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欲待要哭,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那行者見師父面上含怒,向前問:“師父,寺里和尚打你來?”唐僧道:“不曾打。”八戒說:“一定打來,不是,怎么還有些哭包聲?”那行者道:“罵你來?”唐僧道:“也不曾罵。”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罵,你這般苦惱怎么?好道是思鄉(xiāng)哩?”唐僧道:“徒弟,他這里不方便。”行者笑道:“這里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觀里才有道士,寺里只是和尚。”行者道:“你不濟(jì)事,但是和尚,即與我們一般。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你且坐,等我進(jìn)去看看。”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zhí)著鐵棒,徑到大雄寶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像,內(nèi)里豈無感應(yīng)?我老孫保領(lǐng)大唐圣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jīng),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教你還現(xiàn)本相泥土!”這大圣正在前邊發(fā)狠搗叉子亂說,只見一個燒晚香的道人,點(diǎn)了幾枝香,來佛前爐里插,被行者咄的一聲,唬了一跌,爬起來看見臉,又是一跌,嚇得滾滾槁槁,跑入方丈里報道:“老爺,外面有個和尚來了!”那僧官道:“你這伙道人都少打!一行說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報什么!再說打二十!”道人說:“老爺,這個和尚,比那個和尚不同,生得惡躁,沒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樣?”道人道:“是個圓眼睛,查耳朵,滿面毛,雷公嘴。手執(zhí)一根棍子,咬牙恨恨的,要尋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他即開門,只見行者撞進(jìn)來了,真?zhèn)€生得丑陋:七高八低孤拐臉,兩只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象屬螃蟹的,肉在里面,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門關(guān)了。主
行者趕上,撲的打破門扇,道:“趕早將干凈房子打掃一千間,老孫睡覺!”僧官躲在房里,對道人說:“怪他生得丑么,原來是說大話,折作的這般嘴臉。我這里連方丈、佛殿、鐘鼓樓、兩廊,共總也不上三百間,他卻要一千間睡覺,卻打那里來?”道人說:“師父,我也是嚇破膽的人了,憑你怎么答應(yīng)他罷。”那僧官戰(zhàn)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長老,我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別處去宿罷。”行者將棍子變得盆來粗細(xì),直壁壁的豎在天井里,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們從小兒住的寺,師公傳與師父,師父傳與我輩,我輩要遠(yuǎn)繼兒孫。他不知是那里勾當(dāng),冒冒實(shí)實(shí)的,教我們搬哩。”道人說:“老爺,十分不渼芃,搬出去也罷,扛子打進(jìn)門來了。”僧官道:“你莫胡說!我們老少眾大四五百名和尚,往那里搬?搬出去,卻也沒處住。”行者聽見道:“和尚,沒處搬,便著一個出來打樣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與我打個樣棍來。”那道人慌了道:“爺爺呀!那等個大扛子,教我去打樣棍!”老和尚道:“養(yǎng)軍千日,用軍一朝。你怎么不出去?”道人說:“那扛子莫說打來,若倒下來,壓也壓個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說壓,只道豎在天井里,夜晚間走路,不記得啊,一頭也撞個大窟窿!”道人說:“師父,你曉得這般重,卻教我出去打什么樣棍?”他自家里面轉(zhuǎn)鬧起來,行者聽見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殺一個,我?guī)煾赣止治倚袃戳?。且等我另尋一個什么打與你看看。”忽抬頭,只見方丈門外有一個石獅子,卻就舉起棍來,乒乓一下打得粉亂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兒里看見,就嚇得骨軟筋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鍋門里鉆,口中不住叫:“爺爺,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問你:這寺里有多少和尚?”僧官戰(zhàn)索索的道:“前后是二百八十五房頭,共有五百個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個和尚都點(diǎn)得齊齊整整,穿了長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師父接進(jìn)來,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爺爺,若是不打,便抬也抬進(jìn)來。”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說嚇破了膽,就是嚇破了心,便也去與我叫這些人來接唐僧老爺爺來。”知
那道人沒奈何,舍了性命,不敢撞門,從后邊狗洞里鉆將出去,徑到正殿上,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鐘鼓一齊響處,驚動了兩廊大小僧眾,上殿問道:“這早還下晚哩,撞鐘打鼓做甚?”道人說:“快換衣服,隨老師父排班,出山門外迎接唐朝來的老爺。”那眾和尚,真?zhèn)€齊齊整整,擺班出門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著了褊衫,無的穿著個一口鐘直裰,十分窮的,沒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行者看見道:“和尚,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和尚見他丑惡,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說。這是我們城中化的布,此間沒有裁縫,是自家做的個一裹窮。”主
行者聞言暗笑,押著眾僧,出山門下跪下。那僧官磕頭高叫道:“唐老爺,請方丈里坐。”八戒看見道:“師父老大不濟(jì)事,你進(jìn)去時,淚汪汪,嘴上掛得油瓶。師兄怎么就有此獐智,教他們磕頭來接?”三藏道:“你這個呆子,好不曉禮!常言道,鬼也怕惡人哩。”唐僧見他們磕頭禮拜,甚是不過意,上前叫:“列位請起。”眾僧叩頭道:“老爺,若和你徒弟說聲方便,不動扛子,就跪一個月也罷。”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這會已打斷了根矣。”那些和尚卻才起身,牽馬的牽馬,挑擔(dān)的挑擔(dān),抬著唐僧,馱著八戒,挽著沙僧,一齊都進(jìn)山門里去,卻到后面方丈中,依敘坐下。主
眾僧卻又禮拜,三藏道:“院主請起,再不必行禮,作踐貧僧,我和你都是佛門弟子。”僧官道:“老爺是上國欽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識尊儀,與老爺邂逅相逢。動問老爺,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葷?我們好去辦飯。”三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這個爺爺好的吃葷。”行者道:“我們也吃素,都是胎里素。”那和尚道:“爺爺呀,這等兇漢也吃素!”有一個膽量大的和尚,近前又問:“老爺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飯方彀吃?”八戒道:“小家子和尚!問什么!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鍋灶,各房中安排茶飯,高掌明燈,調(diào)開桌椅,管待唐僧。主
師徒們都吃罷了晚齋,眾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稱謝道:“老院主,打攪寶山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我?guī)熗絽s在那里安歇?”僧官道:“老爺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區(qū)處。”叫道人:“那壁廂有幾個人聽使令的?”道人說:“師父,有。”僧官吩咐道:“你們著兩個去安排草料,與唐老爺喂馬;著幾個去前面把那三間禪堂,打掃干凈,鋪設(shè)床帳,快請老爺安歇。”那些道人聽命,各各整頓齊備,卻來請?zhí)评蠣敯矊?。他師徒們牽馬挑擔(dān)出方丈,徑至禪堂門首看處,只見那里面燈火光明,兩梢間鋪著四張?zhí)賹洗?。行者見了,喚那辦草料的道人,將草料抬來,放在禪堂里面,拴下白馬,教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間,燈下兩班兒立五百個和尚,都伺候著,不敢側(cè)離。三藏欠身道:“列位請回,貧僧好自在安寢也。”眾僧決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眾:“伏侍老爺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請回。”眾人卻才敢散去訖。齋
唐僧舉步出門小解,只見明月當(dāng)天,叫:“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來侍立。因感這月清光皎潔,玉宇深沉,真是一輪高照,大地分明,對月懷歸,口占一首古風(fēng)長篇。詩云:古
皓魄當(dāng)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瓊樓玉宇清光滿,冰鑒銀盤爽氣旋。齋
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渾如霜餅離滄海,卻似冰輪掛碧天。主
別館寒窗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乍臨漢苑驚秋鬢,才到秦樓促晚奩。知
庾亮有詩傳晉史,袁宏不寐泛江船。光浮杯面寒無力,清映庭中健有仙。古
處處窗軒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靜玩來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園?”齋
行者聞言,近前答曰:“師父啊,你只知月色光華,心懷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guī)繩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陽現(xiàn),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tuán)圓,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dāng)晦。此乃先天采煉之意。我等若能溫養(yǎng)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jié),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詩曰:古
前弦之后后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采得歸來爐里煉,志心功果即西天。齋
那長老聽說,一時解悟,明徹真言,滿心歡喜,稱謝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師兄此言雖當(dāng),只說的是弦前屬陽,弦后屬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更不道:知
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古
那長老聞得,亦開茅塞。正是理明一竅通千竅,說破無生即是仙。八戒上前扯住長老道:師父,莫聽亂講,誤了睡覺。這月?。?/span>主
缺之不久又團(tuán)圓,似我生來不十全。吃飯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說有粘涎。知
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癡愚積下緣。我說你取經(jīng)還滿三途業(yè),擺尾搖頭直上天!古
三藏道:“也罷,徒弟們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這卷經(jīng)來念一念。”行者道:“師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時的經(jīng)文,那本不熟?卻又領(lǐng)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見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見,經(jīng)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經(jīng)兒?”三藏道:“我自出長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時的經(jīng)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閑,等我溫習(xí)溫習(xí)。”行者道:“既這等說,我們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張?zhí)俅采纤?。長老掩上禪堂門,高剔銀缸,鋪開經(jīng)本,默默看念。正是那:樓頭初鼓人煙靜,野浦漁舟火滅時。畢竟不知那長老怎么樣離寺,且聽下回分解。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