于山林。為表明自己的心跡,利用滄浪亭原有的植物環(huán)境,以竹作為主要植物景致,“前竹后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干,光影會合于軒戶之間”,成為著名的“城市山林”。繁衍至今,滄浪亭現(xiàn)仍以竹為主要植物,品種多達30余種。園中的“翠玲瓏”四面環(huán)竹,境界清靜雅潔,深得自然之趣。
蘇州園林植物景觀的特色是它和其他造園要素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互相滲透,大量的廳堂館榭和其它建筑往往以散布其周圍的花木命名,共同組成和諧統(tǒng)一的景區(qū)。僅以拙政園為例,就有二十多處景點取自植物題材,其中直接題額命名的有如:玉蘭堂——玉蘭;蘭雪堂——蘭花;梧竹幽居——梧桐、竹子;海棠春塢——海棠等,比較含蓄的題名則如:遠香堂、留聽閣、芙蓉榭——荷花;十八曼陀羅館——山茶;聽雨軒——竹、芭蕉、荷等等。
在其它園林中,此類景點也比比皆是,如留園有古木交柯(山茶、女貞)、聞木樨香(桂花);網(wǎng)師園有小山叢桂軒(桂花)、竹外一枝軒(竹子、梅花)、看松讀畫軒(白皮松)、殿春 (芍藥);滄浪亭有聞妙香室(梅花)、清香館(桂花)、翠玲瓏(竹子);獅子林有修竹閣(竹子)、暗香疏影樓(梅花)、問梅閣(梅)、雙香仙館(梅、荷);藝圃有芹廬(水草),耦園有筠廊(竹)和樨(桂)廊等,不一而足。
蘇州古典園林在最興盛的時候曾多達二百多處,眾多的蘇州園林植物景觀由此構(gòu)成了蘇州優(yōu)美的城市生態(tài)環(huán)境。
二、園林植物的文化含義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植物花卉都有著一定文化上的精神含義和人格含意,留園的五峰仙館掛有一副對聯(lián):
讀書取正,讀易取變,讀騷取幽,讀莊取達,讀漢文取堅,最有味卷中歲月;
與菊同野,與梅同疏,與蓮同潔,與蘭同芳,與海棠同韻,定自稱花里神仙。
這副對聯(lián)用代表中國古代文化精髓的五種書來對照五種花木,可以說是對蘇州園林花木寓意極其精煉生動的概括,讀《尚書》取其雅正,讀《易經(jīng)》取其善變,讀《離騷》取其幽思,讀《莊子》取其放達,讀漢文取其核心精髓,最有味的是潛心在書中的時光;與菊花同拙樸,與梅花同疏朗,與蓮花同高潔,與蘭花同芬芳,與海棠同風韻,一定會自覺是花里神仙??梢哉f,蘇州園林在植物的選擇上處處體現(xiàn)了這種文化精神。
梅花“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和松、竹、梅并稱為“歲寒三友”,陶淵明的詩“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對菊和松的稱頌令人齒頰生香,人們通過賞花觀樹,引發(fā)聯(lián)想,進入情深意合,悠然陶醉的境界。
在蘇州園林中,許多花木都有別稱或比喻,如:
紫薇,格調(diào)高雅,枝干清秀,稱作禪友,顯示清靜無為的心態(tài);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故而被名為君子花,表示人格的清高和雅潔;桂花香氣濃郁,傳說是月宮中所栽,花開時正值秋高氣爽,故稱為仙友;菊花姿色、花期長,稱作壽客;蘭花不以形態(tài)來爭奇斗艷,其香氣溫而幽雅,故號第一香、幽客;海棠嬌艷,所以標榜為花中神仙;竹子有節(jié),以象征氣節(jié),稱作為君子;松樹經(jīng)冬不凋,稱為節(jié)士;柳枝婆娑,別稱女兒腰;冬青四季常綠,稱為萬年枝,石榴象征多子;棠棣比喻兄弟和睦;另外,還有如紅豆表示相思,萱草寓意忘憂,榆樹象征財富,凌霄用來比喻壯志凌云,櫸樹以寓科場中舉,故往往種在門口;紫藤、紫荊、紫玉蘭則含有“紫氣東來”的意思……
在蘇州園林中,十分講究植物景觀情與景的相互交融,通過花木巧妙搭配,來表達不同的意境,如在廳堂前種植玉蘭、牡丹、桂花,以示“玉堂富貴”;窗景多采用芭蕉和翠竹,以示清麗高雅;拙政園“梧竹幽居”旁種植梧桐、翠竹,古代傳說中認為,鳳凰非梧桐不憩、非桐子不食、非竹不鳴,這里的四個月洞門構(gòu)成絕妙的框景,讓人遐想聯(lián)翩;獅子林的“揖峰指柏軒”、“問梅閣”和留園的“聞木樨香”運用民眾喜聞樂見的樹木花卉形式,表達宗教含義,是園林景觀的佳例。
三、園林中古樹名木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
1、古樹名木是歷史園林活的見證,是園林歷史價值最突出的內(nèi)容,是研究園林可靠的史料依據(jù)。
蘇州古典園林源遠流長,歷經(jīng)幾世紀的滄桑,每處園林都迭有興廢,有的園林多次易主。園中建筑物也多有變遷,或頹圮,或改建,現(xiàn)存的園容園貌和建筑實物大多已與當初建園時的情況相去甚遠,對它們的了解主要依靠前人文字記載和書畫題留。由于古代士人對園林的偏愛,其文筆和繪畫都帶有藝術創(chuàng)作的特點,尚需確切的文史資料補正。作為活著的古樹名木,對其所起的注釋作用之大,是不言而語的。
網(wǎng)師園看松讀畫軒前的古柏,為南宋萬卷堂遺物,至今已歷800多個春秋。古柏高達10余米,其頂梢已枯,3個側(cè)枝枝葉扶疏,老而彌健,是網(wǎng)師園滄桑變遷的見證;獅子林“揖峰指柏軒“對面假山上的古柏,枝干虬曲,盡管10來米高的主干已經(jīng)枯死,但其根部已深入到山石內(nèi)部,與假山緊緊地合抱在一起,因而并不倒伏,是獅子林作為元代園林的有力佐證。留園在清乾隆時曾名“寒碧莊”,就是因為園中種有許多白皮松的緣故,這些樹木現(xiàn)在仍長勢良好,除了讓人賞心悅目外,還能給人以歷史的滄桑感。留園遺存的明代牡丹花壇,以青石筑成,上面刻有各式精美的雕花圖案,花壇中牡丹年年盛開,雖已不是明代花種,但其文脈卻得以代代相傳。
2、園林中的古樹名木承載了豐厚的文化信息
拙政園里的文徵明手植紫藤,已生長了400多年,至今郁郁蔥蔥,蒼翠成蔭,花開時瓔珞流蘇,垂串紫玉。園中名貴的寶珠山茶,自拙政園的前身元代大弘寺就開始種植,清初著名詩人吳梅村所寫的《拙政園山茶花詠》長詩,通過吟誦園中山茶花,比較詳細地記載了從元到清拙政園的變遷,無論是從文學的角度還是對園林發(fā)展史、植物栽培史的研究來說,都有重大的價值?,F(xiàn)存晚清時專門觀賞山茶花的“十八曼陀羅館”,由狀元陸潤 題額,為拙政園西部的著名建筑;城郊天平山麓的高義園,有明解元唐伯虎種的羅漢松,唐伯虎充滿傳奇色彩的生平事跡和他作為吳門畫派創(chuàng)世人的成就,在民間代有流傳,這棵羅漢松寄托了人們無數(shù)的遐想,他的住宅處現(xiàn)仍有“雙荷花池”遺存。網(wǎng)師園在清代曾經(jīng)有“半畝牡丹大如斗”,花開時文人雅士紛紛聚會對吟唱酬,留下了許多名句佳作,均已刻成書條石,鑲嵌在園內(nèi)的廊壁間,成為網(wǎng)師園的一道文化景觀。
3、古樹名木是古典園林不可再生的文化遺存
蘇東坡說:“臺榭如富貴,時至則成;草木如名節(jié),久后而成”。計成在《園冶》中也說:“高臺大榭,轉(zhuǎn)瞬可成;喬木參天,輒需時日”。園林的建筑和假山水體雖然也很容易受到各種原因的損壞,但若是進行妥善的修繕,往往很快就能恢復舊景。而園林中一棵大樹的長成,卻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漫長的歲月,任何因環(huán)境影響或人為的破壞遭受到傷害,都會帶來無法彌補的損失,特別是古老樹木一旦死亡,則無法再生,也沒有補救的辦法。
根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公約》原則制定的《佛羅倫薩憲章》指出:“‘歷史園林是一主要有植物組成的建筑構(gòu)造,因此它是具有生命力的,即有死有生’。因此,其面貌反映著季節(jié)循環(huán)、自然生死與園林藝人,希望將其保持永恒不變的愿望之間的永久平衡。”又說:“既然它是一個活的古跡,其保存必須根據(jù)特定的規(guī)則進行。”從保護世界遺產(chǎn)的角度看,蘇州古典園林中的嘉木名卉還具有自然遺產(chǎn)的價值意義。
正是由于古樹名木、植物花卉在蘇州古典園林中具備的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給它創(chuàng)造良好的生長條件,保護它們的生長環(huán)境就顯得尤為重要,蘇州古典園林中一些古老樹種,高可數(shù)十米,幾人合抱,已生長了數(shù)百年,和其它的園林要素一樣,它們世界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是蘇州園林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