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十二女色之深青——林黛玉

風(fēng)露清愁瀟湘子

　　整部《紅樓夢》中，惟有林黛玉和賈寶玉一樣的來歷不凡。在大荒山靈河畔的前世背景中，黛玉原是神瑛侍者悉心澆灌的一株絳珠草，“絳珠”二字不但點了“紅”字，更可視為血淚。怨不得今世的黛玉與寶玉是一對歡喜冤家，而黛玉更為寶玉耗盡了一生清淚乃至全部生命。她此生只是為了報恩前來，愛，便是她今世最大的目的。除此之外，她實在是別無所求的。
　　一個“黛”字既顯示了她與寶玉之緣，又表明了她的身份。因“黛”是一種深青色的顏料，恰與她前世的草木之色相符，而“黛”又常為女子畫眉之用，所以有“黛眉”之說，因此寶玉甫見黛玉，便給了她一個表字——顰顰。從此黛玉的眉頭心上就只是裝了這位玉兄了。黛玉的草木之性決定了她的超凡脫俗，想當(dāng)日“饑則食密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可見她的不食人間煙火；同時草木的脆弱性也決定了她是眾姝中紅顏薄命的代表，自小就體弱多病，身體上的柔弱又造就了她心靈上的極度敏感，她本生于天地之間，自然界的一點風(fēng)吹草動，秋風(fēng)、秋雨乃至落花，都能牽動她的心靈。這樣的黛玉也只有深翡翠色方能配得起了，那是一種玉石般通靈明透的綠色，仿佛“黛玉”這塊深青色的玉石，在今生的還愿報恩中，被不斷的淚水洗刷，而呈現(xiàn)出一種清透純正的碧青色，較一般翡翠更深更亮。這樣的翠綠在色感上清澈潔凈，動人心魄，恰如黛玉弱花扶柳的風(fēng)流體態(tài)；同時在性質(zhì)上，涼而不冷，靜而不滯，彷佛黛玉的純良心地與聰慧心靈。與服用“冷”香丸的薛寶釵相比，黛玉豈止不冷，更還有一番多情多感的熱血心腸，第二十三回中黛玉葬花，生怕下游的水不夠潔凈污染花瓣，將花瓣仔細(xì)掩埋入土，庚辰夾批道：“寫黛玉又勝寶玉十倍癡情”。而后因與寶玉的誤會，她再次葬花而吟出了千古絕唱《葬花吟》，那是怎樣一番至情至性的血淚告白，亦可見她的身世之傷、壓抑之深，而病根也由此而越埋越深。
　　黛玉所居的瀟湘館，“幾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就是在這種細(xì)節(jié)之處，仍可見雪芹匠心，無論是庭院布置、花草栽種還是室內(nèi)裝飾都配合著人物的性格，瀟湘館的竹林，“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無疑是在配合這位“草胎卉質(zhì)”的佳人了。竹韻之雅，竹葉之青，無不在暗示黛玉之性情之來歷。
　　第七十九回中寶玉作《芙蓉女兒誄》悼念晴雯，靖藏眉批指出：“嘆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由此可見誄中一段贊美晴雯的文字，用作黛玉身上亦是恰當(dāng)不過的：“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可還記得第二十六回中顰兒因誤會被關(guān)在怡紅院外，不禁落下淚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愣愣飛起遠(yuǎn)避，不忍再聽……”。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確實是美到了不能再美，除卻那并不是每人都能欣賞的獨特氣質(zhì)而外，單就容貌而言，也令薛蟠之流望而興嘆，可見是真的容貌美艷無雙，實是翡翠中的最上品。
　　林黛玉這塊玲瓏剔透的翡翠玉石，除了洋溢一身的才情之外，也不乏對世人的尖酸刻薄。既然本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天生的高潔品性使她睥睨一切，在她明凈的翡翠綠反射之下，世人的種種可笑可嘆都昭然若揭，她的坦率也變得理所當(dāng)然。第八回的脂批便感嘆顰兒是“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從她口中說出的話是“句句夾刺”，卻又“可恨可愛”。事實上，林黛玉的尖刻口舌多半是沖著寶玉而去的，在傷他之時亦是傷己而不自覺，和其他姐妹的相處，還是比較融洽的，他人也多半憐她身世凄涼而不多去計較。后來寶釵入園而廣得人心，與林黛玉恰成對比，且寶釵之博學(xué)之才，竟不在她的才華之下，黛玉也有過幾次冷言冷語的嘲諷，但后來在一次與寶釵深談之后，黛玉立刻被感動了，將寶釵視為掏心掏肺的知己，也可見黛玉之心地純良如玉，并無太多城府。
　而黛玉愛對寶玉使小性子也實是女子天性，無怪乎第二十四回的脂批說道：“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妒作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yǎng)，則有何令人憐愛護惜哉。”可見黛玉善妒這一點，并非大礙。比之事事不動聲色的寶釵，反而讓人感覺更加的真實。而她沒完沒了的哭泣除了還淚性質(zhì)，同時更是一點一點地洗凈了寶玉這塊沉淪于世的頑石。在不斷的淚水洗禮中，更洗刷得這份木石前盟晶瑩剔透，而從俗世的層面上揚至審美層面。“淚水在林黛玉意味著無盡的期待，在賈寶玉意味著不斷的凈化。……淚水規(guī)定著林黛玉的形象造型，也造就了賈寶玉的返樸歸真，使由色入空的靈魂自我實現(xiàn)成為可能。”同時林黛玉所期待的愛情不同于寶釵的世俗歸宿，是完全的精神而空靈的，也因為一無現(xiàn)實的支持，所以這座精神的高樓才顯得如此動人而凄涼。黛玉及其愛情所帶有的濃重理想色彩，正是其人物形象最光彩奪目之處，李劼先生也認(rèn)為，正是這種帶有理想色彩的虛無飄渺，方能豎立起一個極為重要的人文維度，而黛玉也正是在這個維度上展示了她所具有的獨立人格和自由靈魂。
　　“這樣的人格和靈魂斷然揚棄了生存的圓滑，從而張揚出精神的高貴連同存在的詩意。生命在此不再順從于生存的繁忙，而是指向體驗的輝煌……在此的原則不是世俗利益的獲得，而是人生審美境界的抵達(dá)。”正是因為此，不管黛玉有著多么為人所不喜的性格與為人處世態(tài)度，她都是無可爭議的金陵十二釵之首，是曹雪芹筆下綻放的最美的奇葩。

　　吳世昌先生曾就“情榜”問題，指出依照脂批，曹雪芹的構(gòu)想應(yīng)該是“五行共列女子六十名。設(shè)橫排為行，縱向為列，則每列五人，合一斷語”。吳先生設(shè)想第一列的“情情”，便是由第一行（金陵十二釵之首）的黛玉、第二行的香菱（副冊之首）、第三行的晴雯等組成。無獨有偶，李劼先生也認(rèn)為作為大觀園女兒世界核心形象的林黛玉有四個副本形象：“其優(yōu)伶副本齡官體現(xiàn)優(yōu)伶的風(fēng)骨，其丫環(huán)副本晴雯確立丫環(huán)的尊嚴(yán)，其侍妾副本香菱展示出那一層少女的善良和苦命，其小姐副本薛寶琴則著力刻畫了小姐們的才情和風(fēng)姿”。香菱、晴雯與黛玉之淵源，已無需再多說，脂批就有“晴有林風(fēng)，襲乃釵副”之說，而李劼先生加入了齡官與薛寶琴也不無道理：齡官與黛玉之相似，書中不止一處給出明示；而薛寶琴則以其出眾的才貌，而足以與林黛玉唱和，并以一組懷古詩奠定其才情地位。黛玉的詩才固然無以匹敵，但“到底傷于纖巧些”，也是性格使然，多作悲聲，偏于陰柔，而寶琴在風(fēng)流婉轉(zhuǎn)之余，不乏探春似的高遠(yuǎn)心胸，以一種陽剛之氣彌補了纖巧的詩風(fēng)。由此可見若黛玉是清靈透徹的翡翠之綠，寶琴則更為厚重一點，當(dāng)為一種冬青色的深綠，沉郁大氣，其中既有著早年隨父親游歷四方的見多識廣，又不乏因家道中落而體驗到的世態(tài)炎涼和人生閱歷，這種因人生經(jīng)歷而豐盛起來的深色調(diào)的成熟之綠，是黛玉所不具備的。

　　在賈府中，黛玉因其大家閨秀的身份對自己的真性情多少還有所壓抑掩飾，而晴雯的出現(xiàn)，正是把黛玉個性中沒有充分化的細(xì)節(jié)全部發(fā)揮到了極致。她個性潑辣、嫉惡如仇又無所畏懼，在與黛玉相同的綠色調(diào)中加入了一份藍(lán)色的明朗，呈現(xiàn)出雨過天青色的明亮。她那高傲的心，何嘗不像是天空最高處的明凈如洗。她對寶玉的深情不是像林黛玉的纏綿悱惻而是有金聲玉振的酣暢淋漓。而她那鋒芒畢露的風(fēng)流與靈巧也讓她成為了抄撿之災(zāi)中首當(dāng)其沖的遇害者。

　　相形之下的香菱，卻異常的溫潤而柔和，她是黛玉的同鄉(xiāng)，身世也頗有相近之處，只是香菱更多了幾分天真的茫然與逆來順受。雖然“平生遭際實堪傷”，但她天性里的靈慧并沒有完全埋沒，在隨黛玉學(xué)詩的一回里，我們看見了一個既執(zhí)著又不乏靈性的香菱。她的善良與溫和更像是秋香色，在軟綠中透著一絲柔黃。然而盡管她是如此的柔和善良，卻依然難逃命運的魔爪，所以她的秋香色中實有一絲秋意的凄然，在《紅樓夢》中，她一旦被改名為秋菱，終極性的厄運也就降臨了。

　　在諸多優(yōu)伶中，齡官有著酷似黛玉的容貌，以及不下于黛玉的傲氣和多情。她的戲子身份與多情性格，仿佛由花青與胭脂調(diào)成的青蓮色，在綠色之中又透露出一些嬌俏的淺紫。記得在第三十回中她默默地在雨中畫“薔”字，看癡了同在雨中的賈寶玉。而賈寶玉在她的眼中，卻和一般的富家子弟沒有區(qū)別，她并沒有對寶玉另眼相看，眼中只有賈薔一人。正是這位少女的任性，點醒了寶玉，讓他悟出“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齡官在戲中飾演的正是杜麗娘一角，真可謂戲里戲外皆是一番癡心情長，日子久了，已分不清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只是最初的“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到得最后都不免要“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命定的結(jié)局不管是齡官、晴雯、香菱亦或黛玉，都無法擺脫，她們共有著黛玉的一片綠意，卻各有自己的個性色彩，點綴了大觀園的好風(fēng)景，成就了一部《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