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幼兒文學比做一個盤子,一個籃子的話,這個盤子、籃子里到底可以放一些什么東西進去?如果我們讀過足夠的世界優(yōu)秀幼兒文學和圖畫書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什么東西不可以放進這個盤子、籃子??墒俏覀兛纯次覀冏约旱挠變何膶W,我們依舊看到的幾乎只是兩個蘋果、三個梨子,我們看到的是很簡單的笑容和一些很弱智的知識。我不是說的全部,我是說的大多數(shù)。
幼兒文學這個盤子、籃子,幾乎是任何的東西都可以放進去,只要鮮艷,只要生動,只要有詩意。死亡、戰(zhàn)爭,一切的東西都可以是它的內(nèi)容。在大陸已經(jīng)出版的,那一本深受喜歡的《獾的禮物》,是一個講什么是死亡的幼兒文學故事,圖畫書。它把死亡寫成一首詩。獾知道自己老了,要離開了,最后的晚上,他坐在躺椅上,壁爐里的火依舊熱烈,他詩意、溫暖、從容地度過,接著它向著隧道的另一頭走去。死亡只是從隧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開始的時候有點慢,腿有點兒重,漸漸地就快了,輕松了。于是,獾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它的朋友們。人的降臨如果說是一首歌的話,那么死就是一首詩?!垛档亩Y物》是一首生命終結的詩。 我們已經(jīng)熟悉的圖畫書《鐵絲網(wǎng)上的小花》不是低幼文學,但是它對低幼文學的寫作也有啟發(fā)力。一個兒童文學的圖畫書可以這樣地去寫一場戰(zhàn)爭,寫納粹和猶太人集中營,寫通常一個成年人閱讀的長篇小說寫的內(nèi)容,它的盤子不是那樣小,那么我們是否也可以知道,低幼文學的籃子也是可以大些的?我們都需要思想力,還需要抵達藝術更遠的水準的能力。我們不要覺得已經(jīng)抵達。在這個故事里,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整個的德國歡天喜地地送子弟兵上前線,故事的結尾是一個德國的女孩子被德國的軍隊打死了。納粹槍膛里最后一粒子彈,那場戰(zhàn)爭的最后一顆子彈,偏偏射中的是一個善良的德國女孩,德國女兒,那些德國士兵的自己的妹妹。這個德國女孩是在集中營的鐵絲網(wǎng)外被打中的。她是去給集中營里瘦得像小竹竿一樣的猶太孩子們送食物的時候被打中的。那是潰敗中的一顆風聲鶴唳的子彈。女孩死了。女兒不見了。畫面中沒有倒地的女孩。母親一直等著女兒回來。戰(zhàn)爭結束了,鐵絲網(wǎng)上攀上了小花,番紅花也鮮艷地開了。 《爺爺?shù)膲Α肥且槐久绹膱D畫書。爸爸帶著兒子到戰(zhàn)爭紀念廣場,那里有很長的墻,上面刻著很多在戰(zhàn)爭中犧牲的人的名字。那也是一場企圖占領別國的戰(zhàn)爭,它叫越戰(zhàn)。爺爺?shù)拿忠苍谏厦?。兒子跟著爸爸尋找爺爺?shù)拿郑瑺敔敔奚?。墻上的名字既是哀傷,也是自豪。那是美國角度的自豪。?zhàn)爭的自豪往往有國家角度。他們找到了爺爺?shù)拿?。爸爸在爺爺?shù)拿稚厦∶?,那真是在摸一種想念的感覺,那也是在摸著榮譽,兒子也知道這種榮譽,但他更希望爺爺能在自己的身邊,就像剛才從他身邊走過去的那個爺爺和孫兒,那個爺爺是帶著小孫兒到河邊去玩,他也希望爺爺帶他到河邊去玩。爺爺活著,比那榮譽重要。人的情感的角度否定了“國家角度”。 這都是些很大的“題目”,很重的內(nèi)容,可是它們降臨在兒童的文學圖畫書里。它們最大地減輕了重,在很恰當?shù)慕嵌壤餅V掉殘酷,把深遠的意義和人心的期望詩意地敘述出來。 這的確需要思想力,也需要敘事能力。這是文學家和別的學問人,別的研究者的區(qū)別處。我們要用很多的先天,很多的后天,很多的心力,很多的努力,去夠著這個高度,得到它,得到一點。我恐怕很多的人不是這么認為的。我們誤會自己已經(jīng)夠著了,或者以為不夠著也是可以混過半生,混過一生,照例混到很著名。 一種文學,我們把它比作一個大的沙漠,大的草地,大的花園,都可以。我們?yōu)槭裁纯偸亲邅碜呷?,都是從那么幾條已經(jīng)被踏得很寬的路上走入呢?還有多少多少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路,我們?yōu)槭裁床荒軓哪沁呑哌M去呢?如果從那邊走進去的話,那么這個大沙漠就因你的腳印而出現(xiàn)新的泉眼,這草原上就走出了一條新鮮的長路,這花園里從來沒有被聞過的花香味,也就飄散開了。可是我們偏偏從那些已經(jīng)被人踏得很寬的路上走。腳尖腳跟其實都沒有喜悅的彈力。在幼兒文學在兒童文學的盤子和籃子里,看來看去,總是那么幾個蘋果和梨子,而且已經(jīng)開始漸漸地腐爛了。 我們也許很難成為一個杰出的思想家、哲學家,走出真正的一條新鮮的長路,那么我們在寫些“日常”的時候,就多一點講究,少一點無趣也無聊的重復,把一個蘋果和梨字的故事寫得令人意外。 “新意”這個詞是我們很多人,開始寫第一篇稿子,遭到退稿的時候就看到的詞匯。我們的第一篇,第一封退稿信上就告訴我們你的這個作品沒有新意??墒菫槭裁次覀儗懽鳎家呀?jīng)“著名”以后,反而把這個詞忘得精光呢? 我說一個日?;厩楦械睦?。一個小熊的故事。這是一個典型的低幼文學。小熊的一家要搬家了,所有的行李全部運上了搬家車,車馬上要開了,小熊突然說,請你們等一下,我好像有一樣東西忘記了。小熊走進小房子開始尋找他忘記的東西,餐廳找,廚房找,客廳、浴室、臥室、閣樓、地下室找,找遍了每個地方,但是,房子空空的。媽媽問:“你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沒有,媽媽,房子是空的。”爸爸問:“那,記憶呢?” “我記得我的椅子放在那兒。”熊媽媽指著房間里說。 “我的椅子放在那兒。”熊爸爸說。 “我的在這里。”小熊說。 有那么幾分鐘,房間里的每樣東西,好像都在它們原來的地方,但很快的又無影無蹤。 熊爸爸抱起小熊,說:“我們來說再見。”他抱起小熊,帶他走到每個房間。 他們跟餐廳,跟樓梯說再見。他們跟臥室、走廊、天花板、墻壁說再見。他們跟閣樓、地下室說再見。他們跟地板、門、窗戶、料理臺、花園說再見。 他們說完了再見,鎖上了小房子的大門,跟整棟房子說再見。然后,他們上了搬家車,離開了。 小熊把頭伸出車窗,說:“我知道我忘記什么了,我忘了說再見。”(《再見房子》) 很日常,很新鮮,很細小,很盛滿,就在身邊,可真不那么輕易能看見,是對一幢房子的,也是對整個世界整個情感的。閱讀完,哪怕一個成年人,也被撥動,心里有著回響。 低幼文學,兒童文學,文學,都要有回響。 我說完了,再見。 原載:《文匯讀書周報》200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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