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吃力反而不討好(2010-10-28 13:05:46) 歐陽修的文章獨步當代,名垂千古;他的個性耿介剛直、毫不妥協(xié),這些都使他成為北宋最具特色也最有成就的文學家、政治家之一。然而他的這種性格有時候也會得罪朋友,有時候甚至會做一些費力、出力卻不討好的事。他多年志同道合的摯友尹洙、范仲淹去世后,他受逝者親屬囑托,費盡心力為朋友撰寫墓志銘、神道碑文,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文章寫成了,換來的不是逝者親屬的感謝,反而是憤憤不平的指責與埋怨。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范仲淹去世,北宋政壇、文壇的一顆巨星隕落了。范仲淹與歐陽修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一方面,范仲淹對歐陽修有獎掖提攜之恩,另一方面,兩個人也是志同道合的摯友,他們的友誼經(jīng)歷了多次政治風浪的考驗。范仲淹去世之后,他的兒子范純?nèi)恃埜赣H的朋友、戰(zhàn)友富弼為父親撰寫墓志銘,邀請歐陽修為父親撰寫神道碑文。 為范仲淹撰寫神道碑文,這個任務(wù)對于歐陽修來說,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無法也不應(yīng)該推托,所以歐陽修慨然允諾。但是當真正動起筆來寫,又感到非常地困難,非常地為難。為什么?因為要評價范仲淹幾十年來的功過是非,就意味著要評價過去幾十年來北宋政壇、文壇的風風雨雨,就要臧否過去幾十年來形形色色的人物。毫不夸張地說,范仲淹的個人歷史,是與北宋幾十年來的歷史息息相關(guān)的,所以看上去是在評價范仲淹這個人,實際上是要評價這個王朝過去幾十年來的歷史,這對歐陽修來說真是一件太艱難、太為難的事情!尤其是當年反對范仲淹所主持的“慶歷新政”的反對派以及他們的徒子徒孫還都在世,對范仲淹的評價稍有不慎,都會掀起又一場政治上的軒然大波,這對死者是一種不敬,對生者也是一種痛苦。 在給朋友的信中,歐陽修表達了自己矛盾、痛苦的心情: 范公人之云亡,天下嘆息。昨其家以銘見責,雖在哀苦,義所難辭,然極難為文也。(《與韓忠獻王書》) 范公去世,天下人都很傷心。范公的家人讓我寫神道碑文,雖然說義不容辭,但是也很為難,這文章真的很難寫! 修亦續(xù)后為他作神道碑,中懷亦自有千萬端事待要舒寫,極不憚作也。只是劣性剛褊,平生吃人一句言語不得,居喪犯禮,名教所重,況更有纖毫。(《與姚編禮辟書》) 想要寫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寫不出來,有顧慮,為什么?因為我這個人個性太過剛直,平生得罪的人也多。說話沒有遮攔也不想遮攔,有什么說什么??墒乾F(xiàn)在正是范公喪禮期間,唯恐因為我說了什么寫了什么,弄得不好看??! 那怎么辦呢?總得寫呀?總得想個周全的寫法吧?歐陽修說: 此文出來,任他奸邪謗議近我不得也。要得挺然自立,徹頭須步步作把道理事,任人道過當,方得恰好。……本要言語無屈,準備仇家爭理爾。如此,須先自執(zhí)道理也。(《與姚編禮辟書》) 我想這篇文章寫出來,要能夠抵抗得住奸邪之人的誹謗之語。文章要站得住腳,要經(jīng)得起大家的推敲琢磨才好。說白了,主要是要經(jīng)得起那些范公對立勢力的攻擊與誹謗,這文章得寫得別人說不出什么來。要做到這一點,一定要在一些核心問題上立得住腳跟。 范公之德之才,豈易稱述?至于辨讒謗,判忠邪,上不損朝廷事體,下不避怨仇側(cè)目,如此下筆,抑又艱哉!某平生孤拙,荷范公知獎最深,適此哀迷,別無展力,將此文字,是其職業(yè),當勉力為之。更須諸公共力商榷,須要穩(wěn)當。(《與孫威敏公書》) 范公的生平德操,不容易評價?。√貏e是這樣的神道碑文寫出來,要能夠讓世人辨明什么是奸邪什么是忠良。我評價范公的生平,對上不能有損于國家的尊嚴,對下經(jīng)得起仇怨之人的挑戰(zhàn)。每下一筆,都感到非常艱難!我這一輩子孤苦而拙于謀生,范公對我的知遇之恩最重,我沒別的本事,寫文章還算所長,所以一定要奮力為之,將這篇文章寫好!我一定會與諸位反復商榷,這篇文章的第一要義便是立論要穩(wěn)當! 所謂穩(wěn)當,在這里主要就是指神道碑文的內(nèi)容立足公道、公正,盡量符合歷史的真實??傊?,不管有多么為難,歐陽修總歸想好了撰寫的原則,也就開始了漫長的寫作過程。富弼的那篇墓志銘寫得很快,不過半年時間便交付范純?nèi)?,刻石入墓了。而歐陽修的這篇兩千多字的神道碑文居然寫了整整十五個月!寫完他還是不大放心,又將文章交給當年與范仲淹同在中樞之地共事多年的韓琦過目,韓琦的意見反饋給他之后,方才最終定稿。 我們看到了,歐陽修對范仲淹的這篇神道碑文,真可謂千般小心、萬種留神。還算好,文章寫出來后,那些反對革新的保守勢力并沒有什么反對的聲音,這說明這篇文章的觀點大體是公允的,寫得公道、穩(wěn)當??墒菤W陽修沒想到,對立面沒有不滿的聲音,革新勢力這邊兒卻反而有人不高興了,誰呢?就是負責寫墓志銘的富弼。富弼為何不高興?他自己并沒有明說,只說自己是如何來寫墓志銘的,他說: 寫文章的目的,就是讓人們從善如流,除惡務(wù)盡,所以文章一定要說明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孔圣人寫《春秋》,為了顧及官老爺們的面子,曲里拐彎的,故意不說清事情的是非曲直。等過了幾千年,后人再看《春秋》,誰能弄清楚其中真善丑惡的真相呢?這樣說來,這文章還有什么用處! 現(xiàn)在人寫文章也有這毛病,凡事總寫得模棱兩可,沒個透亮的說法。現(xiàn)在要做件好事多不容易,弄得不好,不僅會遭受詆毀、貶斥,甚至還會株連九族。如果我們只為自己著想,不如實寫他們的事跡,這跟罪犯有什么分別?至于那些做壞事的家伙,他們詭計多端,結(jié)黨營私,千方百計逃避懲罰,反而子孫滿堂,享福不盡。如果大家因為害怕得罪人而不如實記錄他們的罪過,長此以往,為惡之人只會更加囂張,而從善之人就越來越少了! 總之,寫文章就該讓善人受人尊敬,惡人遭人唾棄,就該讓善人長生,讓惡人短命,決不能模模糊糊、畏首畏尾。我給范仲淹寫墓志銘就堅持這個原則,盡力彰顯范仲淹的光輝事跡,極力暴露壞人的丑惡嘴臉,我只恨自己寫得還不夠透徹!我這次給范公寫的墓志銘,痛斥奸惡之人的事實都是天下人眾所周知的,絕無胡編亂造之詞,那些奸惡之人的徒子徒孫現(xiàn)在也大都身居高位,他們一定會對我橫加誹謗,我是不怕的! 歐陽公曾說:寫文章就要直抒胸臆,就要無所避諱,爽爽快快地寫出忠義的精神,正所謂快意恩仇!看來他是贊同我的觀點的。 這話里話外的意思,似乎是在提醒歐陽修:你寫的神道碑文立場不鮮明、不堅定,含糊其辭,只做老好人,不說明白話!歐陽修原來最大的顧慮本是政治對立方會找神道碑文的茬兒,沒想到自己的朋友富弼反而先跳起來指責自己寫得不夠透亮,在范仲淹與呂夷簡之間和稀泥,不夠膽氣!自己的文章與自己的觀點不一致! 以歐陽修的個性,對此當然不會保持沉默。在給朋友的信中,他亮出了自己的觀點: 我記述呂夷簡的事情,對范公而言,可以看出他有包容宇宙的胸懷氣度,拋卻私人恩怨,以國家利益為先;對呂公而言,我不過是忠實地記錄事實的本來面目,為的是讓后人看到一段真實可信的歷史罷了。如果非寫兩個人仇讎相向,大打口水仗,那本來就與事實不符,后來人是不會相信的??傊业纳竦辣?,沒什么感情色彩,有的是公道精神。而富弼的墓志銘,嫉惡如仇,求勝心切。請你們轉(zhuǎn)告富弼,如果覺得我的神道碑文不行,可以另請高明。 看起來,富弼所糾纏較真兒的所謂善惡之事,就是歐陽修所提出的呂公之事。那么,這件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為什么在這個問題上,富弼與歐陽修的分歧如此之大呢? 大家都還記得,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上書宋仁宗,抨擊時弊。他作了一幅《百官圖》,痛陳官場的腐敗,其主要批評對象就是當時的宰相呂夷簡。后來雙方唇槍舌劍,打得不亦樂乎。結(jié)果是范仲淹被貶饒州。兩三年后,北宋與西夏發(fā)生戰(zhàn)事。宰相呂夷簡出人意料地將范仲淹調(diào)回朝廷,任命他為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全權(quán)負責對西夏作戰(zhàn)。 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范仲淹與呂夷簡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歐陽修是這樣記錄這個變化的: 及呂公復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歡然相約戮力平賊。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 呂夷簡重新做了宰相,范仲淹也因此重新被起用,兩個人相約戮力平賊,天下之士都因此高度評價兩位國家重臣的作為。換句話說,在這個歷史的關(guān)鍵時刻,呂夷簡與范仲淹這一對水火不容的昔日政敵,握手言和,演出了一場北宋時代的“將相和”。富弼認為,這不是事實,范呂二人的矛盾是不可調(diào)和的原則問題,他們不可能握手言和。歐陽修寫這出“將相和”,無非是要息事寧人,無非是害怕得罪呂夷簡的徒子徒孫,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面前,歐陽修和稀泥是完全錯誤的。 其實不光是富弼,范仲淹的兒子范純?nèi)蕦W陽修這樣的寫法也完全不同意。范純?nèi)收f:“我父至死未嘗解仇。”我老爸到死都跟呂夷簡沒完,都沒有跟呂夷簡和解過,我沒聽說過他老人家跟呂夷簡相約戮力平賊這檔子事,沒有的事。富弼雖然只是強調(diào)評價一個人要善惡分明,要有原則,但意思也是一樣的。其潛臺詞是:你歐陽修怎么能胡亂寫呢?呂夷簡是我們的政敵、仇人,你現(xiàn)在說范仲淹與呂夷簡相約共力殺賊,那豈不是喪失了我們的起碼原則?你這樣寫不就是怕得罪人嗎? 歐陽修是一代文學大家,但是他在重大歷史事件面前,從來就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的原則性非常強。關(guān)于呂公與范公握手言和戮力平賊之事,富弼說了不算,范純?nèi)收f了不算,歐陽修說了也不算,只有事實說了才算!那么,事實的真相究竟如何呢? 大歷史學家司馬光對這件事有如實記載: 會呂公自大名復入相,言于仁宗曰:“范仲淹賢者,朝廷將用之。豈可但除舊職耶?”除龍圖閣直學士,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上以許公為長者,天下皆以許公為不念舊惡。文正面謝曰:“向以公事忤犯相公,不意相公乃爾獎拔。”許公曰:“夷簡豈敢復以舊事為念耶!”(《涑水紀聞》卷八) 呂夷簡對宋仁宗講,范仲淹是國家的賢能之士,朝廷要重用這個人,不能僅僅官復原職。于是提拔他為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負責西夏戰(zhàn)事。仁宗認為呂夷簡的做法有長者之風,天下人也都認為呂公不記舊惡。范仲淹當面向呂公答謝說:以前因為朝政之事對您多有得罪,沒想到您今天還能如此提攜我!呂夷簡回答說:我怎么可能老記得過去那些陳年舊事呢?事情再大也大不過國家的事情??!意思是說,在國家大事面前,我怎么可能斤斤計較過去個人的私怨呢? 無獨有偶,歐陽修的學生蘇轍也曾記載了范呂二人的這一段經(jīng)歷: 范文正初排呂許公,勇于立事,自越州還朝出鎮(zhèn)西事,恐許公不為之地,無以成功,乃為書自咎,解仇而去。其后以參知政事安撫陜西,許公已老居鄭,相遇于途。文正身歷中書,知事之難,惟有悔過之語。許公欣然相與語終日。許公問:“何為亟去朝廷?”文正言:“欲經(jīng)制西事。”許公曰:“經(jīng)制西事莫若在朝廷之便。”文正為之愕然。故歐公神道碑言:“二公晚年歡然相得。”由此故也。后生不知,皆咎歐陽公。(《龍川別志》) 范仲淹離京奔赴陜西負責西夏戰(zhàn)事,唯恐走后呂夷簡又生事端,便致信一封給呂公,對過去的事情引咎自責,緩解了與呂公的矛盾。后來范仲淹擔任了參知政事,位居中樞,才知道國家大事的難處,有了悔過的意思。后來他以參知政事之職巡視陜西,呂公已經(jīng)退休在家,兩人見面后相談甚洽。呂公問范公為何離開朝廷,范公回答為了處理西部邊境事務(wù)。呂公提醒他:身居朝廷,處理西部邊境事務(wù)反而更加有利?。》豆鐗舴叫?。所以歐陽修的神道碑文說他們兩人晚年關(guān)系甚為融洽。后生晚輩哪里知道這些事情?所以紛紛指責歐陽公。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但是范純?nèi)示褪遣徽J,他只是一味堅持:你們這些說法都是道聽途說,我很清楚我老爸沒有跟呂夷簡和解過,沒有這回事兒!他請求歐陽修改寫范呂和解這一段文字。歐陽修這一下真的怒了:我所寫的都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你當時才多大?你能知道些什么?改寫,沒門! 范純?nèi)室彩莻€倔脾氣,好,你不改我給你改。小范自作主張,將歐陽修所寫的這一段范呂二人和解的文字統(tǒng)統(tǒng)刪去,然后將刪改后的碑文刻上石碑,并將碑文拓本送給歐陽修。歐陽修收到拓本后也不客氣,公開聲明這一篇神道碑文:“非吾文也。”這篇碑文不是我寫的,我沒寫過這樣的碑文!真實原版的范仲淹神道碑文,已經(jīng)收入我自己編輯的文集中了,要讀就到我家里來讀罷! 兩人杠上了! 看來問題的焦點還是在于呂夷簡與范仲淹到底有沒有和解。小范死活認為他老爸沒有跟呂夷簡和解過,即便有司馬光、蘇轍等人的“證詞”也不認,那么,總得拿出點鐵證來吧!鐵證是有的,這就是蘇轍所說范仲淹離開京城前給呂夷簡寫的那封信。 這封信在什么地方?當然應(yīng)該在范仲淹的文集中,但是到了南宋時代,范仲淹文集中已經(jīng)不見這封信,也許是被范公的家人刪去了。但是不要緊,這封信丟不了。南宋思想家呂祖謙編輯的《皇朝文鑒》第一百一十三卷中收錄了這封《上呂相公書》。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伏蒙臺慈,疊賜鈞諭,而褒許之意,重如金石,不任榮懼,不任榮懼。……一日登朝,輒不知忌諱……仲淹于搢紳中獨如妖言,情既齟齬,詞乃睽戾,至有忤天子大臣之威。……昔郭汾陽與李臨淮有隙,不交一言,及討祿山之亂,則執(zhí)手泣別,勉以忠義,終平劇盜,實二公之力。今相公有汾陽之心之言,仲淹無臨淮之才之力,夙夜盡瘁,恐不副朝廷委之之意。 您對我的獎掖之恩、褒獎之意真是重若金石,對此,我真是誠惶誠恐??!回想過去,我在朝廷的時候,做事不知輕重緩急,說話不知天高地厚,對您這樣的國之重臣多有冒犯!唐朝的時候,名將郭子儀與李光弼關(guān)系不好,互相不搭話。安史之亂爆發(fā)后,他們二人執(zhí)手立志,共戮國賊。現(xiàn)在您就是當朝的郭子儀,我則沒有李光弼那能力,所以擔心有負國家重托,只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看來,不管范純?nèi)食姓J與否,范仲淹給呂夷簡的這封信都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誰也否認不了。但是話雖這樣說,為尊者諱、為長者諱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化傳統(tǒng),對范仲淹的家人來說,呂夷簡既然是范仲淹生前的政治對頭和夙敵,現(xiàn)在卻要將兩人握手言歡的那一幕刻到神道碑上去,無論從情感還是理智上都很難接受。換言之,即便這一幕真的是事實,難道就非得寫入神道碑文不可嗎?甚至為此不惜得罪范仲淹的家屬?歐陽修堅持把這一幕寫入神道碑文,其用意到底何在呢? 簡單說,就是為了樹立全新的政治風氣。 我們知道,在唐代歷史上有所謂的“牛李黨爭”,這是典型的朋黨之爭,說白了就是兩大政治集團之間的斗爭。他們斗爭爭什么?爭政治權(quán)力,爭政治利益,為此打得不亦樂乎、頭破血流,反正是有我沒你有你沒我。而當初范仲淹與呂夷簡之間的爭論是所謂的“君子之爭”,爭的是什么?爭的是政見,而不是權(quán)力。也就是說,大家對朝政有不同的看法,這個可以爭論,誰對我們就服從誰。這就是為什么歐陽修等人拼命地給皇上說,我們雖然是朋黨,但是我們是君子之朋黨,君子之朋黨與小人之朋黨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君子之間爭的是見解、見識,小人之間爭的是利益、權(quán)力。以此來看,當初范仲淹與呂夷簡爭論的根本起因并不是權(quán)力,而是治國方略的不同,所以屬于君子之爭。 但是君子之爭也很難把握界限。你來我往不免就會有意氣之爭,就會意氣用事。而一黨一派為了凝聚共識,籠絡(luò)一黨一派之人心,不免要極力維護本派本黨之政見與人事關(guān)系。天長日久,本來是一黨一派之見解、之政見,卻漸漸演變成為一黨一派之團體利益、政治利益。于是,為國家利益而爭論漸次演變成為派別利益、黨派利益而爭論。隨著爭論日趨深化,必然牽涉朝政之得失、人事之調(diào)整、利益之沖突,于是本來平易的政見之爭最終蛻變?yōu)闅埧岬恼味窢?,斗爭的格局也簡化為:只要是你擁護的我就反對,只要你反對的我就擁護。如此一來,便將派別、黨派的利益置于國家利益之上了! 大家都還記得,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歐陽修、范仲淹因抨擊呂夷簡、高若訥而先后被貶,蔡襄便賦詩一首《四賢一不肖》褒貶這件事。四賢者,被貶的革新派官員范仲淹、余靖、尹洙、歐陽修,一不肖便是飽受歐陽修指責的諫官高若訥。《四賢一不肖》這首詩所寫的比較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那四個人被貶獲得了輿論的普遍同情,而高若訥身為諫官的表現(xiàn)確實讓人不齒,所以大家對《四賢一不肖》的認同度很高。但是后來那位石介,為了歌頌慶歷新政所寫的《慶歷圣德頌》認同度就很低,連新政領(lǐng)袖范仲淹對這首詩也很反感,為什么?一方面是擔心刺激保守勢力,引發(fā)不必要的政治風浪,另一方面,石介在詩中對保守派人物惡語相向,有人身攻擊之嫌,范仲淹等人對此比較反感。石介這首詩就不是君子之爭,而有派別斗爭之嫌。 歐陽修自己也有過類似的過激做法。 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年),歐陽修在給朝廷的《論呂夷簡札子》中,說呂夷簡: 為陛下宰相,而致四夷外侵,百姓內(nèi)困,賢愚失序,綱紀大隳,二十四年間壞了天下。人臣大富貴,夷簡享之而去;天下大憂患,留與陛下當之。夷簡罪惡滿盈,事跡彰著,然而偶不敗亡者,蓋其在位之日專奪國權(quán),脅制中外,人皆畏之,莫敢指擿。及其疾病,天下共喜奸邪難去之人且得已為天廢。 呂夷簡任宰相,招致外敵入侵,民生凋敝,朝綱紊亂,人心渙散。二十四年來壞了天下大事!他享盡了位極人臣的富貴就要拂袖而去了,卻將天下之憂患留給了陛下。呂夷簡罪大惡極、臭名昭著,之所以位居宰相如此之久,無非是因為他專擅朝政,大權(quán)獨攬,人人畏懼。現(xiàn)在他病倒了,天下之人都喜氣洋洋,認為這是老天爺給他的報應(yīng)! 這一段話其實沒有什么實際內(nèi)容,主要就是憤怒的譴責與用力的詛咒。這種人身攻擊不僅無助于革新派推進革新,而且有損革新派的形象。這種語言就不是為國家利益而爭的語言,而是為派性、派別利益而爭的語言。況且,對呂夷簡的這個評價并不符合實際情況,我們前面說過,呂夷簡對宋仁宗以來的內(nèi)外朝政還是做出了很多貢獻的。 那么,為什么對呂夷簡的評價會出現(xiàn)偏頗呢?就是因為將派別利益置于國家與公共利益之上,所以評價的標準就變成了是否有利于派別利益,而不是是否符合歷史的實際,是否有利于國家與公共利益。而且,最糟糕的是,本來是君子之爭,但是像《論呂夷簡札子》、《慶歷圣德頌》中的語言,散發(fā)著暴力與邪惡的氣息,哪里還有點君子風范?這是小人與君子之賊才有的語言風格。簡單說吧,小人用暴力與邪惡的手段來對付君子,來維護自己的派別利益;而君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用暴力與邪惡的手段來還擊他,并且也是為維護自己的派別利益,而將國家利益棄之一旁。那么,你這個君子與小人也沒有任何本質(zhì)的區(qū)別,你也就是小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歐陽修開始重新認識自己的這些做法,并有意識地進行改正。比如,好友蔡襄去世后,歐陽修在為蔡襄寫的《端明殿學士蔡公墓志銘》中,就絕口不提蔡襄的那首《四賢一不肖》詩。按理說,這首詩在蔡襄生平中是一件大事,與歐陽修也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不提此詩肯定是有意為之。在編輯自己的詩文總集《居士集》時,歐陽修也沒有收錄那篇大名鼎鼎的《與高司諫書》。所有這些都透露出歐陽修思想的一些微妙轉(zhuǎn)變,正是這種轉(zhuǎn)變與反思才形成了歐陽修在范仲淹神道碑文問題上與富弼、范純?nèi)实热说牟煌瑧B(tài)度。 歐陽修為什么非得將呂夷簡、范仲淹握手言和、戮力平賊這一段事實寫進神道碑文當中呢?很簡單,冤冤相報何時了?歐陽修這樣寫的主要意圖就是要釋放一個明確的信息:應(yīng)當盡快結(jié)束黨爭政治,大宋王朝的政治需要有不同的意見,需要爭論,但是這樣的不同意見與爭論是為了國家利益,為了公共利益,應(yīng)當結(jié)束任何有損國家與公共利益的黨爭與政治斗爭,應(yīng)當確立以國家與公共利益為最高利益的端正公道的國家政治。 而范仲淹與呂夷簡這一對政治宿敵,為了不同的政見,在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曾經(jīng)上演了唇槍舌劍、水火不容、有你沒我的一幕,卻又為了國家最高利益,在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演出了這場盡棄前嫌、握手言和、相約戮力平賊的“將相和”,這不正是歐陽修所期待的全新大宋政治與政治風氣的最好榜樣嗎?因為有了這樣的理想與期待,歐陽修自然要冒著得罪范純?nèi)逝c富弼的風險,將呂夷簡、范仲淹二人的這一幕“將相和”寫入神道碑文,因為在他看來,這一幕不僅僅是呂、范二公的歷史,更是大宋王朝政治史中值得大書特書的一筆,對于未來的政治與政治家們會有長遠的意義。 南宋大哲學家朱熹對歐陽修的做法給予很高的評價。他說,呂夷簡之前貶謫范仲淹,的確可罪,而后來又提拔起用范仲淹,的確可書,可謂前過后功。對他的功與過都如實記載,不隱瞞也不忽略,歐陽修這樣做很對,看上去似乎沒有顧及革新派的派別利益,但是對國家的長治久安有好處,是符合國家的根本利益的!至于范仲淹本人,即便在九泉之下,斷斷不會因為歐陽修寫了這一幕“將相和”而遷怒于他。朱熹說得好,因為范仲淹的心“正大光明,固無宿怨,而惓惓之義,實在國家”(《答周益公(第二書)》)??梢?,對于偉大歷史人物的評價一定要客觀、公正,只有這樣,才符合國家和民族的長遠利益,才會有利于國家和民族的長治久安。短短一篇神道碑文,卻關(guān)乎到大宋王朝長遠的政治利益,歐陽公深邃的歷史眼光不能不令人欽佩。 歐陽修這輩子不止做了這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還有一件事,也讓他夠郁悶的。前面我們講歐陽修抨擊高若訥,講蔡襄所作《四賢一不肖》詩,曾提到一個人叫尹洙。此人不僅在宦海之中與歐陽修相濡以沫,同進共退,而且是歐陽修倡導之詩文革新運動的重要成員??傊c歐陽修等人既是政治的同道者,也是文章事業(yè)的同路人。歐陽修與他有著非常深厚的友誼。尹洙去世后,他的家人請歐陽修給尹洙寫墓志銘。結(jié)果,墓志銘寫好之后,尹洙的夫人不干了,為什么?你歐陽修對我們家老尹評價太低了,何以見得?在尹夫人以及尹洙的門生們看來,尹洙是北宋古文運動的大家,可是墓志銘對尹洙古文的成就卻只以“簡而有法”四個字給予概括,太簡單了!其次,當時文壇盛行駢文,尹洙以散文創(chuàng)作打破駢文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對這一點,歐陽修也肯定不足。還有,尹洙是北宋古文運動的倡導者,這一點歐陽修也沒有特別強調(diào)??傊?,對尹洙評價不夠高,把尹洙的分量掂輕了,要重新評價! 怎么辦?歐陽修當然不會重寫改寫墓志銘,他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論尹師魯墓志》,逐一回答尹夫人以及尹洙門生們提出的質(zhì)疑。 針對第一條,歐陽修認為,“簡而有法”的意思是寫文章善于取舍剪裁,善于把握輕重褒貶,善于含蓄簡練的表達思想。在歐陽修看來,只有孔子的《春秋》這部書才夠得上“簡而有法”這四個字,因此,“簡而有法”是對尹洙極高的評價,并不是貶低。 針對第二條,歐陽修認為,僅就一種文體而言,古文固然很好,但駢儷之文也并不錯,駢與散本無優(yōu)劣之分,它們之間根本就不是非此即彼的關(guān)系,而是彼此互補的關(guān)系。有鑒于此,就不再特別強調(diào)尹洙以散文打破駢文格局這一點了。 針對第三條,歐陽修認為,宋初以來,在尹洙之前,倡導古文運動的還有柳開、穆修等人,說古文運動是從尹洙倡導開端的,這不符合事實。 最后,針對自己這篇墓志銘何以寫得如此簡短簡練,歐陽修不禁大發(fā)議論: 修見韓退之與孟郊聯(lián)句,便似孟郊詩;與樊宗師作志,便似樊文。慕其如此,故師魯之志用意特深而語簡,蓋為師魯文簡而意深。又思平生作文,惟師魯一見,展卷疾讀,五行俱下,便曉人深處。因謂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爾,豈恤小子輩哉! 當年韓愈與孟郊聯(lián)句作詩,其詩的風格便與孟郊很相似;后來韓愈為樊宗師做墓志銘,文風又與樊宗師很近似。因為仰慕韓愈為文的這種風格,所以我給尹洙作墓志銘,就模仿尹洙語言簡練而內(nèi)涵深遠的文章風格,寫成的墓志銘也就是文簡而意深的樣子。我不由得想起尹洙在世的時候,每次見到我寫的文章,無不快快地展卷閱讀,不過剛剛讀了四五行字,便已經(jīng)知道全文的意思了!他真是我的文章知己,尹洙如果在天有靈,一定會贊同我給他寫的這篇墓志銘的!我寫這篇墓志銘,為的是悼念我逝去的朋友,難道會在乎你們這些晚輩小子(指尹洙門生)說些什么嗎? 看來指望歐陽修改墓志銘是沒戲了,于是尹洙的子女與門生只好去找尹洙的另一位朋友韓琦。他們?yōu)槭裁凑翼n琦呢?原來,尹洙臨終之時,范仲淹曾安慰他說:我會安排韓琦、歐陽修撰文評價你的一生,會令你的英名永垂不朽的!尹洙對此非常感激。后來范仲淹就做了明確分工,歐陽修負責墓志,韓琦負責墓表,也就是墓碑上的評價文字。 現(xiàn)在尹洙的家屬對歐陽修撰寫的墓志不滿意,轉(zhuǎn)而求告韓琦,希望能夠在墓表中彌補墓志中出現(xiàn)的“遺憾”。這可真令人為難吶!為此范仲淹親筆給韓琦寫了一封信: 近永叔寄到師魯墓志,詞意高妙,固可傳于來代。然后書事實處,亦恐不滿人意,請明公更指出,少修之。永叔書意,不許人改也。然他人為之雖備,卻恐其文不傳于后?;蛴形幢M事,請明公于墓表中書之,亦不遺其美。又不可太高,恐為人攻剝,則反有損師魯之名也。(《與韓魏公》) 范仲淹一方面充分肯定歐陽修的墓志銘“詞意高妙,固可傳于來代”,但又說這墓志銘還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其實也就是不盡如尹洙家人門生之意之處)。但歐陽修這個人不好說話,他一般不許別人改他寫好的文章。可要是換了別人來寫,影響力又遠遠不及歐陽修,寫成了也很難流傳后世。所以范仲淹希望韓琦能夠補充補充。具體做法就是:將墓志中沒有寫完善寫充分的內(nèi)容,在墓表中多寫點,多做些補充,算是個彌補??墒恰吨傺陀痔嵝秧n琦——你也不能為了照顧尹夫人及其子女的情緒就片面拔高尹洙,這樣一來也會招致人們的不滿,反而有損于尹洙身后之名。 這個處理意見,兼顧了歐陽修與尹洙家屬的意見,表現(xiàn)出范仲淹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的政治智慧。而韓琦后來的墓表之文也的確比歐陽修撰寫的墓志多出二三倍文字。 總之,從這件事,我們就能感覺到歐陽修是一個非常堅持原則的人。在他眼中,真理雖然有時候很難看很難聽,但是只要它是真理,就是再難看再得罪人,也必須堅持,沒商量。正因為如此,歐陽修的人格便成為宋代士大夫所推崇的典范人格:剛直耿介、寧折不彎。 當然,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歐陽修固然是個大大的忠臣,但這種忠誠有時候也會鑄成大錯。在后來的日子里,歐陽修這個忠臣的忠誠就害了另一位忠誠的大忠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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