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上有這么一種現(xiàn)象：男性詩人留下了許多優(yōu)秀的悼念妻妾的作品，而女性詩人卻極少留下悼念夫君的作品。

前一種情況，《詩經(jīng)·邶風》中的《綠衣》（毛詩序說是“衛(wèi)莊姜傷己”之作，但是從內(nèi)容看，更像是男子悼念亡妻之作），西晉的潘岳（《悼亡詩》），唐朝的元?。?/span>《遣悲懷》等）、李商隱（《李夫人三首》、《正月崇讓宅》、《房中曲》等），宋朝的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賀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清代的納蘭性德（【青衫濕·悼亡】、【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采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等），等等，我們隨手就可以舉出一長串名單。

而后一種情況，即女性悼亡夫君，可以大致跟男性悼亡詩詞相提并論的作品，雖然不能說一首也沒有，卻也可以肯定是寥寥無幾。就連善于抒發(fā)傷感之情、詩詞成就跟多數(shù)一流男性詩人相比毫不遜色的李清照，也沒有像樣的悼亡之作，至少沒有可以跟蘇軾的【江城子】、賀鑄的【鷓鴣天】旗鼓相當?shù)牡客鲈?。李清照的詩《偶成》和詞【好事近】（風定落花深）雖然也是悼亡之作，但是因為語言過于含蓄，缺少了感人的力量。可能會有人舉出【聲聲慢】（尋尋覓覓）一詞作為證據(jù)，反駁我的觀點。對此，我的回答是：這首詞是李氏早年青州時期的閑愁之作，不是趙明誠死后的悲痛之作。這個問題本人已經(jīng)有專文談論，此處不贅。

在寥寥無幾的女性悼亡夫君的作品中，我認為漢樂府中的《公無渡河》和清人商景蘭的《悼亡詩》堪稱雙璧。清明時節(jié)，我來談一下這兩首女性悼亡詩，多少有點替天下女性對亡故的夫君表示一下哀悼懷想之情的意思。

先來看《公無渡河》。詩如下：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

《公無渡河》是《相和歌詞》之一，即《箜篌引》，據(jù)此可知，它屬于以箜篌（類似今天的豎琴）為主要樂器伴奏的詩歌。據(jù)《樂府詩集》卷二十六引晉崔豹《古今注》，這首詩歌源于一個真實的悲情故事：朝鮮津卒（在一處渡口擺渡的兵卒）霍里子高一天早晨去劃船，一個白發(fā)老人，披頭散發(fā)，提著酒壺，沖進激流中就想過河。他的妻子緊隨其后，但勸阻不及，老人溺死在河里。于是，她就彈起箜篌，唱起了憂傷的歌：“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歌聲凄愴。彈唱完畢，她也投河自盡了。霍里子高回到家里，把這事說給妻子麗玉聽。麗玉聽后，十分難過，也拿箜篌彈唱起這首《公無渡河》，聽到的人“莫不墮淚飲泣”。麗玉又把這首詩歌傳給鄰居女子麗容，麗容給它取名《箜篌引》。

短短四句，十六個字，由于情真意切，在中國得到廣泛傳播，深受歷代詩人們的喜愛甚至追捧。南朝梁劉孝威，唐朝李白、李賀、溫庭筠、王建、王睿、陳標、李咸用等人都不避重復，以此為題目，為素材，進行再創(chuàng)作。請看其中兩首：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吼萬里觸龍門。

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

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其害乃去。

茫然風沙，被發(fā)之叟狂而癡。

清晨徑流欲奚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長鯨白齒若雪山。

公乎公乎，掛骨于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李白《公無渡河》）

有叟有叟何清狂，行搔短發(fā)提壺漿。

亂流直涉神洋洋，妻止不聽追沈湘。

偕老不偕死，箜篌遺凄涼。

刳松輕穩(wěn)瑯玕長，連呼急榜庸何妨。

見溺不援能語狼，忍聽麗玉傳悲傷。

（李咸用《公無渡河》）

感慨唏噓，痛惜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間。

        再來看商景蘭的《悼亡詩》。詩如下：

君自垂千古，吾猶戀一生。

君臣原大節(jié)，兒女亦人情。

折檻生前事，遺碑死后名。

存亡雖異路，貞白本相成。

商景蘭，字媚生，浙江山陰（今紹興市）人，祁彪佳之妻。祁彪佳，字弘吉，跟商景蘭同鄉(xiāng)，明崇禎朝為御史，后在南明福王朝做蘇州巡撫。清軍攻陷南京，祁彪佳絕食自沉池中而死。商景蘭在這首詩里，對丈夫的以死保忠臣全氣節(jié)表示敬重，但同時也說明了自己活著是為了撫育子女。一死一生，一個忠貞不二，一個清白無暇。盡管生死路殊，但是情愛相通，相配?？梢姡娙耸且晃焕硇耘c情感兼?zhèn)涞呐?，這在理學大行、講究“生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明朝，實在是難能可貴。就是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像這樣感情與理性合理兼容的詩詞，也是不多見的。

兩首作品，兩個女人，都值得我們于清明時節(jié)，在祭奠先祖、追懷親人之余，沉吟一番，敬獻心香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