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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良志 轉(zhuǎn)載---智明 為什么中國畫家如此推崇荒寒? 是因為中國畫家在此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家園,荒寒畫境是畫家精心構筑的“生命蟻冢”,以期安頓自己孤獨、寂寞、不同凡響、不為俗系的靈魂。中國畫中的荒寒包孕著生命的溫熱,我們分明可以在王維雪景的凄冷中感受到吟味生命的熱烈,在李成的冰痕雪影中聽到一片生機鼓吹的喧鬧,在郭熙寒山枯木的可怖氛圍中體味出那一份生命的親情和柔意。一葉扁舟是要帶著自己渡向生命的彼岸,舒卷的白云寄托著畫家自由瀟灑的性靈,枯松兀立見出人們的耿介,寒鴉飛來是要于寒天中尋找生命的靈囿。 中國畫家借生命之“冬山”,表現(xiàn)不同的意緒,這也使得荒寒境界顯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或孤介, 或靜寂, 或冷寒, 或野逸, 或枯淡,對它的分析有助于我們揭示荒寒畫境的內(nèi)蘊。這里選取四個方面來加以分析。孤之寒寒冷與孤獨蒂萼相生,以寒冷表現(xiàn)畫家孤獨之心態(tài),在中國畫中最為常見。凄清寒冷為孤獨心態(tài)的表現(xiàn)提供了一種氛圍,而孤獨心態(tài)的表現(xiàn)又加重了荒寒的色調(diào)。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凄寒本身就是孤獨者典型的情緒體驗,畫中的凄寒就是為了顯現(xiàn)這種體驗。在山水畫中,這種孤寒境界隨處可見。如范寬的《雪山蕭寺圖》,是作者早年之作,充斥畫面的是皚皚雪山,老樹盡禿,霧氣嚴凝,沿蜿蜒雪徑,至山峰處有數(shù)間屋宇,當為畫題所云之蕭寺。從空間上說,雪山深深無盡,無盡之處有蕭寺,表現(xiàn)了遠離塵世,不為俗系的情懷;從氣氛上說,獨立高標之蕭寺是在一片荒寒的境界中形成的,整個畫面陰冷沉重的氣氛,強烈地反襯了孤迥特立的情懷。董其昌說得好:“范寬山水渾厚,有河朔氣象,瑞雪滿山,動有千里之遠;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態(tài)嚴凝,儼然三冬在目。”云林也以孤寒見稱于畫壇,其畫處處在“冷”中表現(xiàn)“孤”的特點,兩三株樹,一兩片石,再就是一痕遠山淡如無,就大致構成了他的畫面。讀其畫,如同見一位清癯的老人拈須自立,耿耿嶙峋之志躍然于畫面。虞堪曾題云林《惠麓圖》云:“天末遠峰生掩冉,石間流澗落寒清,因君寫出三株樹,忽起孤云野鶴情。”⑥頗可視為對云林孤寒之境的一種概括。今從其流傳畫跡來看,中年時所作之《漁莊秋霽圖》,其后之《江岸望山圖》、《溪山圖》、《虞山林壑圖》、《紫芝山房圖》,以及晚年之《幽澗寒松圖》,均是如此。如《幽澗寒松圖》,是作者晚年得意之筆,畫面正中干筆勾出三四株蕭疏之樹,當風而立,木葉幾脫盡,旁側只是一灣瘦水,背面乃淡淡山影,極蒼古老辣。整個畫面所要突出的就是幾株枯樹,境界蒼涼凄清,沉著痛快,正具一種孤寒的韻味。 花竹翎毛中也頗多這種孤寒姿態(tài),如宋迪《雪樹寒禽圖》,枯樹參差,覆以白雪,襯以竹葉,枝杈細勁虬結,上棲一寒鳥,意態(tài)幽閑,似靜靜地承受這冷寒孤獨。宋僧法常將佛情禪意也帶入自己的花鳥之作中,如其所作《枯樹八哥圖》,也是孤鳥寒枝以立的典型面貌。明呂紀也善寫寒禽,如其所作《雪景翎毛圖》、《雪岸雙鴻圖》,畫的均是寒天雪地中,寒禽縮頸而立,冷然欲逼人。而八大山人的禽鳥畫更生動地表現(xiàn)這孤寒境界,如作于其晚年的《浴禽圖》,筆法枯健,畫枯石當立,石根處有一斜枝橫上,盤虬而上,枯枝上立一鳥展翅,自剔其羽,獨立寒天,而從容自度。尤其是那一只典型的“白眼”,更顯出冷眼看世界、孤迥立天地的精神。 在中國畫中,我們總是能看到這樣的畫面:寒鴉,野鶴,一葉孤行舟,倚岸獨釣人,兩三株參差樹,一兩位蕭寺人,還有那孤峰孑立,閑云盤桓,獨芳自妍,都是一樣的冷寒本色,寂寞清魂。畫家們喜歡在畫跋中細研其中的韻味,拈出其安頓生命的意旨。如說寒鴉者,莊澹庵題凌又惠畫云:“性癖羞為設色工,聊將枯木寫寒空。灑然落落成三徑,不斷青青聚一叢。人意蕭條看欲雪,道心寂歷悟生風。低回留得無邊在, 又見歸鴉夕照中。”⑦畫家們也鐘愛那野鶴孤雁,李日華《題畫》詩云:“閑云開處雁行單,老木西風落葉寒。”⑧而寒江孤舟、寒江獨釣是畫家們特喜的畫題,趙孟頫曾得到南宋名畫家胡澹庵于謫居中所畫的《瀟湘夜雨圖》,題云:“一片瀟湘落筆端,騷人千古帶愁看。不堪秋入楓林港,雨闊煙深獨釣寒。”⑨畫家們更把寒天迥地中的孤峰、孤樹、孤館作為心靈之象征。李日華云:“江深楓葉冷,云薄晚山孤。”⑩不是去感受孤峰晚照的余輝,而是以一峰兀立表現(xiàn)煢獨和凄清。 在中國文化中,雖云孤獨,卻有兩種形態(tài),一是現(xiàn)實孤獨,孤獨感是由現(xiàn)實的原因所引起的,或是不被人理解,所謂“有恨無人省”,因而感到落落寡合,孤居獨處,靜靜地體味為世人拋棄所帶來的痛苦;或是感到世態(tài)污濁,主動選擇一條脫離世俗、遁向精神避難所的道路。一是宇宙孤獨,與現(xiàn)實孤獨不同的是,它不是自我身世之體驗,而是思考人類在浩浩宇宙中的地位,從而油然而生一種“宇宙般的孤獨”。如莊子所說的,通過體驗達到“見獨”的境界,從而“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繪畫作為一種“宇宙語言”,將這二者緊密結合到一起,畫家將自己的孤獨放到凄冷荒寒的境界中,因為這正是體驗孤獨心境的最佳氛圍,畫家們選擇了一些獨特的意象,將自己的生存感受和宇宙體驗相融為一體,如上舉倪云林的《幽澗寒松圖》,幽澗可以象征地位低下,寒松蕭瑟可以象征身世淹蹇。云林自題此畫云:“秋暑多病 ,征夫怨行路”,作此送友以表“招隱之意”。但是僅僅停留于此,還不足以體味此畫的孤寒之意。在那蕭瑟的古樹中,我們分明可以看到畫家天真荒率、縱橫高標的情懷,看到于極荒寒處與宇宙并立、與蒼天同流的浩落心宇。一幅蕭疏樹,可以出于塵格,蕩以遠思,令人產(chǎn)生“與元化游”的感覺。因此我們可以說此畫也表現(xiàn)了一種宇宙般的孤獨。
中國畫之孤寒境界,有三個環(huán)節(jié),一是逃向孤寒,視孤寒為自己心靈的港灣,畫家精心構筑一個個孤寒畫境,就是為了盛下那一縷現(xiàn)實的潸然清淚。如趙孟頫所說的:“雨闊煙深獨釣寒”,在寒中獨釣,又釣出寒來,釣出了自己的心之寒。倪云林《題趙文敏畫梅二幅》:“幽姿不入少年場,無語只凄涼,一個清虛身世,十分冷淡心腸,江頭月底,新譜舊恨,孤夢清香,任是春風不管也,曾先識東皇。”而戴熙題畫詩云:“落落長松瘦干蟠,風欺雪壓半摧殘,而今蜷曲知無用,留與清山伴歲寒。”正是:如孤松,逃于空山雪澗,自伴歲寒;似寒梅,置于江頭月底,獨圓孤夢。 第二個環(huán)節(jié),乃孤寒之壓抑。秋風蕭瑟,畢竟不比春風駘蕩;寒冬凜冽,畢竟不如鶯飛草長;群居之處,畢竟勝過孤舟苦渡、古寺清涼。中國畫極力渲染這種境界,范寬的嚴凝陰晦,郭熙的森然可怖,云林的蕭疏簡淡,都重重地壓在作者和觀者的心頭。然而,這又構成了強大的心理張力,使人們于雪意中追求熱烈,于冷漠中追求溫情,于陰冷中尋求自由。 由此中國畫孤寒境界的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又上升為享受孤獨,吟味孤獨。中國畫雖多孤獨氣氛,但極少有在孤獨中哀嘆并希望掙脫這孤獨,相反畫家們卻留連于斯,不是要借孤寒表示性靈之痛苦,而是極力強調(diào)自己的適意,強調(diào)性靈的自由揮灑,穿過自我欲望的障礙,而浩然與天同流。因為孤寒境界又可以說是一種“凈界”,是自己生命的“樂園”。惲格有一幅作于1677年的《槐隱圖》冊頁,畫枯木竹石小景,一片孤寒天地,他自題云:“幽澹荒寒之境,非塵區(qū)所有,吾將從髯翁游此間,堪相樂也。”孤寒之境成了他的娛情之所。倪輔題吳鎮(zhèn)《秋江獨釣圖》云:“空山灌木參天長,野水溪橋一徑開,獨把釣竿箕踞坐,白云飛去復飛來。”在寒天迥地中,畫家性如高天之云隨意卷舒“, 釣”出了一片自由的寒來。因此畫家常常是有意追求那份孤寒。吳鎮(zhèn)說:“我亦有亭深竹里,也思歸去聽秋聲。”文徵明也說:“漠漠空江水見沙,寒泉日落樹交加,幽人索莫詩難就,停棹閑看繞樹鴉。”由于孤寒境界具有獨特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故它有獨特的美感,因而也值得畫家們?nèi)ヒ魑丁?span lang=EN-US> 1、清之寒 荒寒境界是一片清靜的世界,寒者,清也,冷也,寒就意味著冰清玉潔,故荒寒中自然包含著清的特點,如謝樗仙自題畫所云:“雪滿青山掩畫船,中流泛泛水如蓮,無端棹入冰壺去,一片清寒萬里天。”清寒乃是中國畫寒境的一個重要特點。 畫家喜歡畫雪,是因為雪具有和畫家心靈密相關涉的內(nèi)含,雪景是一種象征物。文徵明說:“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筆作山水以自娛,然多寫雪景,蓋欲假此以寄其歲寒明潔之意耳。”清惲格云:“雪霽后寫得天寒木落,石齒出輪,以贈賞音,聊志我輩浩落堅潔耳。”可見畫家作雪景,并非專是為了強調(diào)冰天雪地的冷寒,而常假此以寄托清寒之思,白雪連綿,蕩盡污垢,在雪意闌珊中,使畫家不落凡俗,從而自保堅貞,自存高迥,反映了中國畫家的超越情懷。明王穉登贊趙大年《江干雪霽圖》有“皎然高映”之趣。明徐有貞評高克明《雪意圖》有“人在冰壺玉鑒中”之感,就是就超越情懷而言的。清寒之雪景還表現(xiàn)了畫家之遠思?!独L事發(fā)微》云:“凡畫雪景,以寂寞黯淡為主,有玄冥充塞氣象。”雪為白,白為無,白雪提供了一片空無的世界。在這一世界中,畫家同于宇宙渾莽之中,致玄冥,通鴻蒙。惲格在《題石谷雪圖》中云:“雪圖自摩詰以后,惟稱營丘、華原、河陽、道寧,然古勁有余而荒寒不逮。”(《畫跋》) 在他看來,所謂“荒寒不逮”者,就是沒有能表現(xiàn)出如王維《雪溪圖》、《輞川圖》等所表現(xiàn)出的天渾地莽、玄冥充塞的氣象,畫家作雪景的妙意,就是以清寒之心去涵括天地、氣通萬象,如《二十四詩品》所說的“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吳寬《書畫鑒影》所說的“冰壺瑩澈,水鏡淵渟”。清的特點,不僅體現(xiàn)在雪景上,而且也體現(xiàn)在其他繪畫題材中,蘇大年題方方壺《碧水丹山圖》云:“溪亭風致似蓬瀛,古木寒泉也自清。”山水寒林花鳥都有清寒可求。在中國繪畫史上,清寒之境享有極高的位置,為文人畫不爭之法式。王維的畫被荊浩稱為“筆墨宛麗,氣韻高清”,被黃庭堅稱為瀟灑有出塵之姿,這里就注意到清寒的特點。元趙孟頫特重一個“清”字,他在《題雨溪圖贈鮮于伯幾》中說:“坐對山水娛清暉。”他認為,自然山水出清氣,因而山水畫也必以清之自然出清幽之懷抱。而倪云林的畫, 論者亦以一個“清”字評之,張紳在題云林《墨竹》時說:“窗前疏雨過,石上晚云生,不是云林叟,無人有此清。”瀟瀟寒泉漠漠云,淡淡遠山參差樹,正是清寒之表征。云林自題《晚梢圖》也說:“雨后空亭秋月明,一枝窗影墨縱橫,沈君雅有臨池興,瀟灑濡毫托意清。”吳鎮(zhèn)的墨梅墨竹承文同之余緒,也甚獲清寒之譽,汪 玉題其《水石竹枝圖》云:“夜色入高秋,寒影逝湘水,日午晚風涼,清風為誰起?”吳鎮(zhèn)本人也自覺追求這種境界。
清寒之畫境具有獨特的美感,因而引起許多畫家去追求?!抖脑娖贰酚?span lang=EN-US>“清奇”一格,作者先寫景之清奇,雪后初霽,青松挺立于一片玻璃世界中,雪下細流潺潺,清氣襲人;再寫人之清奇,如玉之“可人”,悠然前行;接著寫天地之清奇,云浮空碧,其清虛杳然而莫知其極;最后說清奇之神,如清晨之月,秋日之氣,幽寒歷歷,清氣縷縷,真是乾坤唯一清氣可貴。繪畫中的清寒之境與此頗相當。王冕題曹云西畫云:“翠嵐生嫩寒”,嵐氣飄渺,遠峰掩冉,寒玉滑落,雖有山紅澗碧,都付與清清寒氣,薄薄霧紗,這正可以說是“嫩寒”。嫩寒即清寒。中國古代畫論中頗多玩味嫩寒之語,周亮工《讀畫錄》卷三錄明胡長白題畫詩數(shù)首,如“一水帶寒月,孤村幕夕煙。”“殘月半窗白,寒星徹夜疏。”正所謂冷風過林,自協(xié)音徽;涼月暉席,都成秋痕。嫩寒之意,歷歷可見。 2、 野之寒 荒寒之寒,本來就有荒率、野逸的意思。在中國畫中,寒往往是和野相聯(lián)在一起的。寒中出野,野中出寒,野寒相融,成一絕妙之繪畫境界。 野寒首先要創(chuàng)造一種山高水遠、地老天荒、飄渺無著、塵埃不到的境界,真可謂沒有一點人間煙火味,如竟陵派強調(diào)詩歌要有一種“荒寒獨處、稀聞渺見”的美,其意緒“譬如狼煙之上虛空裊裊一線耳。風搖之,時聚時散,時斷時續(xù),而風定煙接之時,足以此亂星月而吹四遠”(譚元春《詩歸序》) 。繪畫中雖不像竟陵派那樣過于強調(diào)幽情單緒和孤警奇特,也總以表現(xiàn)宇宙蒼莽、古淡天真為尚。雖然畫中對象是山水林泉、花木禽鳥,但卻要在其中挖掘高遠的意境、冷幽的情致。方士庶有詩云:“野田野人野人境,熱客不來山自秋”l~,正此之謂也。清戴熙《賜硯齋題畫偶錄》云:“崎岸無人,長江不語,荒林古剎,獨鳥盤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空空茫茫,寂寂歷歷,真是幽迥孤絕了。 清惲格曾談到過繪畫中的寂寞之境,其實就是野寒之境。他說:“云林通于南宮,此真寂寞之境也,再著一點便俗”;“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如想”;“偶一批玩,忽如置身荒崖邃古寂寞無人之境”。他欣賞繪畫“散散落落,荒荒寂寂”的美,并認為畫家應該脫略凡塵,逐步靠近這一境界,他在評論一位畫家的創(chuàng)作時說:“觀其運思,纏綿無間,飄渺無痕,寂焉寥焉,塵滓盡矣,靈變極矣。”這正是寂寞之境的最好寫照,所謂:“心同野鶴與塵遠,詩似冰壺徹底清”(韋應物《贈王常侍》) 。中國畫中多有這種寂寞之境,王蒙曾與倪云林合作一闊幅山水,王蒙于上題詞云:“蒼崖積空翠,怡我曠古心,飛泉落深谷,泠泠弦玉琴,塵消群翳豁,松雪灑閑襟,清謠天籟發(fā),如聆正始音。”文徵明曾作《古木幽居圖》,畫人幽居于空山古木之中,自題云:“古木隱隱山徑回,雨深門巷長蒼苔,不嫌寂寞無車馬,時有幽人問字來。”正所謂山寒有古意,路曲出冷幽,蒼深野寒之趣盎然其間。 從表現(xiàn)的襟抱看,野寒之境提倡沉著痛快放曠豪逸的氣勢。李日華《題畫》詩云:“野亭容傲士,山翠落幽襟。”(《竹嬾畫媵》) 頗可概括這一特點。疏野之人,襟抱超然,天然放浪,無所羈束,一任真心實意自然流淌,這樣所作才能荒率自然。中國畫提倡“解衣盤礴”、旁若無人的氣勢就屬于此。從表達方式上說,為造野逸荒寒之境,中國畫又常將寒與古、蒼、老等聯(lián)系起來,力求表現(xiàn)大自然的混莽、蒼率、古淡、天真來,這樣才能體現(xiàn)出野寒荒迥。因此,在中國山水畫中常常是古木、老泉、幽亭、蒼苔、古潭,樹蕭瑟,石冷峻,山山水水布滿了歲月的年輪,似乎成了悠然渺遠的人,文徵明自題《古木老泉》云:“北風入空山,古木翠蛟舞,何處鳴天球,老泉灑飛雨。”正道出了這一特點。 3、靜之寒 中國畫中所創(chuàng)造的冷寒境界也是一片寧靜的天地。寧靜驅(qū)除了塵世的喧囂,將人們帶入幽遠清澄的世界中;寧靜蕩滌了畫家和鑒賞者的心靈污垢,使心如冰壺徹底清,從而會歸于浩然明澈之宇宙;而寧靜本身就是道,就是一,就是宇宙之本,宇宙生命之秘密就在寧靜中躍然顯露。 清戴熙《賜硯齋題畫偶錄》中說:“宵分人靜,風起云涌,長林蕭蕭,如作人語。聆之者,唯一丸涼月而已?;暮蔫弥?span lang=EN-US>,大有生趣在。”一丸涼月倒是一個絕妙的象征,涼月播下的清暉,砌成一幽冷寧靜之世界,幽夜之逸光照人心扉,使人通體透涼,物欲盡滌,在寧靜中歸于宇宙之本體。這一丸涼月似乎在中國畫中永遠照耀,煙林寒樹,古木老泉,雪夜歸舟,深山蕭寺,秋霽嵐起,龍?zhí)赌涸?span lang=EN-US>,空翠風煙,幽人山居,幽亭枯槎,漁莊清夏,這些習見的畫題,都在幽冷中透出寧靜,這里沒有鼓蕩和聒噪,沒有激烈的沖突,即使像范寬《溪山行旅》中的飛瀑,也在陰晦空寂的氛圍中,失去了如雷的喧囂。寒江靜橫,雪空綿延,淡嵐輕起,孤舟閑泛,枯樹兀自蕭森,將人們帶入那太古般永恒的寧靜中。 中國畫家酷愛靜寒之境,是因為靜反映了一種獨特的心境。畫之靜是畫家靜觀默照的結果,也是畫家高曠懷抱的一種寫照,畫家以靜寒來表現(xiàn)他與塵世的距離,如陸治自題畫云:“松下寒泉落翠陰,坐來長日澹玄心。”在靜寒之中冶澹心靈;同時,畫家也通過靜寒來表現(xiàn)對宇宙的獨特理解。中國哲學強調(diào),宇宙的本根是靜,靜是道的代名詞?!独献印氛f:“萬物云云,各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中國畫家以靜穆的意象,去把握宇宙的妙道。 中國畫靜寒之境,絕不是追求空虛和死寂,而是要在靜寒氛圍中展現(xiàn)生命的躍遷。以靜觀動,動靜相宜,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通則,在荒寒畫境中這種表現(xiàn)又帶有自身的特點,它一般是在靜寒中表現(xiàn)生趣,像戴熙所說的“一丸涼月”,則“大有生趣在”,惲南田所說的,在“荒荒寂寂”中,感受到一片生機鼓吹,即屬于此。靜寒為盎然的天機躍動提供了一個背景。明沈周自題山水云:“行盡崎嶇路萬盤,滿山空翠濕衣寒。松風澗水天然調(diào),抱得琴來不用彈。”文嘉自題《仿倪元鎮(zhèn)山水》:“高天爽氣澄,落日橫煙冷,寂寞草云亭,孤云亂小影。”在靜寂冷寒的天地中,空亭孑立,似是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你見那孤云舒卷,輕煙飄渺,使青山浮蕩,孤亭影亂,這不正是一個無比喧鬧的世界嗎! 徹骨的冷寒,逼人的死寂,在這動靜轉(zhuǎn)換中全然蕩去。靜與空是相聯(lián)系的,靜作用于聽覺,空作用于視覺,聽覺的靜能推蕩視覺的空,而視覺的空也能加重靜的氣氛。在中國畫中,空絕非別無一物,往往與靜相融合,形成一寧靜空茫的境界。因此靜之寒,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空之寒。這里涉及到中國畫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思想,即熱衷于創(chuàng)造“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境界,不界入人世的概念、俗世的欲望,不界入人的復雜文化活動,人的社會活動場景漸漸從繪畫的主流中隱去,尤其在文人畫創(chuàng)作中,盡量保持“山水的純粹性”,即以山水面貌的原樣呈現(xiàn),不去割裂自然的原有聯(lián)系,畫家選材,組織物象,安排山水泉石等,都重在體現(xiàn)大自然的原有生命聯(lián)系。經(jīng)過人工創(chuàng)造的第二自然,原是對自然內(nèi)在機理的一種發(fā)現(xiàn),空山無人,任物興現(xiàn),山水林泉都加入到自然的生命合唱中去。曹云西自題《秋林亭子圖》云:“天風赴長林,萬影弄秋色,幽人期不來,空亭綺蘿薜。”空山無人,空亭寂寥,然而卻有蘿薜自盤繞,萬影自浮動。王紱自題《水墨小景》云:“云山淡含煙,疏樹晴延日,亭空寂無人,秋光自蕭瑟。”又是一個曹云西所說的境界。萬物自在興現(xiàn),無勞人作,故突出一個“閑”字,所謂閑看浮云自舒卷,心付孤舟隨意還。奚岡說:“閑將散筆寫倪迂,樹色嵐光淡欲無,心隨孤蓬隨去住,一窗寒雨夢江湖。”物自起而人自閑,人自閑則物之生意更濃。鄭板橋詩云:“流水澹然去,孤舟隨意還”,正是此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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