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橋上閑坐著的時候,我常常把目光長久地放置在瓦片上。      
 那一片片的瓦以灰暗的色調(diào),涂抹了周莊的歲月。       
這種瓦從窯里出來便是一種不太光明的顏色,不像西方的屋頂,會讓它展出現(xiàn)紅和藍色的鮮艷,也不像皇宮和寺廟,有那種金黃的宗教色光。       
這種瓦本就是代表了平民性,它不是用來裝飾的,而是直接進入了生活。 二       這些瓦只在中午的時候會全部保持一種顏色。       
早晨或傍晚,陽光會像長潮一樣,一點點漫過一層層的瓦。       
而有些瓦由于屋脊的遮擋,還是會呈現(xiàn)出灰暗的顏色,讓太陽感到無奈。       
到了傍晚,又如退潮一般,光線會一點點從一片片瓦上消失。       
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最終使一片片的瓦,變成一整個的瓦,變成一頂巨大的黑色的草帽。 三       
周莊的中市街上有一個燒制磚瓦的作坊,展示了這種最原始的民間燒制技術(shù),它只不過是泥與火的凝煉。       
周莊想說這些瓦片已漸漸走出了人們的生活,周莊想拉住它們,就像拉住即將逝去的一種飛禽。       
這高高低低房上的一片片瓦,也確實像鳥的羽翅,扇動著卻沒有飛走。       
大片的瓦就是屋子的帽子,它唯一的作用便是遮風(fēng)擋雨。       
小的時候,曾幫人拆過老屋,看似不大的一塊屋頂,卻能拆下那么多的瓦片。一片片瓦肩并肩、膀挨膀地擠在一起,不給風(fēng)雨以任何有機可乘的機會。       
瓦其實質(zhì)地并不堅硬,小時候的我,將瓦扣在地上,一揮拳便會讓它粉身碎骨。       
這種癮是砸了無數(shù)塊瓦才出現(xiàn)的,每一塊我都會砸成無數(shù)瓣,直到砸不動才停止我的破壞,而那些瓦終也是要被廢棄的。       
現(xiàn)在想起來有些感慨,守候了一生,還因我等的調(diào)皮而不得“瓦全”。       
這種瓦掉落地上的時候,是不會發(fā)出大的聲響的,尤其是這些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年風(fēng)霜的瓦,它們的掉落甚至是無聲的。 四       瓦是一種親密協(xié)作的典型。       我發(fā)現(xiàn)一些屋角的瓦片出現(xiàn)了空缺。       
正是由于它們的空缺,其他的瓦也出現(xiàn)了裂隙。       
不知是在哪一天,一片瓦悄然滑落,墜地的聲音沒有誰聽見。       而且會碎裂得成為一小撮灰灰的土塊。       不細(xì)心的人會輕易地掃走它。       
有些屋角的瓦是落在了水里,那同樣激不起多大的聲響,而且會以極快的速度沉入河底。       
這些瓦就此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們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才失落的,它們絕不想失去自己的弟兄和責(zé)任。       
它們知道由于更多的瓦片的失落,會改變周莊的形象和地位。       同莊的瓦同石頭一樣,堅硬地同歲月抗?fàn)幹?/font> 五       
很小的時候,我以為瓦是一整塊地蓋在上面的,后來才知道,那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個體所組成的。每一塊所覆蓋的面積并不大,只是因為多了,才顯出它們的作用。       
它們真的不如西方的一塊鐵皮,一整塊地覆上屋頂,不知省了多少瓦片的勞苦。       但是周莊必須以這些瓦片來表達自己的生活。       
在有雨的時候,我鉆進屋子里,聽著薄薄的屋頂雨打瓦片的聲音。       那聲音讓人有些傷感。尤其連日陰雨的日子。       
是那些瓦片撐住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一天天一年年,只要瓦片不墜落于地,這生活就總是延續(xù)下去。       
其實瓦片不知道,屋子里的主人已走了一撥又一撥。       
周莊是生活在瓦片下的,周莊只能生活在瓦片下,沒有瓦片的生活,周莊活得就失去了意義。       生活中突遭戰(zhàn)火或災(zāi)禍,會有一個詞叫“一片瓦礫”,可見瓦總是最后的底線。 六       
瓦片不僅對同類表示出了友好,也對其他物種表示出親切的包容。       
比如燕子或其它的鳥類飛過時忘掉的一顆草籽或瓜籽,瓦片會精心地為它們保存起來,不致它們死去。       
即使沒有誰找回這些失物,瓦片也會供養(yǎng)它們生長,長成花,長成草,甚至結(jié)成果。 七       
制瓦的作坊中有一位六旬婦人,剛做了一些瓦,正坐在那里休息,一把搖扇搖動著暑氣。       
她的身邊推放著尚未成熟的土瓦,也就是剛剛從泥土中走出瓦的形狀。老人說,這還需放在瓦窯里放置七天,再澆三天水,才能變成真正的淡灰色的瓦。       我想看看瓦的制作過程。       
一只手將一些泥巴摔打在模子上,另一只手輕輕地轉(zhuǎn)動模子,慢慢地抹勻,從模子上取下的竟然是一個筒狀的泥圈圈。       
老人用工具將這泥圈圈劃出均勻的四個條紋,差不多快晾干后,用手一一掰開,瓦的外型就產(chǎn)生了。       
瓦,每次都是以四胞胎的形式誕生于母體,而后還要經(jīng)過七天熔煉才能進入生活。       看來做什么都不易,做一片瓦也這么艱難。       
而瓦的出世,注定要在一個屋頂上的一個固定位置,固守一生,還不像人,可以換好多個地方,有選擇地安排自己的命運。       
瓦不行,瓦還不如原來的泥土,可以生長一些草或者花或者谷物,而后被人們像贊頌?zāi)赣H一般贊頌。瓦一從泥土中走出,就變成了另一種物質(zhì)。       
做瓦的主人叫懷敘龍,說著一口難懂的江南話。       我上午去時他沒在,我同她的老伴聊得很好。       
我還給她照了幾張相。我覺得她很上相,不僅長相端莊,而且感到她見過世面。       
我拍照的時候,她很會配合,神態(tài)自若。清晨的光線下,灰白的發(fā)和紅潤的臉透出鄉(xiāng)間老太的特點。      
 下午我就見到了他的丈夫,我以為會有更多的話題可談。這個老頭不像他老伴有氣質(zhì),但他是主要的制瓦人物。        
我顯得有些興奮,想從他那里得到更多的關(guān)于江南水鄉(xiāng)制瓦的東西。       
可是一交談就發(fā)現(xiàn)遇到了麻煩,盡管老人也很健談,總想告訴我點什么。       
他不像他的老伴,不會把很標(biāo)準(zhǔn)的江南話變成我能夠聽懂的語言。我總是在猜他說的意思,比如他的名字,是繞了很多口,才弄明白的。       
兩口子過去一直在鄉(xiāng)間燒瓦,瓦燒七天,還要慢慢澆三天水,使瓦一點點變硬變藍。       兩口子燒瓦,三天可燒制兩百塊。       
現(xiàn)在他們的事業(yè)就是不停地將老舊的制瓦工藝展示給人看,尤其是那些城里來的年輕人。       
周莊展示并保存著制瓦工藝,那是對瓦的一種敬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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