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歷來含蓄，內(nèi)心的情感總是羞于表達出來，即使行諸文字，言語也會矜持三分。李春生和小艾談戀愛那會兒，電話還只是公家才有，李春生每次出車在外就會寫信給小艾。每次結尾，李春生都會躊躇良久要不要寫上“喜歡你的春生”或是“愛你的人春生”，結果只在留白處勾勒上幾筆圖畫。李春生的信一般會在星期三到達小艾的手上，然而小艾并不馬上就拆開看，只隨手把信放在口袋里，等要睡覺時，才用剪刀剪開信封。信固定疊成燕子形狀，小艾總要慢慢地拆開，看完再按原樣折回去，有時會發(fā)會兒呆，最后平整地放到一個專門收納信件的餅干盒里。其實后來不看信，也知道信上寫的不過都是李春生出車在外這幾天的工作生活情況，最多寫一下當?shù)氐娘L土人情。小艾并不太期待李春生的信，不過也不拒絕，畢竟工廠的生活太單調(diào)了，何況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孩總要有男朋友追才像樣，不過每次信上的圖畫倒是非常有意思的。

　　李春生的父親和小艾的父親從戰(zhàn)友到同事，幾十年的情誼，用他們的話說是情比親兄弟。你有兒我有女，兒女結親歷來是父親們喝酒興濃時的熱議話題，拍了無數(shù)遍桌子也叫了彼此親家。知道了害羞的小艾，也正是做夢的年紀，又哪里會看中世俗中的男人，所以，對于父親的許親，小艾是不認可的。李春生正式去小艾家時，嘴唇上已冒出黑茸茸的小胡茬，個子比他父親高一頭。小艾的父親夸耀地對老伴說你瞧瞧這孩子多結實，人也厚道，咱小艾就等著享福吧。但在小艾看來，李春生像塊木頭疙瘩，實在得掐都掐不動，水靈靈的女孩喜歡的是文質彬彬的男孩。可兩情相悅的事誰又做得了主哪？

　　當了紡織女工的小艾，工作要三班倒，八小時不停地巡視，下班時累到吃飯都抬不起胳膊，尤其下大夜班，看著那些被老公男友們用車馱走的同事，小艾只有滿心的羨慕。這時，小艾的父親安排李春生出場了。李春生是火車司機，上完一個班能歇兩三天。第一次看到等在門口的李春生，小艾的心還是激動得砰砰直跳，臉也紅了。只是天黑，李春生沒看到。兩人一前一后騎著車，小艾很納悶李春生總是跟在身后，有幾次故意放慢了速度，李春生比她更慢，氣得小艾在心里罵李春生“榆木疙瘩。”李春生其實是個很風趣的人，和單位的那幫男女同事能說能笑，只是一看到小巧文靜的小艾，李春生就不知所措，生怕說錯話惹小艾皺眉，所以話到嘴邊猶豫著就又悶在了心里。李春生想像中的戀愛當然也不是這樣的，所以，李春生自己也很郁悶，于是就有了寫信這招。

　　當小艾決定婉拒李春生時，小艾在傳達室的小黑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這是二十三歲的小艾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封信。如果說第一封信帶給小艾的是驚喜，此后的一封封信件，則讓小艾對李春生的工作情況和生活了如指掌。同事所說的情書，小艾卻從中讀不到戀愛男女應有的情感表達，更別說臉紅耳赤了。小艾從不回信，即使李春生說如果能收到小艾的信會感覺很幸福，小艾也只是嗯一聲就不再言語。那時如果不是父親們堅持，并人為地制造出兩人戀愛最終結婚的局面，也許小艾和李春生是不會發(fā)展下去的。

　　兩人第一次有身體接觸，是半年后了。那要得益于李春生從同事處搜到的一本愛情詩選，于是，抒情表懷成了這一季信的主題。讀信的小艾不由得嘴角向上，臉紅了，心也開始掛念起那個寫信的人。都說小別勝新婚，戀愛中的有情人更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滿心只有對對方的疼惜。那時正是三九嚴寒，李春生在家烤好紅薯用毛巾包了藏在口袋里，擱在小艾的手心里時正好溫熱，疲憊而又寒冷的小艾頓時興奮地叫起來：“啊，烤紅薯！”引得其他女工羨慕不已。那晚小艾坐在李春生的車后座上吃烤紅薯，那種香甜，讓小艾第一次感覺到了戀愛的甜蜜滋味和幸福，右手自然而然地摟緊了李春生的腰。此后，李春生的口袋就像魔術師的口袋，每次都帶給小艾小驚喜，以致后來，小艾每次都要先摸摸李春生的大衣口袋，這樣，小艾就被李春生的大手握著了，暖暖得麻酥，小艾幸福地直在心里嘆氣。

　　幸福其實很簡單，和愛的人長廂廝守。婚禮上看李春生和他的同事肆無忌憚地開玩笑打鬧，小艾很是吃驚，原來李春生還能是這樣的。小艾從小就文靜內(nèi)向不多言語，其實越是這樣的人，更想身邊的人能說會道會哄人開心。只是結了婚的李春生從不和小艾說笑，也不再給小艾寫信，小艾每次走到廠傳達室門口還是會瞟一眼那塊黑板，心里明顯有種失落。

　　夏天曬衣，李春生看到盒子里的信，既驚又喜，說原來你都保留著。自己讀自己寫的信，李春生評價說是當年日常生活的流水賬。小艾悠悠地說道，當初同事們非說是肉麻的情書，那時真想讓他們找找看，哪里寫有一句情話，我真是冤死了。李春生于是回想起當時自己寫信的矛盾心情，說始終不敢也不好意思寫那三個字，畫了許多花草山水來表達暗示。小艾說她也是到后來才悟到那些畫的含意。李春生笑說自己一向都是很有才情的，小艾就有些撒嬌地要罰李春生在每封信上都補寫上那三個字。李春生故意問哪三個字？小艾倒紅了臉不好意思說。

　　第三年還沒懷上孩子，醫(yī)院檢查只說小艾宮寒，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放松心情?？粗菔莸男“酥笸氲臏?，李春生心疼地說順其自然吧，小艾深呼吸一口氣喝完藥，說我一定要生。到第五年，小艾身形倒是豐滿了，卻依然沒有好消息，小艾有些崩潰了。兩位父親似乎也不再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當有一天，小艾的父親說我們不能再作孽了，離婚吧。聽了父親的話，小艾緊咬嘴唇不吭聲。晚上接到李春生打來的電話，小艾的眼淚頓時像斷了線的珍珠，一句話也說不出。李春生堅決不同意離婚，說沒孩子就兩個人過吧，怎么都是一輩子。

　　都說一方有婚外情，另一方總是最后知道的那一個。其實，敏感的小艾早就有所感覺，應該是從李春生主動安裝電話開始，那部電話會在李春生出車的晚上準時響一次。電話里的李春生很輕松，讓小艾覺得不像自己的丈夫，回到家的李春生一如往昔的體貼，從不提有關孩子的一個字，李春生表現(xiàn)的看似一切都正常，但敏感的小艾還是從李春生的眼睛里看到了躲閃。小艾習慣睡覺時抓著李春生的胳膊，李春生曾經(jīng)笑她說千萬別丟手啊，要不就找不到了。可是抓得再緊，身體挨得再近，心里卻生出了疏離之感。黑暗中的小艾看著身邊熟睡的男人，想這個男人再強留在身邊也沒意思了。

　　在開往S城的火車上，小艾對身邊的一位大姐說這列火車的司機是我丈夫，他的技術是他們班最好的。那次是小艾第一次坐李春生開的火車，小艾說也是最后一次。李春生懷抱著奶里奶氣的兒子，眉眼都舒展開來。眉眼舒展的李春生看到了眉頭擰結在一起的小艾。小艾說是兒子啊，一歲半了吧？李春生低頭看著懷里的孩子不知說什么，這時候，小孩子叫了聲：“阿姨。”小艾說真乖，阿姨喜歡你。

　　小艾就那么心平氣和悄無聲息地和李春生離婚了，幾個月后，李春生調(diào)動去了S城。離了婚的小艾把房子出租給了一對外來夫妻，自己另租了間房。母親知道小艾無意再婚后，也就不再說什么，偶爾過來看看女兒，數(shù)落數(shù)落小艾的父親又做了什么讓她操心的事。小艾知道母親想讓自己回去住，想父母已是古稀之年，那年春節(jié)就搬回了娘家。父親很是憐愛自己的女兒，可是言語間卻不免生出磕碰，父親傷了女兒的心，或者女兒傷了父親的心，雖然疼痛都是一樣的。兩年后，父親突發(fā)心臟病撒手而去，心力交瘁的母親就癱在了床上。這還不是最難的，人將四十的小艾遭遇了工廠倒閉解散買斷工齡，一直堅忍的小艾回到家抱著母親放聲大哭。

　　在居委會的幫助下，小艾利用自家住一樓的優(yōu)勢，破墻開了間小日用品商店，每天從早看到晚，所得到的收入夠勉強維持生活，對此，小艾倒是心滿意足，主要是還能照顧到母親。小艾對母親說我們娘倆就這么過吧。母親知道女兒心里的苦，看女兒一個人常常坐在那兒發(fā)呆，哪個母親能心情平靜？漸漸地，母親發(fā)現(xiàn)小艾發(fā)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不大喊幾聲都回不了神，后來，母親發(fā)現(xiàn)小艾常常自言自語、神情激動，像在和人爭辯什么。母親知道小艾腦子有問題了，拜托了人帶小艾去檢查，醫(yī)生證實了母親的想法，小艾得了精神分裂癥。

　　七年之后，李春生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當年那個身體單薄神情安靜害羞的小艾。小艾直愣愣地看著李春生，看得李春生眼淚掉在小艾的臉上。李春生讓兒子叫小艾“媽媽”，“哎”小艾答應得倒很干脆。

　　現(xiàn)在來小店買東西的街坊鄰居看見李春生在看店，就會說小艾又找誰說話去了。李春生說是啊，兒子最近有些不舒服，小艾又著急了，那不正在那找人評理嘛。在李春生目光所及的街角，衣著整潔齊耳短發(fā)的小艾正一個人焦慮地爭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