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

 

　　朱彝尊字錫鬯，號竹鬯，又號金風(fēng)亭長、小長蘆釣魚師，浙江秀水人。明崇禎二年（一六二九）生。清康熙已未（一六七九），舉博學(xué)鴻詞，授檢討，尋入直南書房，出典江南省試。罷歸后，殫心著述。工詩，與王士禎為南北二大宗，論者謂王才高而學(xué)足以副之，朱學(xué)博而才足以運(yùn)之?？滴跛氖四辏ㄒ黄摺鹁牛┳?，年八十一。著有《日下舊聞》、《經(jīng)義考》、《曝書亭詩文集》等書。（參考《國朝先正事略》卷三十九《文苑》）彝尊選輯唐、五代、宋以來下逮元張翥諸家詞為《詞綜》，以開浙西詞派，而其淵源所自，蓋出於曹溶（嘉興人）。嘗稱：“余壯日從先生（謂曹溶）南游嶺表，西北至云中，酒欄登池，往往以小令、慢詞，更迭唱和。有井水處，輒為銀箏、檀板所歌。念倚聲雖小道，當(dāng)其為之，必崇爾雅，斥淫哇，極其能事，則亦以宣昭六義，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禩，詞學(xué)失傳，先生搜輯遺集，余曾表而出之。敷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春容大雅，風(fēng)氣之變，實(shí)由於此。”（《靜志居詩話》）於此，亦足略窺其宗旨，及其影響所及。其《曝書亭詞》，自定為《江湖載酒集》、靜志居琴趣》、《茶煙閣體物集》、《蕃錦集》等四種，有李富孫注本。朱孝臧題云：江湖老，載酒一年年。體素微妨耽綺語，食多寧獨(dú)是詩篇？宗派浙河先?！罚ā稄櫞逭Z業(yè)》卷三）浙派詞以醇雅為宗，其流弊每致意旨枯寂，視湖海樓一派之叫囂獷悍，厥失維均，而創(chuàng)始者不任其咎也。

 

　　○高陽臺(tái)

 

　　〔吳江葉元缽，少日過流虹橋，，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氣力絕，適元缽復(fù)過其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葉入哭，女目始瞑。友人為作傳，余記以詞。〕
　　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廉不倦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游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欄，夢遍羅衾。重來已是朝雲(yún)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沈。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鐘情怕到相思路，盼長隄草盡紅心。動(dòng)愁吟，碧落黃泉，雨處誰尋？
　　【評】譚獻(xiàn)曰：遺山、松雪所不能為。（《篋中詞》二）

 

　　○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評】譚獻(xiàn)曰：單調(diào)小令，逝世名家，復(fù)振五代、北宋之緒。（《篋中詞》二）況周頤曰：或問國朝詞人，當(dāng)以誰氏為冠？再三審度，舉金風(fēng)亭長對。問佳構(gòu)奚若？舉搗練子（即《桂殿秋》）云云。（《蕙風(fēng)詞話》卷五）

 

　　○滿江紅

 

　　〔吳大帝廟〕
　　王座苔衣，拜遺像紫髯如乍。想當(dāng)日周郎陸弟，一時(shí)聲價(jià)。乞食肯從張子布？舉杯但屬甘興霸?？磳こＵ勑巢軇ⅲ謪^(qū)夏。南北限，長江跨。樓櫓動(dòng)，降旗詐。歡六朝割據(jù)，從來誰亞？原廟尚存龍虎地，春秋未輟雞豚社。剩山圍衰草女墻空，寒潮打。

 

　　○賣花聲

 

　　〔雨花臺(tái)〕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干接大長干。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欄。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評】譚獻(xiàn)曰：聲可裂竹。（《篋中詞》二）

 

　　○洞仙歌

 

　　〔吳江曉發(fā)〕
　　澄湖淡月，響漁榔無數(shù)。一霎通波撥柔櫓。過垂虹亭畔，語鴨橋邊，離根綻點(diǎn)點(diǎn)牽?；ㄍ?。紅樓思此際，謝女檀郎，幾處殘燈在窗戶。隨分且奇眠，枕上吳歌，聲未了夢輕重作。（去聲）。也盡勝鞭絲亂山中，聽風(fēng)鐸郎當(dāng)，馬頭沖霧。

 

　　○梅花引

 

　　〔蘇小小墓〕
　　小溪澄，小橋橫，小小填前松柏聲。碧云停，碧云停，凝想往時(shí)，香車油壁輕。溪流飛遍紅襟鳥，橋頭生遍紅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驄不忍行。

 

　　○百字令

 

　　〔度居庸關(guān)〕
　　崇墉積翠，望關(guān)門一線，似縣檐溜。瘦馬登登愁徑滑，何況新霜時(shí)候？畫鼓無聲，朱旗卷盡，惟剩蕭蕭柳。薄寒漸甚，征袍明日添又。誰放十萬黃巾？刃泥不閉，直入車箱口。十二園陵風(fēng)雨暗，響遍哀鴻離獸。舊事驚心，長途望眼，寂寞閑庭堠。當(dāng)年鎖論，董龍真是雞狗。
　　【評】譚獻(xiàn)曰：意深（《篋中詞》二）

 

　　○消息

 

　　〔度雁門關(guān)〕
　　千里重關(guān)，憑誰踏遍，雁銜蘆處？亂水滹沱，層霄冰雪，鳥道連勾注。畫角吹愁，黃沙拂面，猶有行人來去。問長涂斜陽瘦馬，又穿入，離亭樹。猿臂將軍，鴉見節(jié)度，說盡英雄難據(jù)。竊國真王，論功醉尉，世事都如許！有限春衣，無多山店，酹酒徒成虛語！垂楊老，東風(fēng)不管，寸絲煙絮。

 

　　○夏初臨

 

　　〔天龍寺是高歡避暑宮舊址〕
　　賀六渾來，主三軍隊(duì)，壺關(guān)王氣曾分。人說當(dāng)年。離宮筑向云根。燒煙一片氤氳，想香姜古瓦猶存。琵琶何處？聽殘剌勒，銷盡英魂。霜應(yīng)自去，青雀空飛，畫樓十二，冰井無痕。春風(fēng)裊娜，依然芳草羅裙。驅(qū)馬斜陽，到鳴鐘佛火黃昏。伴殘僧千山萬山，涼月松門。

 

　　○河傳

 

　　〔送米紫來入燕〕
　　南陌，歸客，紫騮驕。水驛山椒，路遙，落花如雨煙外飄。河橋，折殘楊柳條。別酒西堂官燭短，紅玉碗，醉也休辭滿。漏聲催，且徘徊，一杯，勸君更一杯。
　　【評】譚獻(xiàn)曰：漸近自然。（篋中詞）二）
○蝶戀花

 

　　〔重游晉祠題壁〕
　　十里浮嵐山近遠(yuǎn)。小雨初收，最喜春沙軟。又是天涯芳草遍，年年汾水看歸雁。系馬青松猶在眼。勝地重來，暗記韶華變。依舊粉紛涼月滿，照人獨(dú)上溪橋畔。

 

　　○金明池

 

　　〔燕臺(tái)懷古，和申隨叔翰林?！?br>　　西苑妝樓，南城獨(dú)騎，幾處笳吹蘆葉？孤鳥外生煙夕照，對千里萬里積雪。更誰來擊筑高陽？但滿眼花豹明駝相接。剩野火樓桑，秋塵石鼓，陌上行人空說。戰(zhàn)斗漁陽何歇？笑古往今來，浪傳豪杰。綠頭鴨悲吟乍了，白翕雀醉歌還闋。數(shù)燕云十六神州，有多少園陵，頹垣斷碣。正石馬嘶殘，金仙淚盡，古水荒溝寒月。

 

　　○罥馬索

 

　　〔送崔二再游黔中，兼訊李斯年?！?br>　　玉驄嘶，須把青絲罥他住。燕歌易酒，莫辭今夕離亭聚。浮云一望，綠波千里，滿目銷魂江淹賦。計(jì)落花時(shí)節(jié)黃陵，楚竹湘煙響柔櫓。行旅，羅施天末，木瓜金筑，且伴參軍作蠻語。亂水孤舟逢人少，惟有冷猿昏雨。南尋李白，問訊何如？為報(bào)頻年相思苦。道故人別來時(shí)卷，總是人間斷腸句。

 

　　○青玉案

 

　　〔臨淄道上〕
　　清秋滿目臨淄水，一半是，牛山淚。此地從來多古意：王侯無數(shù)，殘碑破冢，禾黍西風(fēng)里。青州從事須沈醉，稷下雄談且休矣！首吳關(guān)二千里。分明記得，先生彈鋏，也說歸來是。

 

　　○邁陂塘

 

　　〔題其年填詞圖〕
　　擅詞場飛揚(yáng)跋扈，前身可是青咒？風(fēng)煙一壑家陽羨，最好竹山響里。摧硯幾，坐罨畫溪陰，裊裊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筍烹泉，銀箏侑酒，此外總閑事?？罩姓Z，想出空中姝麗，圖來菱角雙髻。樂章琴趣三千調(diào)，作者古今能幾？團(tuán)扇底，也直得尊前，記曲呼娘子。旗亭藥市，聽江北江南，歌塵到處，柳下井華水。

 

　　○解佩令

 

　　〔自題詞集〕
　　十年磨劍，五陸結(jié)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臨江仙

 

　　茶甲齊開更斂，柳系欲起還沈。一春閑望費(fèi)沈吟。酒旗風(fēng)著力，花事雨驚心。巷窄犭咼兒不吠，樓高燕子難尋。熏爐小篆疊重衾。綠陰猶未滿，庭院已深深。
　　【評】譚獻(xiàn)曰：風(fēng)論三昧。（《篋中詞》二）

 

　　○水龍吟

 

　　〔謁張子房祠〕
　　當(dāng)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陽大索，不邳亡命，全身非易?？v漢當(dāng)興，使韓成在，肯臣劉季？算論功三杰，封留萬戶，都未是，平生意。遺廟彭城舊里，有蒼苔斷碑橫地。千盤驛路，滿山楓葉，一灣洞水。滄海人歸，圯橋石杳，古墻空閉。悵蕭蕭白發(fā)，經(jīng)過攬?zhí)?，向斜陽里?br>　　【評】譚獻(xiàn)曰：何堪使洪，吳輩聞之。（《篋中詞》二）

 

　　○金縷曲

 

　　〔初夏〕
　　誰在紗窗語？是梁間雙燕多愁，惜春歸去。早有田田青荷葉，占斷板橋西路。聽半部新添蛙鼓。小白蔫紅都不見，但愔愔門巷吹香絮。綠陰重，已如許！花源豈是重來誤？尚依然倚杏雕欄，笑桃朱戶。隔院秋千看盡坼，過了幾番疏雨。知永日簸錢何處？午夢初回人定倦，料無心肯到閑庭宇。空搔首，獨(dú)延佇。
　　【評】譚獻(xiàn)曰：人才進(jìn)退，知己難尋，所感甚深。（《篋中詞》二）以上錄自《江湖載酒集》。

 

　　○憶少年

 

　　飛花時(shí)節(jié)，垂楊巷陌，東風(fēng)庭院。重廉尚如昔，但窺廉人遠(yuǎn)。葉底歌為梁上燕，一聲聲伴人幽怨。相思了無益，悔當(dāng)初相見。

 

　　○漁家傲

 

　　淡墨輕衫染趁時(shí)，落花芳草步遲遲。行過石橋風(fēng)漸起，香不已，眾中早被游人記。桂火初溫玉酒卮，柳陰殘照柁樓移。一面船窗相并倚，看淥水，當(dāng)時(shí)已露千金意。

 

　　○瑤花

 

　　〔午夢〕
　　日長院宇，堿線慵拈，況倚欄無緒？翡帷翠幄，看展盡忘卻東風(fēng)廉戶。芳魂搖漾，漸聽不分明為語。逗紅舊葉底微涼，幾點(diǎn)綠天疏雨。畫屏遮遍遙山，知一縷巫云，吹墮何處？愁春未醒，定化作鳳子尋香留住。相思人并，料此際驚回最苦。亟丁寧池上楊花，莫便枕邊飛去。

 

　　○南樓令

 

　　疏雨過輕塵，圓沙結(jié)翠茵，惹紅襟乳燕來頻。乍暖乍寒花事了，留不住，塞垣春。歸夢苦難真，別離情更親，恨天涯芳信無因。欲話去年今日事，能幾個(gè)，去年人？

 

　　○一葉落

 

　　淚眼注，臨當(dāng)去，此時(shí)欲住已難住。下樓復(fù)上樓，樓頭風(fēng)吹雨。風(fēng)吹雨，草草離人語。
　　以上錄自《靜志居琴趣》

 

　　○東風(fēng)裊娜

 

　　〔游絲〕
　　倩東君著力，系住韶華。穿小徑，漾晴沙。正陰云龍日，難尋野馬；輕颸染草，細(xì)綰秋蛇。燕蹴還低，鶯銜忽溜，惹卻黃須無數(shù)花?？v許悠揚(yáng)度朱戶，終愁人影隔窗紗。惆悵謝娘池閣，湘廉乍卷，凝斜盼近拂詹牙。疏離胃，短墻遮。微風(fēng)別院，好景誰家？紅袖招時(shí)，偏隨羅扇；玉鞭墮處，又逐香車。休憎輕薄，笑多情似我；春心不定，飛夢天涯。
　　【評】譚獻(xiàn)曰：層臺(tái)嬋媛。（《篋中詞》二）

 

　　○長亭怨慢

 

　　〔雁〕
　　結(jié)多少悲秋儔侶，特地年年，北風(fēng)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過汀枉渚，也只戀，江南住。隨意落平沙，巧排作參差箏柱。別浦，慣驚移莫定，應(yīng)怯敗荷疏雨。一繩云杪，看字字懸針垂露。漸欹斜無力低飄，正目送碧羅天暮。寫不了相思，又蘸涼波飛去。
　　【評】陳廷焯曰：感慨身世，以凄切之情，發(fā)哀婉之調(diào)，既悲涼，又忠厚，是竹坨直逼玉田之作，集中亦不多見。（《白雨齋詞話》卷三）
　　以上錄自《茶煙閣體物集》。

 

　　右朱彝尊詞二十六首，錄自《曝書亭詞》。

 

　　【集評】陳廷焯曰：竹坨詞疏中有密，獨(dú)出冠時(shí)，微少沈厚之意?！督d酒集》瀝落有致，《茶煙閣體物集》組織甚工《蕃錦集》運(yùn)用成語，別具匠心，然皆無甚大過人處。惟《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dú)出機(jī)杼，艷詞有此，匪獨(dú)晏、歐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絕構(gòu)也，惜託體未為大雅?！鹅o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后次序，略可意會(huì)，不必穿鑿求之。（《白雨齋詞話》卷三）

 

　　○〔本事〕

 

　　冒廣生曰：世傳竹坨《風(fēng)懷二百韻》為其妻妹作，其實(shí)《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fēng)懷》注腳也。竹坨年十七，娶於馮。馮孺人名福貞，字海媛，少竹坨一歲。馮夫人之妹名壽常，字靜志，少竹坨七歲。曩聞外祖周季貺先生言：十五六年前，曾見太倉某家藏一簪，簪刻《壽?！范郑蛭蚨聪筛柙~云：“金簪二雨短，留結(jié)殷勤，鑄就遍名有誰認(rèn)？”蓋真有本事也。（《小三吾亭詞話》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