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終總結時

有一種慣例：每年12月份的最后一個星期一的上午，一到單位，打開電腦（前幾年是寫在進門處的小黑板上），就會在最醒目的地方發(fā)現一則通知，要求在新一年元旦放假之前將各個科室的年終總結，連同每人一份兒個人小結交到機關辦公室。于是科室負責人趕忙從文件夾里調出去年保存的底稿，同事們則找出往年的個人小結，照葫蘆畫瓢，將年月日和一些關鍵術語、個別詞句稍作改動，再將單位本年度中心工作或者重點與往年不同之處略加修正，今年的年終總結與個人小結就算完成了。借助現代化的辦公工具，時間大約需要30分鐘，不是偷懶和態(tài)度不認真，實在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重復工作，確實沒有太多的新東西新內容可供書寫。

“年終總結”和“個人小結”這些東西大概算是我們中國人的獨創(chuàng)，這些文本基本上是可以幾十年如一日的——我們不是經常稱贊某某人“在本職崗位上幾十年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勤懇工作”嗎？變化太大就有可能背離“幾十年如一日”的評語了，而這的確是許多人極不情愿的。年年的“年終總結”和“個人小結”文本基本上是如出一轍，起句大體是不平凡的一年即將過去，新的一年即將到來。接著筆鋒一轉寫到：回顧一年來的崢嶸歲月，我（或者“全體同志”）在思想上時刻能夠和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其次，我能夠服從組織上的安排······；再次，從未發(fā)生任何違法違紀行為······等等，云云。

當然，在“年終總結”后一部分還要寫上些不足，在“個人小結”最后寫上一兩個缺點也是必不可少的，以便于為制定來年的工作計劃，訂立個人今后的工作目標等做好鋪墊。盡管人們都不喜歡自己有缺點，工作有紕漏，但缺點和紕漏是藏不住也趕不跑的，就像一個演員在舞臺上演戲一樣，哪一句臺詞發(fā)錯了音，哪一聲唱腔唱跑了調，哪一招哪一式做的不到位，臺下的人看的清清楚楚。然而給自己找缺點的確是個難事，尤其要落實到文字上就不能不令人慎之又慎。說輕了，怕領導看了說你寫的不夠深刻；寫重了，又怕被某位領導抓住小辮子產生不好印象。于是，人們驚奇地發(fā)現“年終總結”或者“個人小結”里所寫的不足或者缺點竟是那樣的相似，除“年終總結”或因行業(yè)以及工作性質的不同會有所區(qū)別外，尤其是“個人小結”里幾乎都有這么兩條：一是有時候不能堅持按時上下班制度，二是個人主義思想嚴重不善于團結同志。仔細想想，寫下這兩個缺點是最安全不過的。因為第一個缺點可以說在任何一個部門都是普遍存在的，在人們的常識中具有普遍性。第二個缺點就更算不上什么缺點了，因為各單位都規(guī)定在上班時間不允許與同事們東拉西扯，說些與工作無關的事兒，下班就各自回家，哪有時間閑聊溝通感情？所以也就算不上什么缺點了。

這些“年終總結”和“個人小結”領導究竟看不看誰也不好說，但寫是必須要寫的，因為它與每個人的飯碗有著密切聯系。也許除了日常工作之外，這一年里上級沒有給你所在的單位分配哪怕是一件特別的工作，也許你在這一年里基本沒干什么正經事兒，但只要“全面完成”了這些“年終總結”和“個人小結”，這一年就算交代過去了。至于本科室是否真的“圓滿”甚至“超額”完成“上級分配的各項目標任務”，個人是否真的“保持一致”，是否真的“服從安排”，是否真的“沒有違法亂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同樣，即便一個科室一切都做得很好，個人和同事的關系相處的很不錯，即便每個人都始終堅持按時上下班，那也是另外一回事兒。問題的根本是你必須這么寫，不然就交不了差。因為這些“具有中國特色”的“年終總結”和“個人小結”素來有著難以替代的價值和作用。

我是早就過了“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年齡，所以本不想為這種事說東道西，可每到這個時候，就又覺得不說出來心里堵得慌。不是我們不需要這些“年終總結”和“個人小結”，而是覺得不需要這種虛假的模式化的東西。因為什么事情一旦成為模式，就意味著禁錮、拒絕和死亡。什么都可以模式，唯獨思想卻不能，當所有的人都講同一種語言時，這個世界恐怕也就走到盡頭了。君不見我們的孩子對上一代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背領袖語錄”等一些言行所普遍感到的那種可笑、困惑和不可思議，我想再過十年、二十年后下下一代的孩子們“有幸拜讀”到我們今天所寫的“年終總結”或者“個人小結”時，一定也會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