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成祖畫像
為了眉目醒豁起見,成祖內(nèi)犯陷京師的經(jīng)過,我再撮要提示一遍:六月初燕師以都督陳瑄投降,得以渡江,取道鎮(zhèn)江、龍?zhí)?,直薄京師;大約在六月十三,谷王及李景隆開京城西北的金川門迎燕,燕王入城,分遣諸將守城,致書建文帝;其時皇城已閉,燕王不愿以武力破宮,還駐龍江驛。約在午后不久,皇宮火起,成祖派兵馳救,火息搜索,由成祖的太監(jiān),找出一具尸首,說是建文帝已*。其實不是。那么建文帝到哪里去了呢?這個謎,留待以后再研究,先談成祖入承大位之初的殘忍暴虐。 成祖的本意,希望建文帝遜位讓國,及至皇宮火起,才知如意算盤落空,于是一面拷問宮嬪太監(jiān),追問建文帝的下落;一面大事搜索,捉拿所謂“奸臣”。 這兩件事,前者無結(jié)果,不得已肯定建文帝*,而在破城后的第八天將那具尸首下葬;建文馬皇后亦無下落,相傳被指為帝尸者,實為后尸。 搜殺“奸臣”則成祖可謂如愿以償。他的第一個目標是齊泰、黃子澄,此兩公以后不太為建文帝所信任,在進退失據(jù)的困境下,每每以此兩人的名位作犧牲:與燕謀和時,他們被解職;對燕強硬時,則又召還。成祖陷京時,齊、黃都在外面募兵勤王,黃子澄在嘉興為人所密告被捕,成祖親自審問,不屈“磔死”,族人無論少長皆斬,姻親一律充軍。但留下一個兒子,改名田經(jīng),移居湖北,子孫中后來有人中了進士。 齊泰在燕師渡江時奉旨回京,走到半路上聽說京師淪陷,走外郡想號召義士反攻。其時成祖已懸賞捉拿齊泰,他的那匹白馬大概像關(guān)公的赤兔馬那樣,十分出名,成了一個很顯著的目標,齊泰異想天開,用墨把白馬涂黑,走不多遠,馬一出汗,墨汁淋漓,依舊褪成白色,有人詫異:“喲!那不是齊尚書的馬?”因而被識破行藏,捉到京里。書生不經(jīng)世務如此!而建文帝用他參國政,豈不是自找倒霉?不過話說回來,齊泰雖似書呆子,也講原則,而且亦不算剛愎,比黃子澄要略勝一籌。 齊泰亦是不屈而死。成祖對他比對黃子澄要客氣些,給他留下一個六歲的兒子。至于遭遇最慘的則是方孝孺。 方孝孺是明太祖開國文臣第一位的宋濂的得意弟子,兩蒙召見,太祖看出他是亂世忠臣的氣質(zhì),認為一時用不著他,派為陜西漢中的學官。蜀王慕名聘為他的世子——嫡長子的老師,以禮相待,題其書齋名為“正學”,后世尊稱他為“正學先生”的出典在此。 建文帝即位,方孝孺奉召入京為翰林院侍講,這個官銜,顧名思義是侍奉皇帝講讀,實際上就等于建文帝的老師之一,第二年升為侍講學士,權(quán)責也加重了,成為建文帝的最高顧問,凡有大政事裁決,往往先征詢他的意見。不久,又成了建文帝的副手或代表:臨朝奏事,當面決定了可否,建文帝往往就命方孝孺代為批答章折。一有空,君臣二人便商量如何臻于三代之治,甚至想復行經(jīng)王莽試驗失敗了的井田制。建文帝對他的尊敬和信任,已駕乎齊、黃以上。 燕兵內(nèi)犯,朝廷鎮(zhèn)壓,一切詔旨檄令,都出于方孝孺之手,自然也參贊軍事。他出的那些計策,道衍一望即知,不會上當。譬如說,仁宗為燕世子時留守北平,方孝孺知道他的弟弟高煦狡詐,曾想奪嫡,于是定了條反間計,在成祖兵次徐、淮時,特遣一名錦衣衛(wèi)千戶攜帶詔書賜燕世子,想為高煦制造口實,引起燕府的內(nèi)亂,哪知燕世子不拆詔書,連同那名千戶一起送至軍前,輕易破了方孝孺的計策。但是那些義正辭嚴的*詔檄,卻引起了道衍惺惺相惜之心,所以成祖最后一次出兵時,道衍特以方孝孺為托。 道衍是這樣對燕王說的:“到了京城,方孝孺一定不肯投降,請不要殺他。殺了方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了!” 成祖當時答應了他的要求,等方孝孺被捕下獄,成祖記起道衍的話,同時想借重他的名望及文筆,于是派人把他召入宮內(nèi),草擬即位詔書。 方孝孺一進宮就放聲大哭,響徹殿庭,成祖親自從御榻上走下來勸他說:“方先生不必如此悲苦,我不過想效法周公輔成王的故事而已。”成王是指建文帝。 “那么成王呢?”方孝孺問。 “他自己自焚而死了。” “何不立成王之子?” “國賴長君。”成祖有些窘了。 所謂“成王之子”,是指建文帝的兩子,長子名文奎,年方七歲,陷城后不知所終,大概是焚宮之時,燒得尸骨無存也。次子則尚只兩歲,名文圭,禁錮禁中五十五年,號為“建庶人”,從小沒有接觸過高墻以外的人世,所以釋放以后,形同白癡,連豬犬都不認得,此真人間慘不可言之事,“不幸生在帝王家”,正此之謂。 “主少則國疑”,所以“國賴長君”這句話,還勉強可以辯解,但“長君”應另有人——建文帝行二,他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吳王允熥、衡王允、徐王允,因而方孝孺反駁:“何不立成王之弟?” 駁得成祖啞口無言,只好這樣說了:“這是我的家事。”叫左右拿筆墨來,堅決地說:“詔告天下,非先生來寫不可!” 方孝孺一下子反了,把筆札擲在地上,且哭且罵:“死就死!詔書絕不寫。” 成祖勃然變色,提出警告:“你難道不怕滅九族?” “滅十族又如何?” “好!”成祖接口,“我就滅你的十族。” 按:“九族”有兩個說法:一說是高祖、曾祖、祖、父、本身、子、孫、曾孫、玄孫為九族;再一說是外祖父、外祖母、姨表兄弟、岳父、岳母、姑表兄弟、外甥、外孫,以及本身的族人,自然包括直系親屬在內(nèi)。前一說為“九代”不是“九族”,應以后一說為是。但自古極刑無過于滅九族,現(xiàn)在再要加一族,倒霉了方孝孺的門生。被滅“十族”的人數(shù)不可考,只知方孝孺“外親戍邊”,于萬歷年間赦還的,共有一千三百余人之多。 方孝孺當然“磔死”,臨終以前有首絕命詞,不如《正氣歌》出名,介紹在此: 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 忠臣發(fā)憤兮血淚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死時年四十六歲,絕后。方孝孺有此決絕的表示,是因為他相信建文帝已殉社稷——這也是他的主張;如果他知道了建文帝生死成謎,或許會忍死須臾,以謀匡復。 方孝孺既死,即位詔書還得有人來擬,成祖找到另一個宋濂的學生,侍讀樓璉。他當面不敢辭謝,回到家對他妻子說:“我甘于學方孝孺那樣而死,但怕連累了你們。”當夜自縊,不負本心。 成祖破京之初,類似的忠烈孤臣,比比皆是,其中有個卓敬,需要特加介紹。卓敬字唯恭,浙江瑞安人,洪武二十一年中進士后,除戶科給事中。給事中與御史同為言官,御史以省分道,如“浙江道”、“山東道”等,而給事中配合六部分科,所以合稱“科道”。卓敬為言官時,耿直無所避忌。建文初他上一道密疏,說燕王智慮絕倫,雄才大略,酷類先帝;北平形勝之地,士馬精強,金、元由此而興,所以不宜讓燕王鎮(zhèn)北平,建議徙封南昌,就近監(jiān)視,萬一有變,亦易于控制。這確是曲突徙薪、防患未然的救時良方,可惜建文帝不聽。 卓敬被捕,成祖雖責以離間骨肉,但頗有憐才之意,把他下在獄中,勸他投降。卓敬不屈,成祖亦不殺。哪知道衍與卓敬有仇隙,便在成祖面前進讒:“如果卓敬的建議見諸實行,皇上哪里會有今天?”成祖因而斬卓敬、誅五族。 至于鐵鉉,本來一直守山東,燕軍南侵,建文帝命東遼總兵楊文領(lǐng)兵十萬會合鐵鉉,絕燕歸路。楊文無用,所部入關(guān),為燕將攔截,無一能至濟南。建文四年四月,鐵鉉與盛庸戰(zhàn)燕軍于淮、徐之西,時有斬獲,不幸平安一軍垮了下來,盛庸亦遭敗績,鐵鉉不得已屯兵淮上。京師淪陷,所部潰散,鐵鉉被擒,解至京師,成祖親自審問,鐵鉉背對殿上,丑詆成祖不仁不義,死時年三十七歲。 明太祖最受人批評的一事,是侮辱衣冠,至成祖又變本加厲,清朝章學誠曾指出:“前朝虐政,凡縉紳籍沒,波及妻孥,以致詩禮之家,多淪北里。”在明太祖時,于南京乾道橋設(shè)“富樂院”,罪人眷屬,發(fā)此為官妓。成祖處置建文孤忠的妻孥,實在與流寇的作風無甚分別。如《國朝掌故》所記:“鐵鉉妻楊氏年二十五,送教坊司。勞大妻張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張氏旋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門奏,奉圣旨:‘吩咐上元縣,抬出門去著狗吃了。欽此!’”請想,這是什么皇帝! 這種暴虐不仁的情形,甚至在成祖得位十年以后還存在,如《南京司法記》: 永樂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順門口奏:“齊泰婦及外甥媳婦,又黃子澄妹四個婦人,每一日夜二十余條漢子看守著,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作小龜子,又有三歲女子,奏請圣旨。”奉欽批:“由他。不的到長大便是個淫賊材兒。”又奏:“黃子澄妻生一小廝,如今十歲。”也奉欽批:“都由他。” 成祖對建文死難諸臣,余憾不釋,一至于此,在歷史上,實所罕見?!睹魇贰诽柗Q良史第一,于此多所隱晦,不是略而不提,就是說她們自殺,如方孝孺的女兒,本傳不詳,而《劍氣珠光集》有記: 方正學家在雨花臺下,以枝梅樹為記,其女發(fā)流教坊,遂隸籍焉。 成祖的嚴苛好殺,出自天性,在他晚年,宮中還掀起了一件殺人盈千、株連極廣的大獄。事起于一名來自朝鮮的妃子,因爭寵,謀害了另一名來自朝鮮的權(quán)妃。成祖因為有朝鮮血統(tǒng),飲食非權(quán)妃照料不能適意,所以對權(quán)妃被害震怒不息,窮治其事?!睹魇贰分袑Υ酥蛔植惠d,傅斯年先生曾根據(jù)朝鮮《李朝實錄》考證其始末。此是另一個宮闈故事,這里從略。 仁宗即位后,立即赦免“靖難之變”中的死難諸臣的家屬,遣戍者大都放還,并有“御札”,凡“建文中‘奸臣’家屬初發(fā)教坊、錦衣衛(wèi)、浣衣面習匠、功臣家奴,今有存在,并宥為民,給還田土”。善于為父補過,不愧為“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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