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chǎn)生這樣的概念跟我們接受的教育大有關(guān)系。我們聽到的都是說教育是陽光底下最神圣的職業(yè)。我們的小學中學老師大體上是這么做的。大學的老師因為沒有學費和上課的對價關(guān)系，基本上感覺也是一心為學生考慮的。還有一層概念就是老師是很高大的，你需要尊重和仰視，他們說的都是正確的不可置疑的。因此，他們感覺上也是無所不能的。

我在研究生階段最讓我感受到觀念的沖突，最驚訝的就是發(fā)現(xiàn)原來導師不是這樣的。他不僅很少表揚你，還經(jīng)常會對你表達不滿，甚至批評你。這在我過去的求學生涯中是前所未有的，因為在中國好成績的學生從來都是被家人包括老師同學吹捧和表揚的。這種觀念的沖突使我最初感到了極大的不適和困惑。另外導師不會以你為中心來考慮問題，相反，通常他是從實驗室或者他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的。他會對你有要求，他讓你做他的學生是希望你出成果的。這種觀念的沖突用一個簡化的例子來說：如果這一天時間你用來讀文獻對你提高自己是最有幫助的，而用來做實驗是對導師或者實驗室發(fā)展最重要的，導師會希望你去做實驗而不是坐在桌子上看文獻。

導師也曾跟我們坦誠地說，他跟學生一樣會犯錯，對整個研究領(lǐng)域的理解也有限，學生在自己的研究課題上完全應該成為專家，而不是期待處處依賴導師的指導。這跟自己心目中“高大全”的老師形象大相徑庭。

其實現(xiàn)在想來我的研究生導師是個相當reasonable的人，他對學生是相當supportive的，并且也有培養(yǎng)學生的善意和熱情。要說問題主要出在自己不夠成熟，以及整個教育系統(tǒng)在灌輸“真善美”的同時，跟社會現(xiàn)實完全隔絕脫鉤。從學生的角度來說，說到底，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有義務對你負責，給你鋪路做貢獻，無償獻愛心。我見過很多導師抱怨學生不成熟的帖子，這是現(xiàn)在很多大學生的心理現(xiàn)狀，只接受過學校教育的農(nóng)村孩子可能尤其如此。導師要有接受這樣的學生的準備，了解他們的心理，積極引導他們轉(zhuǎn)變觀念。

2．共享和集體

一心為公為集體這個概念是根深蒂固的，我最初進實驗室的時候，完全沒有你的課題我的課題的概念，所以會很熱心地給別人打下手，幫同年級的同事做實驗配試劑。后來發(fā)現(xiàn)同事禁止別人用他的試劑，以及聽說有的實驗室相互搶課題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每個人是有私利的。不得不慨嘆當年的天真無知！

3．以實驗室為家

我們在課本里還有科普讀物中讀了太多的科學家一心工作的故事了。介紹科學家從來就是介紹他的工作，他的廢寢忘食，而沒有介紹他的家庭如何，他如何培養(yǎng)他自己的孩子，又如何感受自己的生活。

研究生多數(shù)沒有家庭，但是整日整夜地呆在實驗室，長期這樣對科研的熱情是難以為繼的。我現(xiàn)在比較崇尚高強度有效率的工作，并且平衡家庭和工作。導師不應該無條件地鼓勵學生長時間地工作。當他狀體好，課題進展順，有激情的時候可以鼓勵；在狀態(tài)萎靡處于低潮的時候則是要鼓勵他適當?shù)剡\動，多接觸人，多參加自己有興趣的各種活動。我發(fā)現(xiàn)美國有很多實驗室，導師就是通過時不時地燒烤，漂流，滑雪來保證實驗室活力的。

對于這點，王曉東曾經(jīng)在講座中打趣道：要成大家，先成小家（大意）。十年前的事，某研究所還禁止研究生結(jié)婚呢。我不知道現(xiàn)在多少導師還有這些老思想的殘余：希望學生“為科學獻身”，24小時都在圍著實驗轉(zhuǎn)，不希望學生有自己的生活和業(yè)余活動。如果還有那么一點痕跡，那我說兩個觀念：一個是以人為本，一個是看問題要看長遠。

4．分配時間

我覺得自己的另一個蛻變是在聽了余世維講座以后。其實很多東西人并不是天生就是會的。就像現(xiàn)在我周圍的人有的還號稱自己不會煮飯。掌握自己的時間每個人都有概念，但是呢沒有別人的指導或者自己真正靜下心來想，卻是不知道如何去實施。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實驗室整天在放余世維的講座，他鼓吹的是將時間分成四大塊：緊急重要的，緊急不重要的，重要不緊急，不重要也不緊急的。科研活動是很耗時間的，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學習不完的文獻，思考不完的問題。余世維告訴你的是，如果沒可能在一天做完所有的事情，但是做掉緊急重要的事情，你就可以收獲一個相對輕松的心情。一般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先處理簡單熟悉的事情，再來耗難的事情，每天都會覺得很累很拖沓。還別說，余世維的幽默和冷酷，以及無數(shù)的實例，讓我這個做科研的也狗竇大開?？磥砣魏稳私邮芤恍┬睦砘蛘吖芾淼呐嘤枌ψ约旱陌l(fā)展都是大有助益的。

5．看文獻還是做實驗

還有一層關(guān)系我沒有處理好就是學習和工作的關(guān)系。我最初總覺的只有自己完全地了解本領(lǐng)域，掌控本領(lǐng)域的時候才可以開始想課題，做實驗。所以花了巨大的時間來看文獻。實際上，學習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沒有真實的工作開展，和圍繞課題的思考，對各種東西的理解都不深，看文獻也是頭腦昏昏，收獲甚少。做課題和看文獻來進一步思考課題，開展下一個課題是相輔相成的兩件事，應該同時進行而不是先后進行。

還有就是精讀和泛讀的關(guān)系。初入門的時候固然是要精讀一些經(jīng)典文獻的，但是不要意圖把每篇文獻都研究透，文獻根本讀不完。這個跟我們以前接受教育的時候，啃透幾本書就能保證好成績有很大的不同。

6．處理雜事

我自己應該算不得是不肯吃苦的或者生活不獨立的人，因為自己是農(nóng)村出生的，并且從小學就一直寄宿。然而學校的寄宿生活是怎樣的呢？教室-寢室-食堂。要處理的事情也很重復簡單，讀書，鍛煉，洗衣，淘米，菜是買現(xiàn)成的。其它的事情學校包了，也不做什么要求。并且由于長時間寄宿，來自于家庭和社會的教導教育非常微弱。讀書的時候以讀書為中心，做研究的時候當然是以研究為中心了。這造成我面臨更多雜事的時候，通常的心態(tài)都是希望在一秒鐘解決，然后回到研究中來。

研究生階段我開始要走十幾分鐘時間到教室或?qū)嶒炇?；要自己買衣服看??；要處理不同的人事關(guān)系，要面臨找女朋友的任務等等。這些在我獨立到美國，成立家庭以后看來真的是太小事一樁了，然而當年這些竟然有點困擾。對于離所的時候要跑不同的部門（而不是它們在一起辦公）蓋章竟然頗有怨言。

這一點跟前面的時間分配混亂，以實驗室為中心的概念有關(guān)。從大學出來，從書本到社會，我相信不少人或多或少存在這樣的問題。這種轉(zhuǎn)變是個人成熟的重要過程。

7．掌控自己

以前總覺得實驗是壓倒一切的東西，所以意識上就是強迫自己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撲在課題上，而且也非常在意導師對自己是否滿意。后來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抑郁消沉，不快樂，做事情死耗，效率不高，課題也做得一般。我也發(fā)現(xiàn)導師對我本身也沒有那么在乎，做好做壞對他也沒有什么影響。那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醒悟之后我覺得不必太在乎別人怎么看我，怎么對待我，最重要的是自己想要什么，想做到怎樣的自己。對別人，完全可以不要指望。不必把自己當成實驗室的附屬導師的助手，而是可以把實驗室看成是實現(xiàn)自己科研理想的平臺。這樣想之后，我的心態(tài)和行為完全變了。我在工作之余去參加各種自己喜歡的活動，打羽毛球球，參加合唱團，還組織網(wǎng)友玩殺人游戲，黃山自助游，并積極約會網(wǎng)友，準備找個女朋友。還別說，加上這一切比起我在實驗室死扛，研究沒有耽誤，而自己的狀態(tài)和信心也大好。

總結(jié)說來，撥開紛紛雜雜的說法和事情，我覺得對一個研究生心理成長最有幫助最金貴的字眼是“自立”。你是你自己，你要掌控你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掌控自己做事做實驗的步驟，做你自己的主人。你為自己負責，勇于承擔自己的責任，也敢于對不屬于自己的責任說不，包括對同事，導師，實驗室的責任。而從導師培養(yǎng)學生的角度來說，無論學生怎樣折騰，無論你期待怎樣的師生關(guān)系，你都要懂得欣賞學生的獨立人格。只有學生自己真正自立自強，他才能在研究生的后半段充分地為實驗室做貢獻，你也才能在若干年后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學生成家成才。

要說我在研究生中遇到的最大最深的挫折，就是課題進展不順。進展不順的主要原因是自己的動手能力不強。

我從小成績很好，而我們那里的鄉(xiāng)村又沒有訓練男孩做家務的概念，所以對做事沒有全局的概念，手也笨。

而我研究生的導師是剛從美國回去的博士后。他沒有多少訓練學生的經(jīng)驗，開始時也過于相信我的能力，沿襲了美國的傳統(tǒng)，讓我自己去折騰（那時剛建實驗室不久，他在處理各種雜事也沒多少時間就是了）。實驗室沒有師兄師姐帶我，我大學的畢業(yè)實習也沒有得到好實驗室的訓練，結(jié)果就是上手很慢，不知道如何解決實驗遇到的問題。最初的一個PCR試了兩個月也沒有試出來。課題的遲滯不前不僅自己備受煎熬，后來也受到了來自導師和同事的壓力?，F(xiàn)在想來在我研究生二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定的抑郁癥狀，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卑，生活節(jié)奏混亂，不能控制自己的實驗和時間，做事非常拖沓，通常都要到最后一刻熬夜準備組會報告。

這個問題是等到四年級的時候才開始緩解，一個是自己實驗技能慢慢提高了，課題也有一些突破，另外開始帶師弟師妹也收獲了一些信心。

前不久科學網(wǎng)上還在爭辯導師應該嚴格管理學生還是給學生自主權(quán)，或者導師應該nice還是pushy，我覺得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導師的水平要高，能保證課題的質(zhì)量和可行性。學生初入門一定要給予良好的訓練，實驗技能上的，思想上的。科研是建立在前人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活動，沒有基礎訓練的“放羊”不是nice，那絕對是不負責任。

9．做實驗和準備工作

由于缺少別人的指導和教導，我在實驗摸索的過程中遇到了很多問題。首先在觀念上就覺得實驗實驗就是動手做實驗，對實驗之外的準備工作重視不夠。比如尋找和整理protocol，請教別人，訂購、準備材料和試劑，尋找設備，都被我在潛意識里納入“雜事”的范圍，實驗進度計劃里也沒有把這些事情留夠時間，心理上也不太愿意花過多的時間在這上面，一心想的就是實驗的那些步驟。

有道是“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其實按部就班地照protocol來做實驗是最容易的步驟。恰恰，實驗之外的準備，思考，計劃才比較難，也比較花時間。一般說來，做實驗的時間不需要超過總的工作時間的一半。如果每天平均動手時間累計超過6個小時，那么實驗結(jié)果會非?？捎^的。實驗之前的充分準備，實驗之后整理分析，加上看文獻想問題等等，這些東西的重要性不亞于動手。沒有這些整理活動，有計劃有節(jié)奏的實驗活動就難以為繼，實驗的成功率也會大大下降。

我經(jīng)?？吹揭恍W生做實驗陷入“死循環(huán)”。實驗不work，沒動什么腦筋去系統(tǒng)地思考請教改進，稍改點條件就反復做。我見過的例子是一個研究生做了1年多的實驗沒有進展，一個新生查文獻想了個辦法，兩個星期就做出來了。還有一些學生到了高年級還宣稱說自己的動手能力差。實際上99.9%的生物實驗再笨的手也做得出來。如果別人做得出來你做不出來，那肯定不是你的“手”有問題，而是你在“實驗之外”的東西下功夫不夠，或者說由于經(jīng)驗不夠理解不深，沒有想到和注意到protocol的小細節(jié)，小trick。

10．面對實驗失敗

做實驗跟以往拿著好成績一路高歌猛進完全不同。初學者尤其要面臨著一個又一個實驗失敗。我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就接受這樣的煎熬。每次實驗的時候期望都很高，但是多數(shù)時候是打擊。心理上也產(chǎn)生畏懼感和挫折感。

其實說來正是有那么多的失敗的襯托，有限的成功才閃閃發(fā)光。要完全避免失敗是不可能的，但是卻可以改變面對失敗的心態(tài)。把實驗失敗當作探索活動的常態(tài)，把痛苦當作人生的常態(tài)，承認它，接納它，那人的心理才會變得真正強健和樂觀。

11．做實驗與做報告

我現(xiàn)在還有朋友跟我抱怨說很煩整理數(shù)據(jù)做報告，他還是想著做“純”的科學，做實驗出data。以前我大概有類似的想法，就是有時間就想著做實驗，覺得因為實驗錯過組會和講座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果其它事情干擾做實驗會覺得浪費時間。

其實科研是一個很綜合的活動，它要求處理各種事情。比如當天實驗結(jié)果的記錄，實驗protocol的整理改進，實驗的縝密設計，寫進展匯報，組會報告，參與寫grant，寫文章，準備Poster參加會議，或者準備PPT在會議上宣講自己的科研結(jié)果等等。

參加會議跟同行交流本來應該是一件比較有趣的事情。在大會上用流利的語言，優(yōu)美的邏輯，向同行驕傲地展示自己的思考和科研成果，這是非常多大科學家十年如一日地工作的動力來源。很多科學家為了準備大會的報告，PPT修改幾十遍，自己口頭演練幾十遍，目的就是要讓自己完美地在同行show一把?？蒲斜旧沓怂妓鞯臉啡ぃ玫嚼硐虢Y(jié)果的樂趣，理所當然還應該加上交流的（也許是“秀”的）樂趣。

12．要哲學還是要應用

中國的學校教育真的是“純粹”的教育。“純粹”的意思是沒有功利的色彩。我這樣說不一定是夸，從某種角度這種教育太過脫離社會現(xiàn)實。

我在研究生最初階段，想的完全是做一個課題能解決一個什么科學問題。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它有什么“用”，它是否對社會有實質(zhì)的應用價值，它能否給你自己本身帶來利益。

我這么說完全沒有貶一者重另一者的意思?？蒲谢顒颖緛砭陀袃蓚€完全不同的驅(qū)動力，一個是純知識方面的，純智力挑戰(zhàn)的；一個是應用導向的，金錢和利益驅(qū)動的。

研究生階段我印象最深的一堂課，是（饒毅？）講解的細胞趨化運動：細胞有方向地做趨化運動可以解析成兩種可能的模式，一種是細胞通過感受到空間（細胞前端后端）趨化因子的濃度差來決定運動方向；一種是小的細胞先通過隨機的運動，然后比較不同時間感受的趨化因子濃度差，來決定偏向于哪個方向運動；然后實驗者用一個設計精巧的實驗來驗證這兩個假說。我當年覺得類似于這樣思考和實驗才是真正的科研。對類似于進化論的思想等也很著迷。腦袋里壓根沒有概念說生物研究還能對社會對人類健康有用。

那現(xiàn)實是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資金的資助都越來越傾向于應用，至少在生命科學領(lǐng)域是有這個趨勢的，一些低等模式生物的基礎研究越來越難以為繼。

每個人念研究生的目的不同，興趣不同，動力也不同。有的人偏向于喜歡思考哲學問題，希望發(fā)現(xiàn)新知識，有些人則喜歡自己做的東西對社會有用。我很后悔研究生階段完全沒有這種應用的概念，也沒有認清整個科學研究的現(xiàn)實，從而限制了自己的選擇和思考。

13．超越和創(chuàng)新

遙想當年剛進實驗室，抽個質(zhì)粒都沾沾自喜，覺得導師應該會認為自己滿厲害的。我們在不同的階段可能都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進步，比如從不知道如何想一個問題，到可以想很多問題，到可以想很多重要的問題，到想很多領(lǐng)域外的問題，到不滿足力圖找一些具有全局意義的有創(chuàng)新的想法；從不知重點的提問，到不具可行性的亂想，直到能寫一個有價值的完整的proposal。不少人會在不同的階段固步自封，要么覺得自己很牛，要么覺得看透了科研，就那幾個套路，做科研沒什么意思。

實際上我們都太小看科研工作了。真正的科研其實是最復雜最有挑戰(zhàn)性的活動之一。你在初入門的時候?qū)煴饶憧吹眠h得多，當你覺得超越導師了之后，科學還在你導師看到的更遠處。

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初中，高中，大學畢業(yè)，感覺良好的時候會覺得宇宙就踩在我們腳下，自己以后可以無所不能，前途無量。但是回過頭來想想，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們是否像當初想的那么無所不能？研究生其實不必還總是把自己當學生看，還在幻想著40歲的時候怎樣怎樣，應該盡快成長起來向?qū)熆待R。研究生高年級已經(jīng)接近于學習和培訓的最末端，如果要想自己牛，現(xiàn)在，當下，就應該要求自己的能力和你認為的牛人比肩。

現(xiàn)在拿一篇Anual Review來看，我也時常在感慨，這輩子何時能像這些作者有這么廣博的知識，深入的思考。再想想那些里程碑性的工作：干細胞的發(fā)現(xiàn)，iPS，RNAi，深度測序技術(shù)……你永遠感到不滿足，感到謙卑，感到振奮。

科學是永遠追求不完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