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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的墳塋[1]
冬天來到了巴黎,寒風料峭,木葉盡脫。洗盡鉛華后的巴黎,少了點艷麗,多了些莊嚴。順著塞納河西北行,更是一片冬天的蕭瑟。我們驅車向瓦茲河上的歐維爾城疾馳,去瞻仰我心靈深處的藝術殉道者梵·高的遺蹤。 歐維爾實際上是一座距巴黎三十五公里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惟一的薩都(大宅院之音譯),是昔日貴胄的宅邸,闊大而巍峨。在薩都的平臺上遠望,平林漠漠,輕霧朦朧,只有閃光的瓦茲河不舍晝夜地流淌。一百年前這兒還是淳樸的村莊,生活狀貌和巴黎大異其趣。那時巴黎開始有了地下鐵路,馬路上馳行著方頭笨腦的汽車,而轔轔馬車聲依舊在巴黎喚醒昔日的夢境。那兒有的是智慧深邃的賢哲、風華婉轉的藝人,美女們在宴會中、沙龍里光艷照座,鮮花在園圃中、市肆上幽香襲人。那是一個充滿了智慧、豪情和詩意,也充滿了虛榮、狡黠和鄙俗的社會。巴黎的藝術家們風云際會,大展身手,其中佼佼者,浮動在社會視線之上,成為熠熠生輝的明星。然而造物不公,它造就了一些更卓絕的天才,卻不相應地造就能欣賞他的觀眾。要等到這些天才死了很多年后,評論家才像天文學家發(fā)現(xiàn)新星一樣仰望他、贊嘆他。梵·高,這位荷蘭籍的天生奇才一百年前來到法蘭西后,等待他的是貧困和饑餓,他背著簡陋的畫具和破舊的行囊,遠離這座他同樣迷戀的巴黎城。我們來到了鎮(zhèn)上的一間小客棧,這兒便是梵·高生命最后一段時間的居停。樓下是飯廳,樓上有兩間客房,一間六平方米,沒有窗戶,只有大可盈尺的一扇天窗,也沒有壁柜,陰暗而潮濕,住著絕境中的梵·高。隔壁一間八平方米,稍顯寬敞,有一扇窗戶,還有一個壁櫥,住著窮困的荷蘭畫家歇爾啟格[2],今天他已以自己卓越的才華載入青史,然而他當時同樣被社會所忘卻。梵·高的屋中只能放置一張小床和一張破椅,他根本無法在室內作畫。于是蒼蒼穹廬、恢恢大地便是他的畫室。沒有錢雇模特兒,他只好對著鏡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畫自畫像??蜅5闹魅擞兄l(xiāng)下人的樸厚,梵·高每天花三塊五角法郎便可食宿,梵·高為人質實和藹,加上法國人自古以來普遍的對藝術家的垂青,梵·高和店主關系似乎很和睦,甚至店主十三歲的女兒阿德麗娜三次給梵·高當模特兒。1954年她還以高齡健在,她回憶道:“文生先生(梵·高的名字)只在中午回來吃一餐飯,十分簡單,絕不點菜,我們都很敬重他。” 在歐維爾,梵·高留下了他最后的杰作之一:《歐維爾教堂》。教堂外邊豎著一塊牌子,掛著這幅畫的復制品,精通法文的楊起先生告訴我,這上面有詩人題句:“于大師杰構中,請君深悟梵·高生前心靈最后一字——上帝。” 在歐維爾,至愛的友人高更因誤會[3],與他大吵一次離去,從此音書頓杳,留下的是寂寞、困頓和社會對他的冷漠。梵·高一生賣不出一幅畫,即使當時在巴黎已漸漸成氣候的雷諾阿[4]、莫奈[5]、莫利索的拍賣會[6],也累遭敗績,引起了一陣陣布爾喬亞們的嘲笑、評論家們的詬罵。人們根本不知道梵·高,也就是他連被人嘲笑和詬罵的資格也沒有。在人生的道路上沒有比被棄置不顧、被徹底忘卻更痛苦的了,那是冰冷陰濕的黑夜、是狹窄深陷的冰窖,那是與死比鄰的生。梵·高愛叼煙斗,抽的是粗劣廉價的煙草,他曾在一張畫上描寫了一個最粗糙的木椅,在破爛的藤座上放著他的煙斗和一張紙包的些許的煙草,它似乎向我們唱出了一首凄涼的身世之歌,一如這煙斗中裊裊的輕煙在人間消失,無影無蹤。 一個偉大的天才,當他無法知道自己的藝術具有無限的生命,會永恒地受人熱愛的時候,形骸之暫寓人世,那是毫無意義的。藝術既不能提供面包,那就讓需要面包的藝術家速朽,而自裁便是最簡捷的方式。梵·高拿起了手槍,走到薩都的草坪,向心窩射了一槍,他在華貴的建筑前對這不平的社會用生命做了一次壯烈的抗議。然而他沒有倒下,一路流淌著鮮血回到他的臥室,他呻吟流淚,無法說話,只有一聲聲悲慘的呻吟。據(jù)說天鵝之死都選擇朝暾初上的清晨,它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地吟哦,向自己曾用美奐的羽翼裝點的自然告別。而梵·高,這一百年后將用他無量光焰燭照渾濁世界的偉大天才,在彌留之際的歌卻這般凄厲慘烈。他死在深愛他的弟弟德奧的懷抱中。梵·高一生寡于交游,在他遺體旁的只有他的好朋友、窮苦的醫(yī)生加歇和畫家歇爾啟格。神父拒絕為自殺者作彌撒,甚至教堂不給靈車送葬,只有在附近的梅里小鎮(zhèn)借來一輛破舊的靈車將梵·高遺體送到墓地。他的弟弟德奧為了慰藉他的對藝術以生命與之的兄長,曾和另一位朋友合伙僅僅以幾十法郎買過梵·高一張畫,然而今天這一點點光明和溫馨也深埋在梵·高的心靈,深埋在這最簡單的墳塋之中了。梵·高生前曾有一封信致他親愛的弟弟,信中說:“我相信終有一天,我有辦法在一家咖啡館辦一次畫展。”今天,所有的雄偉壯麗的畫館,無論奧賽博物館或大皇宮,都以一展梵·高的杰作為榮,荷蘭和法蘭西都爭稱梵·高是她的兒子,在巴黎和阿姆斯特丹都巍然聳立著他的紀念館,而一百年前,梵·高的理想?yún)s是在咖啡館一懸他的心跡。印度詩圣泰戈爾說:“一個人大為謙卑的時候,就是他接近偉大的時候。”這種“謙卑”,倘若僅是知其當為而為之,那就近乎矯情,而梵·高的謙卑來源于他的天真和懵懂,他完全不知道駐于他質樸靈魂深處的不朽天才,勝過了英國女王皇冠上的鉆石。梵·高只是畫著畫著,熱烈地不倦地畫著,那是他靈智的本能,而是否是天才無關宏旨,他不會像畢加索[7]每天清晨懶洋洋地睜開倦眼問妻子:“我是天才嗎?我有天才嗎?”
20世紀30年代西方某些評論家不能容忍梵·高的離經背道,認為他的畫只是神經不健全的產物,殊不知他們自己的神經正因作繭自縛而日見脆弱,受不了新事物出現(xiàn)的震動。這些評論家大體不是胃口欠佳,怪食品不好,便是屬于信守狹隘,見過駝背恨馬背不腫。再過半世紀的今天,一些對藝術全然無知的神經病學者聲稱梵·高的天才之謎在研究癡呆病患者中找到答案,說什么“這種人盡管可能永遠不懂藝術這個詞的含義,卻能展現(xiàn)藝術才華”。有了這樣的偽科學結論之后,他們還不甘心,梵·高死后這么多年,他們在沒有任何實證和臨床記錄的條件下斷言梵·高患有癲癇病、精神分裂癥、躁狂抑郁病,甚至還有口射病等多種病癥,一位可恨的日本耳科專家斷定梵·高可能有梅尼埃爾氏病……喂!你們這群蟬蛄般嘹噪的科學家們煩不煩人?你們懂藝術嗎?你們饒了梵·高行不行?他生前很清醒,對藝術忠誠而癡迷,為人和藹厚道,對友情很摯著,對弟弟、母親很關切。“文生先生”在他客棧主人女兒阿德麗娜的眼中有一點點癡呆的痕跡嗎?一位如此不朽的、質樸的藝術天才,生前備嘗人間的辛酸,死后蒙受如此不遜的、披著科學外衣的詬辱,實在使人憤怒。當然,不排除藝術界中笨蛋太多,而小有才情者又裝癡賣乖,很容易使人們把美術史上簡單的問題弄得復雜化。 當今天這幅《沒有胡須的梵·高》在克里斯蒂拍賣行被那些富商大賈競相投標、最后以七千一百五十萬美金賣出時,舉世震驚、歡聲雷動。而這-切和寂寞痛苦的梵·高毫不相干,對此,我只想一揮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悲愴之淚。 古往今來的畫家,車載斗量,可謂恒河沙數(shù),不可勝計,然而可大分為三:第一類畫社會認為最好的畫;第二類畫自己認為最好的畫;第三類則是置好壞于度外,被冥頑不朽的力量驅動著畫筆作畫。第一類人終身勤于斯而不聞道;第二類人則“朝聞道夕死可矣’;第三類則如《莊子》書中的嚙缺與道合而為一,其人“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他的藝術就是天然本真的生命,世俗形骸消亡之日,正是他的藝術走向永恒之時。 我們來到梵·高的墳塋,它坐落在一所極平凡的公墓里,梵·高和他心愛的弟弟德奧合葬,兩塊墓碑,方身圓頂,沒有任何紋飾,沒有花崗巖的墓室,碑前只是一抔黃土,覆蓋著長青的蕃藤,比起公墓的所有墓室都寒酸而簡陋。沒有比冬天于公墓憑吊更使人凄惻的了,然而梵·高墓上的碧草卻在刺骨寒風中顫動著不屈的生命??案嫖坑诰湃?#183;高之靈的,不是拍賣場的呼嘯,而是一束束的鮮花,放在墳塋的四周。一位英國無名的旅游者在一張小紙上畫著歐維爾教堂和梵·高的像,他寫道“感謝您對繪畫的摯愛,您的畫使我有勇氣走向完美的人生。”而一位兒童獻上的是一束麥穗和幾朵野花,他知道梵·高生前酷愛這里的麥田和野草閑花,正是這些平凡的事物,點燃著梵·高熱烈的、不熄的藝術之火。公墓寂然無聲,所有體面的、稍微精致的墳塋前都空無一物,這不禁使我想起魯迅先生的《墳》,總有一些人是不會被人們忘卻的。 梵·高學會會長冉森斯先生知道我的來臨,送給我一把紀念館的鑰匙,他真誠地說:“這是我們送給最尊貴的客人的禮品,您今后就是這兒的主人,您隨時可以開門,我們永遠歡迎您!”今后這把鑰匙將伴著我走遍天涯,我或許不會再使用它,然而它將隨時打開我心靈的門扉,讓和暢的惠風一掃鄙俗的塵垢,從而滿懷著赤子般的真誠走向人生。 1999年元旦于北京 選自《范曾散文三十三篇》,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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