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香 

 

      (一）寂寞的蓮

    一夜荷風舉，香里蝶徘徊。流年似水，轉(zhuǎn)眼春風消隱，又是夏天。

    我是一株寂寞的蓮，靜守著這一池菏溏，一襲月色，一年一年。

    怎能忘那一個初夏的夜晚。

    夜色空蒙，月華如練，云弄花影，風破荷簾。有蝶兒在風中翩然飛舞，蟬兒在樹上歡聲鳴唱。滿池的姊妹們睡得正酣，我卻忽然之間醒來，難以入眠。

    在冷冷的池水中又沉睡了一冬一春，此刻間再也抵不住心底里的一絲好奇與期盼，輕輕地，輕輕地從一池碧波中羞怯地探出了臉……

    花季還未到，我只好依舊披著去年那件青色的過衣，孤單單地在水中央曳曳而立，凝目遠眺，身邊的亭亭水榭，如舞如嵐，緩緩的清泉流淌，氤氳呢喃。好美的夜呵，一切便似一場似曾相識的夢，我恍惚著，分不清哪里是前世，哪里是今生。

    前世或是今生于我又有何意義呢？我只是一株寂寞的蓮，修煉千年，注定了要在生生世世的輪回中，寂寞地吐露芬芳，綻放嬌妍……


    （二）奔走如風

    最難忘那一個初夏的夜晚。

    雖然如此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已是走過無數(shù)個晝與夜，但是今夜的我，有一點點疲憊，有一點點彷徨，有一點點落寞。不曉得象這樣的風雨兼程，還要走過多少個春與秋，夜與晝。

    一路奔走而來，總在問自己，是不是可以停下了。“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游遍了大江南北，再不是當年那個離家時對著門前浮萍微波踟躇的少年，再不會膽怯與無助。風霜刻上我的臉，滄桑布上我的眉，再大的艱險也不會停下我的腳步。為了心中一個不知名的期盼，我不曾放慢過腳步，總是如風般行走。

    今夜，瞬間而至的靈犀，讓我遙遙感知，引我不由自主來到這片蓮池旁。借著月色云影，對著這一方碧綠，竟讓我駐足流連……

    細波粼粼之中，闊闊的菏葉仿佛被月渡上了一層銀粉，泛起銀白的微光，淺洄于迷霧飄渺之中，象極了多年前離家的那個夜，門前微微蕩漾的碎波與浮萍。只是，多年的漂泊，讓我愈發(fā)感受到她的淡雅與清幽，愈發(fā)珍惜她的安謐與純潔。

    花季還未到，只有這一池綠萍。菏風拂面，清香陣陣，蓮葉田田，寂靜無語，好似洛神仙步凌波，襪羅不染珠塵碎。面對這一湖淡淡的綠，風塵仆仆的心中竟?jié)櫝鲆荒◤奈从羞^的溫柔。

    忽然之間方才醒悟，是了，這便是那不知名的期盼了。“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心念轉(zhuǎn)動，亙古的詩句輕輕吟出……


    （三）蓮心輕顫

    以為，這只是一個孤獨的夜，孤獨屬于我自己。便如同千年來，無聲無息地裝點著小橋流水，楊柳垂絳，星光月夜，雨榭亭臺，裝點著別人的夢，無人問津也無人采擷。以為，佇守著這樣的孤獨，再過一季，在那一個花開似錦的夏日里，即可修成正果，化身而成佳人。

    是一首幽幽的詩驚醒我沉睡多年的心。“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是誰的聲音如此清朗？只是語調(diào)過于憂傷。

    那詩如此親切，分明是為我而作，我心跳，我歡顏。是誰？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為誰？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哦不，那不是為我而作。那應是為了一株夏日里嬌艷綻放的美麗紅蓮?，F(xiàn)在的我，不過才剛剛露出水面，青澀尚未褪去，紅顏尚未綻露，渺小卑微如一粒微塵，又如何擔得起如斯的情意？

    只是，千年來只有與魚兒為伍，夢影為伴的我，對這吟詩的聲音，竟是如此的喜歡。是誰呢？踮起牽纏在淤泥中的足尖，極目而望，一絲流云在夜的空中劃過纖纖的痕，如輕揚的水袖，翩躚而舞，拂過亙古的前塵。流云下，是他，一襲閑雅青衫，漸行漸進，朝我而來。山水行途的倦色，掩不住他溫和的目光，清俊的容顏，帶給我隔世重逢的驚喜，似是醞釀千年的期盼。

    莫非你我前世有緣，莫非這是千年的約定？否則何以我偏偏在今夜返回紅塵，何以我會在剎那間，戀上你的顏……

    我的心兒亂了。蓮心輕顫，瑟瑟作響，你可聽見？無奈，今夜的我，不能開綻。

    悲哀泛過憂傷的心湖，輕輕地嘆息一聲：如何讓我遇見你，卻不在最美麗的時刻……


    （四） 池畔流連

    寂寞的旅途，無月不把盞，無風不登臨。明月清風，被我引為知己，也是我唯一的伴侶。

    而今夜，這一池無心的蓮葉卻讓我如此動容。微風吹過，湖水泠泠作向，猶如一曲琵琶，撥動我的心弦。而那清清淡淡的綠，隱隱約約的香，不蔓不枝，香遠溢清，更是讓我憐惜。只是遺憾，今晚不會有花開放?？v是明朝萬紫千紅，也沒有一株蓮是為我而開。是的，我只是一個過客，今夜邂逅，明日分離。如此擦肩而過的，又何止這一池綠萍呢？！

    池水中那最讓我心動的一枝青青小蓮，花苞緊緊閉合著，似是關上了她的心門，收藏了她的芬芳。花枝在清涼的夜風中輕輕顫抖，可是我的詩擾了你的清夢么？

    你生在無人知的幽谷，是這樣纖塵不染，我長在風蕭蕭的江湖，卻早已歷盡滄桑。我多想隔了這一方池水，沐浴你的清純你的幽香，洗盡我滿身的風霜，我多想讓你在我溫柔的目光下輕輕地綻放，為我而放。我也會為你吟詩作畫，舞劍弄簫，以謝知音?？上阄仪逅t塵，本為陌路，你不懂我的心聲。

    輕輕地嘆息一聲：芙蓉笑隔盈盈水，落日還生渺渺愁。

    剎那間，我看見幾滴璀璨的露珠，正從那枝蓮葉上潸然墜落……


    （五）剎那芳華

    前世因，今世果，鑄就今日的邂逅。定是你我前世的情緣未了，讓我在你必經(jīng)的路上，等你。定是你我今世的情緣太淺，讓你在必經(jīng)的路上，只遇見我的青澀！我的淚珠順著蓮葉滑落……

    “你本是仙界的一株紅蓮，譴你去塵世點綴人間，機緣造化要靠自己把握。此番塵世歷練千年，若能身心合一，必當修成正果，修身成仙。若千年之中，放不下紅塵俗念，自毀修行，則永世陷身泥沼，不得超生，你可明白？”

    千年前，菩薩捻花而語，那一道靈光，點破天機，送我落身蓮池。花開花落，千年寂寞孤獨，彈指之間。

    可我，再不想寂寞，我的魂魄已被你的目光攝去。哪怕剎那的芳華，而后死去。我要為你而盛開！前世已已，來世渺渺，我只信今生，我害怕錯過。我要全心全意地為你而綻放！哪怕蓮心在燦爛中死去，我也要將美麗的芬芳永遠留在你記憶中，讓你的笑容，為我祭奠……

    “紅蓮，你可想好？如此違背天意，千年的修行將毀于一旦，魂魄亦無法升天”。靈光再閃，菩薩的責嗔在耳際回蕩。

    我不再猶豫。我終于明白，千年的靜靜守侯，原就是為這一刻的燦爛。

    我要在你深情的注視下盡情地開放，歡笑，燃燒，哪怕明朝枯萎死去。我要讓那一抹嫣紅，可比明月，伴你把盞，可比清風，伴你登臨……為此，我情愿廢了這千年的修行，無怨。

    我感覺身體在漸漸充盈，漸漸豐滿，花瓣為我紅袖，碧波作我綠裝，月光見證我的嬌艷，星子見證我的芬芳，纏綿的是我的眉眼，翩翩的是我的衣衫。足下是一汪碧玉的晶瑩，眼中是一抹醉人的溫柔……

    終于，我為你綻放了第一朵微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六） 知己紅蓮

    我驚訝，我欣喜，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心愛的青青小荷竟然在瞬間開放，好美一枝紅蓮。一襲紅裳娉婷于滿池翠蓋之間，那美超凡脫俗，遠遠出乎我的想象，讓我心旌神馳。那美，不似人間了。

    月影涌動夜黃昏，一片暗香來。早已干涸的心，竟在這一刻，被沁透，被溫潤，一種說不出的感動蔓延全身。那一朵紅蓮如笑靨，盈盈淡淡，曾綻放在多少個午夜夢中，竟是如此的熟悉。

    我終于明白，多年來的奔走，只是為了尋這一個存于心中的夢。曾經(jīng)的歡愉已遠在天涯，恍如隔世，這一刻的美麗，這滿池的芬芳，卻是如此真切。

    我已經(jīng)離不開這里，我瘋狂地愛上這里。我要對著這一株圣潔的蓮，這一株為我而放的蓮，把盞臨風，撫琴弄簫，吟詩作畫，就這樣快活著老去。

    只因，她為我開顏，我為她心動。

    我再度念起那首詩：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七） 暗香殘留

    原來，這是一顆相思的情種，為愛，埋葬千年，剎那芳華，心甘情愿。

    一抹朝霞暈上天邊，我多想年年花開不敗，便如同日日升起的朝霞，可是，我的花期將過，燦爛屬于我只有一夜。

    片片花瓣在晨風中顫抖，珠淚如雨，雙眸凝愁。當我的花瓣離開花朵，可會有暗香殘留？落花流水，天上人間。這一夜的美麗，已燃盡我一生。只差一季，我便可修得正果，化身佳人。卻怕你等不及涉江而來，錯過了今生，也等不到來世。

    來于塵土，歸于塵土。腳底的淤泥，不是囚牢，是歸宿。

    失了魂的花瓣片片飄墜，舞斷了塵煙，迷離了雙眼。惟有一縷暗香，不散……


    （八） 清香依舊

    讓我如何忘記你，當你在最美麗的時刻凋落。

    那一夜的蓮，眉似含怨，眸似凝羞，輕柔、優(yōu)雅、嫻靜，美麗絕倫，滿池的風韻全被她盡占。雖遙不可及，卻已深深根植在我的心中，揮之不去。

    如此的美麗何以一夜之間凋零？從此我夜夜夢中都流著一個女子的淚，和她的身影，慧心蘭手，幽香如縷，一如那一夜的蓮花。人如故，香依舊。

    朦朧雨幕里我見她秋水凝眸，寥落晨星下我見她紅袖飄飄……滿眼滿心全是她如蓮的身影。

    從此我不舍離開那片菏溏，我相信，終有一日，她會集天地之靈秀，再度盛開……

    烈火燒過青草痕，看看又是一年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