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蘭陵公主之死：沒有人權的女權不是女權

■李開周

【載于本刊藍版2010年第六期】

公主死了，死于駙馬之手—據(jù)說駙馬來了個漂亮的回旋踢，正踢在已經(jīng)懷孕七個月的公主的肚子上，公主砰的一聲摔倒在地，下體出血，沒等太醫(yī)趕到，已香消玉殞，連同肚子里的胎兒，一同失去了生命。

這個不幸的公主復姓拓拔，芳名待考，是北魏孝文帝的女兒、北魏宣武帝的姐姐、北魏孝明帝的姑姑，史稱蘭陵公主。

蘭陵公主生在帝王之家，錦衣玉食，人長得也漂亮，且粗通四書，在文盲頻出的北魏，簡直算是才女。那個對她實施家庭暴力的駙馬姓劉，名輝，是已故大將軍劉昶的兒子，跟蘭陵公主年歲相當，相貌也絕對說得過去。

一個是秀外慧中的帝王千金，一個是英俊瀟灑的世家公子，既門當戶對，又郎才女貌，真是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黃瓜，再配也沒有了。按理說，他們應該生活得很幸福才對，但生活恰恰就是不講理，尤其是婚姻生活。

《魏書》第五十九卷記載，蘭陵公主在公元504年嫁給劉輝，剛開始倆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過了幾年之后，劉駙馬就覺得乏味了，在他眼里，早年如花似玉的公主已經(jīng)成了黃臉婆，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他喜歡上家里的一個小丫鬟。按照當時法律，主子想占有仆人，仆人是可以反抗的，但卻不能在反抗過程中使主子受傷，更不能讓主子失去生命，否則就犯了“以卑犯尊”的重罪。這項變態(tài)的法律貫穿整個封建社會的始終，使得不計其數(shù)的女仆不得不失身于色狼主人，而沒有幾個能像鄧玉嬌女士那樣拔刀自衛(wèi)。所以，劉輝很順利地占有了那小丫鬟，并使她懷上了自己的孩子。

這下蘭陵公主氣壞了，她找皇帝告狀，說駙馬是個花心男人，皇帝沒理會?；实郾救巳龑m六院，更是個花心男人。蘭陵公主不得已，又找皇帝他媽靈太后求助。同為女人的靈太后出面了，她通過皇帝頒布諭旨，讓劉輝跟蘭陵公主離婚，從駙馬府里卷鋪蓋滾蛋。

劉輝傻了眼，四處托人說情，終于在一年之后勸得蘭陵公主回心轉(zhuǎn)意，同意復婚。然而劉輝似乎有點兒記吃不記打，過了半年，公主懷孕了，劉輝耐不住寂寞，又跟別的女人好上，而且這回不是一個，他劉駙馬大手筆，同時包了兩個小蜜。

公主本以為丈夫會改頭換面，哪知他故態(tài)重萌甚至變本加厲，是可忍孰不可忍，公主當即跟劉輝大鬧起來。倆人動靜越鬧越大，像其他夫妻開戰(zhàn)一樣，家里的鍋碗瓢盆開始遭殃。然后就是動手，劉輝的臉被公主抓了幾下，這廝勃然大怒，跳起來對準公主猛踹一腳，把公主和公主肚子里的胎兒都踹死了。

這下闖了大禍，劉輝又悔又怕，開始逃亡。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踢死了公主，能逃得了嗎？很快，劉輝在溫縣（今河南溫縣）落網(wǎng)。

怎么判處劉輝是個問題。大家知道，在古代，男人是可以一妻多妾的，女人則不許同時嫁給兩個男人，所以劉輝包養(yǎng)小蜜倒也無罪。關于殺人，北魏法律是這么規(guī)定的：如果是妻妾殺死丈夫，罪加一等，本來該砍頭的，改為剮刑；丈夫殺死妻妾卻可以罪減一等，本來該砍頭的，改為徒刑。劉輝是丈夫，蘭陵公主是妻子，于是他雖然殺死了蘭陵公主，依法卻罪不至死。所以大臣們議定讓劉輝充軍。這一結(jié)果呈報上去，遭到了靈太后的極力反對，她說：“劉輝無情無義無法無天，如果不殺了他，天下男人都效仿起來，那我們女人還有活路沒有？必須得殺，不然咽不下這口氣！”

大臣們跟靈太后辯論，雙方爭執(zhí)不下，后來皇帝發(fā)話了：就按我媽說的辦，把劉輝那小子弄死得了?；实劢鹂谟裱?，劉輝果然被判了死刑。

故事講到這里，似乎可以得出結(jié)論了：劉輝和那幫大臣是大反派，蘭陵公主是受害者，靈太后是正面人物。這個結(jié)論看起來很靠譜，事實上后世史家也常拿靈太后說事兒，說她怎么堅持女性立場，怎么維護女人權益，怎么跟武則天一樣是封建社會的女權主義領頭羊，等等。

我們看《魏書》中靈太后的本傳，這老太太確實很有些女權傾向：她擅長騎射，能在百步之外射中一支發(fā)簪；她還號召其他宮眷也學習騎射，扔掉漢家女子那種只能習女紅的腐朽傳統(tǒng)；她也曾垂簾聽政多年，用鐵腕手段收服了手握兵馬大權的重臣；她還不顧大臣的指責，在老皇帝死后結(jié)交新歡，把自己的寡居生活打造得很幸福。不過，騎射成績不佳的娘子軍多次遭到她的嚴厲懲罰，她垂簾聽政前也曾很殘忍地殺掉老皇帝寵愛的嬪妃，至于她結(jié)交的新歡，并不是人家自愿，而是被這老太太用刀“逼幸”的。所以仔細推敲起來，靈太后的女權主義恐怕有些走形，集權主義和專制主義才是她的真正寫照。

再說那蘭陵公主。我們承認她是受害者，不過故事里還有位更大的受害者，那就是被劉輝占有的那個小丫鬟。據(jù)《魏書•刑法志》記載，蘭陵公主得知丈夫跟一丫鬟鬼混，趁丈夫出門的時候，偷偷讓人把那丫鬟亂棍打死，還剖開她的肚子，取出胎兒，填以稻草，以此來泄憤。所以蘭陵公主更加不是什么女權主義者，她跟劉輝一樣，也是雙手沾滿血腥、人性欠缺的殺人犯。

現(xiàn)代史學家評價北魏，常說那是個“女權高漲、妒風盛行”的時代，在我看來，女權并不高漲，恰恰是因為沒有女權，才導致了公主婚姻生活中的慘劇。就拿公主打死小丫鬟來說，本來丈夫不忠，妻子最想懲罰同時也是最該接受懲罰的是丈夫，而不是被包養(yǎng)的小蜜，更不是被強行占有而無權說不的小丫鬟。公主之所以拿小丫鬟泄憤，是因為法律和習俗沒有賦予她懲罰丈夫的權利，她只能把憤怒轉(zhuǎn)向一個欺負起來風險較小的對象，這在心理學上叫作轉(zhuǎn)向攻擊。

如果再進一步分析，小丫鬟之所以欺負起來風險較小，則不但因為她缺乏女權，更因為她沒有人權。沒有人權的女權不是女權，擁有人權只是一小部分女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權。從北魏到唐朝，從靈太后時期到武則天時期，那些被今人贊美為“女權高漲”的時代，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