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不論尋求人材、使用人材,都是不易的
【原文】或曰:桓公之所應優(yōu),非君人者之言也。桓公以君人為勞于索人,何索人為勞哉?伊尹自以為宰干湯,百里奚自以為虜干穆公。虜,所辱也;宰,所羞也。蒙羞辱而接君上,賢者之憂世急也。然則君人者無逆賢而已矣,索賢不為人主難。且官職,所以任賢也;爵祿,所以賞功也。設官職,陳爵祿,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勞哉?使人又非所佚也。人主雖使人,必度量準之,以刑名參之;以事,遇于法則行,不遇于法則止;功當其言則賞,不當則誅。以刑名收臣,以度量準下,此不可釋也,君人者焉佚哉?索人不勞,使人不佚,而桓公曰:“勞于索人,佚于使人”者,不然。且桓公得管仲又不難。管仲不死其君而歸桓公,鮑叔輕官讓能而任之,桓公得管仲又不難,明矣。已得管仲之后,奚遽易哉?管仲非周公旦。周公旦假為天子七年,成王壯,授之以政,非為天下計也,為其職也。夫不奪子而行天下者,必不背死君而事其仇;背死君而事其仇者,必不難奪子而行天下;不難奪子而行天下者,必不難奪其君國矣。管仲,公子糾之臣也,謀殺桓公而不能,其君死而臣桓公,管仲之取舍非周公旦,未可知也。若使管仲大賢也,且為湯武。湯武,桀、紂之臣也;桀、紂作亂,湯、武奪之。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桀、紂之行居湯、武之上,桓公危矣。若使管仲不肖人也,且為田常。田常,簡公之臣也,而弒其君。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簡公之易居田常之上也,桓公又危矣。管仲非周公旦以明矣,然為湯、武與田常,未可知也。為湯、武,有桀、紂之危;為田常,有簡公之亂也。已得仲父之后,桓公奚遽易哉?若使桓公之任管仲,必知不欺己也,是知不欺主之臣也。然雖知不欺主之臣,今桓公以任管仲之專借豎刁、易牙,蟲流出尸而不葬,桓公不知臣欺主與不欺主已明矣,而任臣如彼其專也,故曰:桓公暗主。
【譯文】有人說:齊桓公回答優(yōu)伶的,并不是做君主的人應該說的話。齊桓公認為領導人民的人要辛勞地去尋找人材,尋找人材為什么要操勞呢?伊尹讓自己當了廚師去求取商湯的任用,百里奚讓自己當了奴隸去求取秦穆公的任用。奴隸,是受人侮辱的;廚師,是被人恥笑的。蒙受恥笑和侮辱去接近君主上級,是因為賢能的人憂慮天下的心情很急迫啊。然而領導人民的人只要不拒絕賢能的人就行了,所以尋找人材并不是君主的難事。況且官職,是用來任用賢人的;爵位俸祿,是用來獎賞功勞的。設置官職,陳列爵位俸祿,那么讀書人自己就會來到,領導人民的人怎么會勞累呢?而使用人也不是什么安逸的事。君主雖然使用人,必然要用法度來規(guī)范他們,用刑律來檢驗他們;使他們辦事,符合法令的就讓他們去做,不符合法令的就讓他們停止;功勞符合他們的言論就加以獎賞,不符合的就加以懲處。用刑律來錄用臣子,用法度來規(guī)范臣下,這是不可以放松的,領導人民的人哪里能得到安逸呢?尋找人材不辛勞,使用人材不安逸,而桓公卻說:“辛勞于尋找人材,安逸于使用人材”的話,是不對的。而且齊桓公得到管仲又不艱難。管仲不為自己的主子公子糾殉身而歸順齊桓公,鮑叔輕視高官厚祿讓有才能的人擔任相國,說明齊桓公得到管仲并不難,這是很明顯的道理。已經得到管仲之后,做君主怎么又容易了呢?管仲不是周公旦。周公旦非正式地做了七年天子,等到周成王長大成人,才把政權交給成王,他并不是為了自己得到天下,而是為了盡到自己的職責。不篡奪幼主的君位來治理天下的人,必然不會背叛已死的先君來侍奉先君的仇敵;背叛已死去的先君而侍奉先君的仇敵,必然不會為難于篡奪幼主的君位而行為于天下;不為難于篡奪幼主的君位而行為于天下的人,必然不會為難于奪取君主的國家。管仲,是公子糾的臣下,謀殺桓公未遂,他的主子死了就做桓公的臣子,管仲的品行舉止不象周公旦,所以他是很難預料的。假如管仲很是賢能,那么他就會成為商湯王周武王那樣的人。商湯王周武王,是夏桀王、商紂王的臣下;夏桀王、商紂王搞亂了國家,商湯王、周武王就奪取了他們的政權?,F(xiàn)在齊桓公帶著做君主容易的思想處在管仲之上,就好比是用夏桀王、商紂王的品行處在商湯王、周武王之上,桓公危險啊。假如管仲是個不肖之徒,那么就將成為田常那樣的人。田常,是齊簡公的臣下,而殺死了他的君主?,F(xiàn)在齊桓公帶著做君主容易的思想處在管仲之上,就象齊簡公帶著麻痹大意的思想處在田常之上,桓公又危險了。管仲并不象周公旦那樣已經很明顯了,然而他將成為商湯王、周武王還是成為田常,還不能預料啊。如果他成為商湯王、周武王那樣的人,桓公就有夏桀王、商紂王那樣的危險;如果他成為田常那樣的人,那么就有齊簡公那樣的禍亂。已經得到仲父之后,齊桓公做起君主來怎么就容易了呢?假如齊桓公任用管仲的時候,必然知道管仲不會欺騙自己,這就是能知道不會欺騙君主的臣子。然而雖然知道有不欺騙君主的臣子,但現(xiàn)在齊桓公把任用管仲時那種讓他專權的辦法轉用到豎刁、易牙身上,結果死后尸體上的蛆蟲爬出了門還得不到埋葬,那么桓公并不能識別臣子欺騙君主還是不欺騙君主已是很清楚的了,但他任用臣子時竟象那樣的專一,所以說:桓公是個昏暗的君主。
【說明】韓非的這段評議是矛盾的,按照韓非的說法,尋求人材并不難,因為人們——不論賢與不賢——都會自己來推薦自己的,而使用人材才是難事。但韓非在前面也說過,使用人材,用法度來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也就行了,因此又可以說,使用人材也不難。其實尋求人材才是很難的,對于人材,有很多標準,而且有許多是無法表達出來的,全靠感覺。人們所學的東西不一樣,從小培養(yǎng)出來的世界觀、價值觀都不一樣,思想因此也就千變萬化。因此,尋找一個知音,也就是與自己有同樣的世界觀、價值觀的人也就很難了。即使尋找到一個有同樣的世界觀、價值觀的人,還要看其有沒有才能,也就是工作能力、協(xié)調能力、領導能力等等。當然,在尋找人材的過程中,有許多機緣巧合之事,有的人無意中就會找到,而有的人找一輩子也找不到。再說齊桓公尋找管仲,如果齊桓公沒有使用鮑叔,鮑叔會推薦管仲嗎?如果齊桓公不信任鮑叔,又能信任管仲嗎?齊桓公如果不與鮑叔長時期相處,能信任鮑叔嗎?這個長時期相處,就是一個很難的事情。而管仲,原先曾跟隨公子糾,他多次向公子糾進言獻策,而公子糾不理睬他,最后讓公子小白(即齊桓公)奪得政權。公子糾死后,有許多部下跟著殉葬,而管仲認為公子糾是自取滅亡,自己學了許多本事,不愿意跟著殉葬,因此就沒有自殺尋死。他被魯國人捕獲后,并沒有屈膝投降,也沒有指望齊桓公使用他。魯國君主知道管仲很有才能,千方百計想勸他投降魯國,但管仲寧死不屈。齊桓公聽鮑叔推薦后,就想致電魯國君主放人,但被鮑叔勸阻,鮑叔認為,如果讓魯國人知道齊國想重用管仲,那么魯國人一定會殺死管仲。因此齊桓公以引渡管仲到齊國為借口,——因為在戰(zhàn)斗中管仲一箭射中齊桓公,使齊桓公受了重傷——向魯國要人。魯國人信以為真,將管仲裝上死囚車送到齊國,齊桓公這才有機會拜管仲為“仲父”。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齊桓公并沒有輕易地得到管仲,管仲也沒有想到齊桓公會重用自己。齊桓公得到管仲這個助手后,確實輕松了不少,后來才逐漸將大權放到管仲身上。管仲知恩報德,于是才盡心盡力幫助齊桓公治理齊國。管仲出身低微,知道人民的疾苦,于是在治理中才能盡量保護人民的利益。而正是管仲維護了人民的利益,才使齊國逐漸得以強大。管仲當官,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使齊國富強,所以齊國才得以富強。如果管仲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那么齊國也就不可能富強了。這是若干機緣的巧合,才讓齊桓公尋求到管仲,而管仲也正是由于若干機緣的巧合,才得以為齊國服務,這能說是容易嗎?再說,歷史人物是不能相比的,夏桀王、商湯王、商紂王、周武王、田常等這些人,各有各的世界觀、價值觀,而且歷史背景不一樣,周圍人物也不一樣,發(fā)生的事情也不一樣,怎么能相比呢?所以,不論尋求人材、使用人材,都是不易的,都要自己盡心盡力地努力。所以,韓非的評議是矛盾的,是很牽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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