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1日,一場突如其來的9級地震在日本以東太平洋海底爆發(fā),引發(fā)海嘯,隨即遭損壞的核電站帶來核泄漏危機,此時此刻,人類再次陷入巨大的悲痛和恐懼之中。面對天災人禍,情何以堪的同時,太陽照常升起,生活依然得繼續(xù)……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曾經(jīng)親歷了1999年土耳其7.4級大地震。早年主修建筑的他,以專業(yè)的知識、深刻的體驗,記錄了災難中點點滴滴的心路歷程。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訪華時將在北京圖書大廈簽售現(xiàn)場售出的877冊書,23800元。捐贈給有關(guān)機構(gòu),資助那些在京讀書的四川地震災區(qū)的大學生,圖為在社科院演講。記者 李建泉攝
諾獎得主親歷的1999土耳其大地震。
子夜之后,破曉之前,我被最初的那陣晃動驚醒,后來才知道,那時是凌晨3點。那是1999年8月17日,當時我正在我們那棟石質(zhì)住所的書房內(nèi)。我的床,離書桌有3碼遠,它劇烈地搖晃起來,就像是大海里暴風雨中的小船。地底下傳來可怕的嘎吱聲,似乎就來自我的床下。出于本能反應,我顧不得找眼鏡就沖出房門,狂奔起來。
外面,我的前方是柏樹、松樹,遠處閃爍著城市的燈光,更遠的地方大海依稀可見。此刻,這一切,甚至整個夜晚仿佛都顫抖起來。似乎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我聽著地球發(fā)出的巨大聲響,腦海里一面浮現(xiàn)出地震的各種殘暴景象,另一面則迷迷糊糊地想,為什么每個人會在夜里這個時候開槍射擊呢?(20世紀70年代的轟炸、刺殺和夜間襲擊,令我每每將槍擊與災難聯(lián)系在一起。)后來,我絞盡腦汁,但始終沒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聲音聽起來和全自動武器的槍火聲如此相像。
第一次震動持續(xù)了45秒,奪去了3萬生命;震動停止前,我從側(cè)梯爬到樓上,妻子和女兒已經(jīng)醒來,在黑暗中等待著,恐懼萬分、不知所措。電路已經(jīng)中斷。我們一同跑到花園,跑進四周寂靜的黑夜之中。可怕的咆哮已經(jīng)停止,我們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恐懼中等待著。夜晚死一樣的寂靜,這座被高聳的巖石環(huán)繞的小島、花園、樹木,只有些許樹葉輕微的沙沙聲和我心臟怦怦的跳動聲,這更傳達出一種恐懼。黑暗中,我們站在樹下小聲低語,帶著莫名的猶豫——或許害怕說話聲音大,會引起另一次地震。隨后,又有幾次輕微的余震,但我們并沒有感到害怕。我躺在吊床上,7歲的女兒枕在我腿上睡著了,救護車的警笛聲從卡爾塔拉海岸傳到我的耳中。
接下來的幾天,人們又經(jīng)歷了無休無止的余震。之后,我聽到很多人談起他們在第一次45秒地震中的舉動。2000萬人感覺到了那次震動,聽到了來自地下的轟鳴。后來,人們相互聯(lián)系時,談論的不是驚人的死亡數(shù)據(jù),而是那45秒鐘。幾乎所有人都說:“除非你親自體驗,否則你簡直無法想像?!?/p>
一名藥劑師從一棟已成廢墟的公寓樓中完好無傷地逃生,他曾清楚地感覺到,他住的那棟5層樓沖到了空中,然后又落到地上,坍塌成廢墟。有人驚醒過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和房屋都像變魔術(shù)似地倒在一邊;樓梯坍塌的瞬間,居民們已經(jīng)準備束手待斃了,但旁邊的樓稍稍延緩了它的坍塌,于是這些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擠到了某個角落。為了減輕痛苦,他們彼此攙著胳膊。后來,從廢墟中發(fā)現(xiàn)的尸體就證明了這一點。碗碟、電視、櫥柜、書架、裝飾品、墻體掛件等所有東西全都扭曲變形,相互瘋狂尋找的母親、孩子、叔叔和祖母們,他們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撞到自家的某樣東西,或者撞上一堵不知哪里冒出的新墻。那些瞬間變形的墻體,使他們所有的物品都散落在地。到處一片黑暗,滿是塵土,家具倒翻在地。所有這一切使家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讓許多人都迷失了方向。
我聽到各種傳聞,有人以為他們站在位于4層的陽臺上,卻發(fā)現(xiàn)此處已經(jīng)成了底層的露臺;在第一次震動開始到結(jié)束的那會兒,有人剛打開冰箱,結(jié)果才把食物塞進嘴里,還沒來得及咽下就全都吐了出來;還有一部分人,說他們壓根就沒從床上起來,而是平靜地笑著,拉過床單裹著頭,把一切交付給安拉——很多死者就是這副模樣。
我寫的這些事情都是道聽途說,它們大多出自伊斯坦布爾傳播迅速的閑言碎語。布約克卡達市場都被令人恐懼、心虛的靜寂籠罩著。地震離我如此之近,帶走了如此多的生命,我簡直無法面對這個事實。我度過了大部分童年的地方被地震摧毀,這令我感到難以置信,更讓我感到恐懼。
災難似乎令人們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上。仿佛最隱秘、最嚴酷的生活規(guī)律都已經(jīng)暴露無遺,如同那些倒塌、毀壞了的房屋中的家具。
伊茲米特海灣是受破壞最嚴重的地區(qū)。這個海灣呈新月形,如果我們把它想像成土耳其國旗上的那彎新月,那么那些群島,包括我所居住的小島在內(nèi),就仿佛是它旁邊的那顆星。我出生后一周,就被送往其中一座島上,之后的45年中,我常常前往其中的一些島嶼,在海灣沿岸不同的地方逗留。雅樓瓦城如今一片廢墟,父親曾擔任過董事的石化工廠,如今也已獻身火海。我曾在《寂靜的房子》中滿懷憂傷地描述過的那些地區(qū),后來也成了一大片避暑勝地。如今,這些建筑大部分都被夷為平地,或被棄之一空,無人居住。地震發(fā)生兩天以來,我都難以接受這一事實,竭力否認這一殘酷災難,這或許與那段時間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有關(guān)。正因如此,我不想離開我的小島。生活在那里繼續(xù),還如以往一樣平靜。
第二天,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我和朋友首先乘坐一艘摩托艇穿越布約克卡達,隨后又乘了一個小時的班輪,到達了對面海岸的雅樓瓦。我們此行只是渴望離開我們的快樂小島,來更近距離地觀察死亡,或許,也是為了減輕恐懼感。
雅樓瓦曾是一座小鎮(zhèn),濱海沿岸樹木林立,其農(nóng)場為伊斯坦布爾提供水果和蔬菜。在過去30年里,隨著土地開發(fā)和水泥建筑的增多,草地逐漸減少;果樹被大量砍伐,讓位給成百上千的公寓樓;城市的避暑游人激增至百萬。一踏上雅樓瓦,我們就看到,這些水泥物體十分之九都成了瓦礫,或是被徹底毀壞,無法進入。我們曾以為還能夠幫到某些人,但我們很快意識到,這個心中暗藏的最初幻想也破滅了。除了配備專業(yè)設(shè)備的德國、法國,以及日本救援隊,幾乎無人可以進入其中。更重要的是,災難的影響是如此之深,除非有人拉著你的胳膊求你幫他,否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有很多人像我們一樣,震驚萬分,徘徊于街道之中,陌生人的談話也顧不得任何繁文縟節(jié)了,就像沉浸在游戲中而忘了真實世界規(guī)則的孩子那般。每個人都覺得,災難似乎令他們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上。仿佛最隱秘、最嚴酷的生活規(guī)律都已經(jīng)暴露無遺,如同那些倒塌、毀壞了的房屋中的家具。
我久久地盯著那些倒在一邊的建筑物。它們有些已經(jīng)面目全非,有些靠在旁邊的建筑物上,就像是淘氣的孩子玩城市模型時,故意擺的一樣,有些頂部扎入了街對面的建筑物中,砸毀了對面那棟樓的正面。懸在高樓上的機織地毯,像無風之日的旗子一樣。破桌子、沙發(fā)、椅子,以及其他一些居室擺設(shè);滿是煙塵的枕頭;倒翻在地的電視;花和花瓶,尚完好無損地佇立在已成廢墟的房屋陽臺上;遮陽棚已經(jīng)像橡膠一樣完全扭曲變形;吸塵器的軟管空蕩蕩地伸著;被擠壓變形的自行車蜷在角落里;色澤亮麗的衣服和襯衫亂七八糟地散落在洞開的衣櫥里;緊閉的門后,掛著長袍和夾克;薄薄的窗紗在微風中沙沙作響,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透過這另一面,我們看到了生活的脆弱,在惡魔的杰作面前,人們是多么無能為力。我們感到,生命往往取決于那些我們最瞧不起的人,那些丑陋的承包人,那些收受賄賂的委員會騙子們,那些未加約束的建筑公司,那些我們抱怨多年的撒謊成性的政客。他們都來自我們中間,在我們之中。而責難絲毫不能保護我們,使我們免于他們的惡行。從一條街到又一條街,我們走了很長時間,感到災難對歷史和我們心靈的改變永遠不會結(jié)束。偶爾,我們進入一條小巷道,那里的房屋都是要倒不倒,偶爾,我們又會步入滿是玻璃、水泥、陶瓷碎片的后花園……這么多年來,我們站在馬路對面,從這個角度就可以望見的那間廚房、那個角落、那簾薄紗窗,如今都已不復存在。那些曾經(jīng)享此美景的人,也極有可能都已闔然消逝。
救援隊要一個一個地從這堆瓦礫中找出尸體。這是一項緩慢的工作,簡直如同用針挖井。士兵們慢慢地將混凝土塊抬到起重機上,曾經(jīng)住在樓內(nèi)的居民,還有尋找親人尸首的人們就會睜大了徹夜未眠的雙眼……這種情形持續(xù)一段時間后,人們隨即意識到,要這樣從瓦礫中一塊一塊挖石頭,一具一具抬尸體,那得耗費幾個月的時間,而且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最后一刻總會到來:剩下的尸體會被一同鏟走,連同瓦礫、斷裂的混凝土塊、家居物品、停止的鐘擺、箱包、壞的電視、枕頭、窗簾、地毯等,被運到很遠的地方燒毀。我心中,一方面希望所有這些都未曾發(fā)生,希望忘掉看到的一切,另一方面又渴望見證這一切,然后可以向他人講述。
處身于這一片災難之中,面對這些廢墟和尸首時,人們也會有高興的時刻。在長久等待之后,看到生還者從瓦礫中走出來!看到救援來自全國各地!但最主要、最不言而喻的快樂仍是:自己多少是活了下來。第三天結(jié)束時,很多人已經(jīng)向災難妥協(xié)了,開始謀劃將來。他們不顧警告與禁令,全都巧妙、謹慎地開始從過去的房屋內(nèi)搬運自己的物品。我們看到兩個年輕人進到一座公寓樓底層,樓體一側(cè)已經(jīng)呈45度傾斜了,但他們?nèi)詮奶旎ò迳闲兜蹴敓簟?/p>
地震的不可預料讓你感到恐懼,可同時,你必須活著。
很多人向我描述過他們的夢境,和我自己的夢極其類似。在夢里,你盯著自己的床,在躺上去的一瞬間,內(nèi)心忽然升起對地震的恐懼。就恰在此時,強烈無比的地震瞬間而至。你看到床前后搖動。隨著震動,你的小臥室、整個房屋、床,還有周圍所有的一切都離開了原地,在晃動中扭曲變形。慢慢地,你的目光移至屋外,如同電視中直升機俯拍的那樣,被夷為平地的城市廢墟觸目皆是。此時,你意識到這降臨的災難是多么巨大。但盡管到處彌漫著末日審判的氣氛,你仍然暗自竊喜——在夢中與你清醒時一樣,因為你知道能看到地震,就證明你還活著。這些夢,部分原因是出于恐懼和戰(zhàn)勝它的愿望。或許正因為如此,很多人都回憶說,盡管感到恐怖,他們還是覺得自己罪孽已除,感覺就像剛做完宗教儀式……假如無法確定那究竟是夢還是真實,那么第二天清晨,他們就會去讀有關(guān)余震的最新報道。
我們深信房屋的安全性沒有保障,因此,要擺脫那種所有地震生還者對災難即將來臨的恐懼,只有一條途徑,那就是回去求助科學家和教授,請他們再重新考慮考慮。因為,他們曾警告說,伊斯坦布爾將會有一次強烈的地震。
除了極少數(shù)不令人信服的科學家以外,沒有人愿意說地震也許永遠不會來臨,借此給予公眾希望。因此,上百萬伊斯坦布爾人終于慢慢明白,他們必須依靠自己來擺脫恐懼。許多人睡覺時在床邊擺放著塑料外殼的大手電筒,還有哨笛、手機,以便引導救援隊在廢墟中找到他們,有些人甚至把哨笛掛在脖子上(有一次地震中,居然有人在脖子上掛著口琴)。有些人夜不閉戶,甚至還有人在窗戶上系條長長的繩子,只要地震發(fā)生,他們就可以直接滑到自己的花園中。在頭幾個月里,有人被持續(xù)不斷的余震折磨得心力交瘁,以至于在屋內(nèi)也隨時戴著安全帽。我甚至還聽說,有人擔心地震發(fā)生時自己會連褲子都來不及穿,所以他們上廁所或是洗澡時都匆忙不堪。有些夫妻被類似的焦慮困擾,連親熱的興趣也逐漸喪失。還有不少人搭建了避難篷,儲存食物、飲料、鐵錘、照明設(shè)備等一切可以逃離城市火海的用品,避難篷搭在一些關(guān)鍵的物品如冰箱、烤箱的旁邊。這樣,理論上,人們就可以在天花板塌陷之時保護自身,這也是報紙上指導大家修建的“救生三角”。
我在那張伏案寫作了25年的長書桌一頭,也做了大量類似的工作。放滿大部頭書籍的藏書室內(nèi),有40年前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比它更早一些的《伊斯蘭百科全書》,和《伊斯坦布爾百科全書》。借助它,我得以了解過去的地震狀況。我在這間藏書室書桌下搭了一個避難篷。地震小提示還告訴我,要在安全角落儲藏一些餅干、瓶裝水、哨子以及鐵錘,但這些我都沒做。每天的生活充斥著這些警告已經(jīng)足夠了,而我之所以不愿把它們弄到書桌這兒來,會不會是因為我隱約感到,那樣做會讓我的勇氣喪失得更快?
不,我之所以如此,還有更深層、更隱秘的原因。雖然人們很少說起,但從很多人眼中我們都能看到它。我把它稱為一種羞恥感,一種夾雜著些許內(nèi)疚與自責的羞恥感。如果你有一個酗酒、犯罪的親戚,或是遭受了意外的破產(chǎn)時,你就會有類似的羞恥感。那時,你自我保護的愿望就會非常強烈,你就會極力向他人掩飾自己的窘迫。第一次地震之后,國外的朋友或是出版商寫信詢問我的狀況,我總是羞于回答。我斷絕了與一切人的往來,就像一個剛被診斷出罹患了癌癥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曾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注意觀察居所和辦公室的周圍地帶,試圖確定它們腳下那片土地以前的抗震能力怎樣。有一本雜志刊登了一幅小地圖,預測了即將到來的地震走勢,它讓我憤怒不已。它把我周圍這片地帶用黑色陰影圈出,視其為有可能遭受地震毀壞最強烈的地區(qū)之一?;蛘撸皇俏疫@么感覺而已?僅憑一張如此之小又粗劣不堪的地圖,就可以下此結(jié)論嗎?我借助放大鏡,仔細辨認地圖上那些令人討厭的黑點,總算找到了我所居住的街道和房屋。我還努力想弄清楚,這幅地圖和其他一些更詳盡的地圖是否對應一致。我發(fā)現(xiàn)除了這幅地圖之外,再沒有任何報紙,或是其他媒體上的地圖能證明,我居住的周邊地區(qū)是高危險區(qū)域。我相信那張地圖一定是錯的,并決定忘掉它。而要想輕易做到這一點,我最好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它。
可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午夜時分,透過放大鏡仔細審視那個黑點,研究這張地圖了??茖W家們彼此矛盾的觀點,就像媒體不負責任的口水戰(zhàn)。伊斯坦布爾居民因此而處在焦慮的絕望和令人興奮的安慰這樣的矛盾中。他們可能頭天晚上因為一則壞消息而難以入睡,而第二天晚上,又會因為情況也許并非那么糟而同樣徹夜不眠。就像我反反復復盯著地圖,研究陰影地帶的土質(zhì)。盡管我也相信那個雜志編輯所說的,不要過于重視他們這張簡略的地圖,但我還是費力思索了很久:為什么那個黑點地帶會覆蓋在我的房子和我的生活之上。
整整這段時間,我還一直伸著耳朵留心傾聽外面的可疑聲音和到處流傳的各類謠言,它們就像城市里的野狗成群結(jié)隊地流竄。我聽說,如果地震后的日子里海水變暖,那就預示著下次地震迫在眉睫。我還聽說,幾周前的日食和地震有著某種奇異聯(lián)系。對這些,我一笑置之。“別笑得那么大聲,”一個憤怒的年輕女孩兒這么斥責我,“如果有地震,我們會無法聽到的?!痹缟?,看門人摁你門鈴,給你送牛奶和報紙時會警告你,一場大地震預計會在晚上7點10分來臨,并將會摧毀整個城市,那口氣就像是說一小時后將會停水?;蛘呤?,有個惡魔般的科學家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毫無準備,已經(jīng)逃往歐洲去了。又或者是,據(jù)說政府對即將發(fā)生什么十分清楚,已經(jīng)秘密進口了上百萬遺體袋。也許你還會聽說,軍方已經(jīng)出動大量挖土機,在城市外空曠地帶挖了數(shù)個墓坑……我聽說一個音樂行業(yè)的老朋友,他就決定再也不回在伊斯坦布爾的家了。他住進自己認為建筑結(jié)構(gòu)更穩(wěn)固的希爾頓酒店中。直到后來,他發(fā)現(xiàn)酒店也不夠安全,于是又開始在外面打發(fā)日子,通過手機處理所有事務,在街上跑來跑去,嘴里還總是喃喃自語:“為什么我們不離開這座城市?為什么我們不離開?”
這種感覺壓在我們所有人心頭。某天,一位剛結(jié)婚不久、非常樂觀的年輕女士來到我辦公室,想討論一本書的封面設(shè)計,她非常自信地和我談及自己應對地震的辦法。
“你知道,地震是不可預料的,是這個讓你感到恐懼。”她說著,揚起眉毛,“可同時,你必須活著,并且每時每刻都得覺得,此刻不會有地震發(fā)生,否則,你就什么也做不了。這兩種矛盾的想法總在斗爭。比方說,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地震后站在陽臺上是很危險的,可即便如此,我現(xiàn)在還是要站在陽臺上?!彼⌒牡?、慢慢打開門,走到了陽臺上。我站在原地,她站在那里,看著街對面的清真寺和后面博斯普魯斯的景致?!罢驹谶@里,”幾秒鐘后,隔著打開的門,她更加滔滔不絕地說,“我絕對不會相信,地震會恰巧就在這一刻來臨。因為如果這么認為,我就會怕得絕不敢站在這里?!庇诌^了一會兒,她從陽臺走回來,關(guān)上身后的門?!翱?,那就是我做的,”她說,帶著微弱的笑意,“走上陽臺,身處那里的時候,我就在心里取得了戰(zhàn)勝地震的小小勝利。就是這些小小的勝利,使我們會戰(zhàn)勝即將到來的大地震?!?/p>
她走之后,我來到陽臺,欣賞著宣禮塔、伊斯坦布爾,以及在晨曦中浮現(xiàn)出的博斯普魯斯美景。我的整個一生都在此度過。看到那個在街頭踽踽而行的人,我不禁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么人們不能夠離開此地?
那是因為,我無法想像,不生活在伊斯坦布爾,會是什么模樣。
(內(nèi)容摘自《別樣的色彩》奧爾罕·帕慕克(土耳其)著 宗笑飛 林邊水 譯 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北京世紀文景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