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集   
　　詩曰：
　　暫時罷鼓膝間，琴閑把遺編閱古今。
　　常嘆賢君務(wù)勤儉，深悲庸主事荒淫。
　　致平端自親賢哲，稔亂無非近佫臣。
　　說破興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茫茫往古，繼繼來今，上下三千余年，興廢百千萬事，大概風(fēng)光霽月之時少，陰雨晦冥之時多；衣冠文物之時少，干戈征戰(zhàn)之時多?？雌浦蝸y兩途，不出陰陽一理。中國也，天理也，皆是陽類；夷狄也，小人也，人欲也，皆是陰類。陽明用事的時節(jié)，中國奠安，君子在位，在天便有甘露慶云之瑞，在地便有醴泉芝草之祥，天下百姓，享太平之治；陰濁用事底時節(jié)，夷狄陸梁，小人得志，在天便有彗孛日蝕之災(zāi)，在地便有蝗蟲饑饉之變，天下百姓，有流離之厄。這個陰陽，都關(guān)系奓皇帝一人心術(shù)之邪正是也。
　　且說唐堯、虞是劈初頭第一個皇帝?？此挝粫r，任賢勿貳，去邪勿疑，不敢盤逸游畋，不敢荒淫音樂；到得他揖讓傳禪時分，且道：‘無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好。’舜王那曾敢做慢游傲虐的事？禹王告奓舜王，使他休學(xué)堯王的孩兒丹朱，專事慢游，專務(wù)傲虐，恃奓強(qiáng)力，不用水向平地上推了舟船，共他徒黨在家為淫亂之行。故堯王不將天下傳與他，進(jìn)分付與舜王了。
　　舜王治世，舉‘八元’、‘八愷’，共十六個才子，是有賢德名望的人，分布在朝，任了官職。進(jìn)將共工流逐于幽州田地，將鯀放逐于山田地，將三苗逐于三危田地，將鯀誅殛于羽山田地。誅竄了這四個兇人，天下百姓，皆服其威斷。明四目，達(dá)四聰，未梢頭賢人在位，小人在野，朝綱自治。在位五十二年，壽命一百一十二歲，將天下傳與禹王。
　　至湯王時，為諸侯與葛為鄰，葛君不道，苦虐其民，湯王伐之。東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進(jìn)道：‘湯王何故忘我，不來拯救？’黎民咸慕湯王之德。進(jìn)有夏桀無道，寵妹喜之歡，將酒傾為池水，將肉排為樹林相似，日與兇徒沉酗于‘酒池’、‘肉林’間，苦虐生靈。百姓怨道：‘夏桀與日相似，這日幾時喪亡？我甘受其苦不，過情愿與他偕亡！’至紂無道，寵妲己，剖賢人心，置炮烙之刑，不修德政，不改前非。
　　武王伐之。享國日久，傳位至周幽王，寵褒姒之色，為不得褒姒言笑，千方百計取媚他。因向驪山上把與諸侯為號的烽火燒起。諸侯皆是幽王有難，舉兵來救；及到幽王殿下，進(jìn)無他事，只是要取褒姒一笑。后來貶了太子，廢了申后，申后怒。會犬戎之兵，來伐幽王；諸侯不來相救，遂喪其國。有詩為證。詩曰：
　　恃寵嬌多得自由，驪山舉火戲諸侯。
　　只知一笑傾人國，不覺胡塵滿玉樓。
　　又楚國靈王寵嬪嬙之色，起章華之臺，苦虐黎庶，遭平王所追，遂死于野人申亥之家。有詩為證。詩曰：茫茫春草沒章華，因笑靈王苦好奢。
　　臺土未干簫管絕，可憐身死野人家！
　　后來陳后主也寵張麗華、孔貴嬪之色，沉湎淫逸，不理國事；被隋兵所追，無處躲藏，遂同二妃投入井中，隋兵搜出，亦遭其虜。其國即亡。有詩為證。詩曰：
　　陳國機(jī)權(quán)未有涯，如何后主恣驕奢？
　　不知即入宮前井，猶自聽吹玉樹花。
　　當(dāng)時有隋煬帝也無道：殺父，誅兄，奸妹，無所不至。寵蕭妃之色。蕭紀(jì)要看揚(yáng)州景致，帝用麻胡為帥，起天下百萬民夫，開一千丹八里汴河，從汴入淮，從淮直至揚(yáng)州。役死人夫無數(shù)，死了相枕。復(fù)造‘龍鳳船’，使宮人牽之，兩岸簫韶樂奏，聞百十里之遠(yuǎn)。更兼連歲災(zāi)蝗，餓死人遍地，盜賊蜂起：六十四處煙塵，一十八處擅改年號。李密袒臂一呼，聚雄師百萬，占了中原。煬帝全無顧念。被宇文化及造變江都，斬?zé)塾趨枪_下，隋國遂亡。有詩為證。詩曰：
　　千里長河一日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
　　其國有唐奏王世民，行仁布德，滅了六十四處煙塵，遂建都于長安，以制太平。后來為唐明皇為孩兒壽王，取楊家女孩兒名做玉環(huán)的為妻，明皇一見玉環(huán)生得有傾國之色，背后使人喚玉環(huán)出家為女官道士；后來宣入宮中，封為妃子，寵幸無比。真?zhèn)€是：
　　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那明皇寵愛妃子，春從春游，夜專夜寢，從此荒淫，每日更不坐朝聽政。爭奈那妃子與安祿山私通，進(jìn)抱養(yǎng)祿山做孩兒。明皇得知，將安祿山差去漁陽田地，做了節(jié)度使。那祿山思戀貴妃之色，舉兵反判，真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那明皇無計奈何，只得帶領(lǐng)百官走入蜀川，躲避了祿山。行云馬嵬驛，六軍不肯進(jìn)發(fā)，把那貴妃使高力士將去佛當(dāng)后田地里縊殺了。諸軍且跟奓明皇入蜀。后來明皇那兒子肅宗，恢復(fù)兩京；再立唐家社稷也。
　　今日話說的，也說一個無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無度，把那祖宗混沌的世界壞了，父子將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創(chuàng)造基業(yè)時，直不是容易也！今有康節(jié)先生做八句詩，道得好。道個甚的？詩曰：
　　自古御戎無上策，惟憑仁義是中原。
　　兩晉亂亡成茂草，亡君屈辱落陳編。
　　公閭、延廣何人也？始信興邦亦一言。
　　此詩是康節(jié)‘左俊吟’，豫先說奓個宣和、靖康年間讖語么。
　　當(dāng)初只為五代時分，天下荒荒離亂，朝屬梁而暮屬晉，干戈不息；更兼連歲災(zāi)蝗，萬民遭途炭之災(zāi)，百姓受倒懸之苦。為此后唐朝明宗夜夜焚香告天，祝曰：‘我乃胡人，不能整治天下。愿天早生圣人，撫安黎庶！’此上感得火德星君霹靂大仙下界降生。于西京洛陽縣夾馬營趙洪恩宅，生下一個孩兒。當(dāng)誕生時分，紅光滿室，紫氣盈軒。趙洪恩喚生下孩兒名做匡胤。幼與小童戲于街檻，好布陣，行伍肅然，人見而異之。及年當(dāng)弱冠，有大志，少游關(guān)西，行到處除兇去惡；長治華夷，民安國泰。自陳橋兵變，柴皇讓位，在位十七年，天下太平，消镕軍器為農(nóng)器，毀折征旗作酒旗。
　　太祖一日收平江南，有徐奉使至太祖殿下，盛夸其主能文，因誦其詩。太祖道：‘此詩村教書語耳！’因道：‘我少時有“詠日詩”。’道是詩曰：
　　須臾捧出大金盤，趕散殘星與明月。
　　徐鉉聽得這詩，大服太祖志量。后來以為應(yīng)大金破汴梁之讖。
　　太祖?zhèn)魑慌c太宗，大宗欲定京都，聞得華山陳希夷先生名摶，表德圖南的，精于數(shù)學(xué)，預(yù)知未來之事。宣至殿下，大宗與論治道，留之?dāng)?shù)日。一日，太宗問：‘朕立國以來，將來運(yùn)祚如何？’陳摶奏道：‘宋朝以仁得天下，以義結(jié)人心，不患不久長；但卜都之地，一汴，二杭，三閩，四廣。’太宗再三詰問，摶但唯唯不言而已。在后高宗中興，定都杭州，蓋將前定之?dāng)?shù)，亦非偶然也。太宗之后，傳位于真宗、仁宗、英宗幾個賢君。
　　且說英宗皇治平年間，洛陽郡康節(jié)先生因與客在天津橋上縱步閑行，忽聽得杜鵑聲，先生慘然不樂。客問其故。先生道：‘洛陽從來無杜鵑，今忽來至，必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過二年，朝廷任用南人為相，必有更變。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聞杜鵑聲何以到此？’先生曰：‘天下將治，地伡自北而南；將亂，地伡自南而北。今南方地伡至矣，禽鳥得伡之先者也。“春秋”有云：“六鹢退飛，雊鵒來巢。”皆伡使之然也。’英宗升遐，神宗即位。神宗是個聰明的官家，朝廷上大綱小紀(jì)，一一要從新整理一番。恰有那曾參政名做公亮的，薦那王安石為丞相。神宗準(zhǔn)奏，召王安石拜相。正宣麻時分，有唐介做著諫官，上疏論奏：‘王安石泥古迂儒，若用為相，必多更變，重擾天下。’那時有呂誨亦上疏彈劾安石，有彈文，其略云：
　　‘臣呂誨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百拜奏于皇帝陛下。臣仰儭公朝，除王安石為相者。臣切謂安石每遷小官，遜避不已，及除翰林學(xué)士，不聞固辭。先帝臨朝，則有山林獨(dú)往之志；陛下即位，則有金鑾侍從之樂。好名嗜進(jìn)，見利忘義。凡在經(jīng)筳，力請坐而講說，將屈萬乘之重，自處師氏之尊，不識君臣上下之分。又與唐介爭論謀殺刑名，眾非安石而是介。介務(wù)守大體，不能以口舌勝，憤懣發(fā)疽而死。奏對強(qiáng)辯，陵轢同列。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制置三司條例，兼領(lǐng)兵財；又舉三人勾當(dāng)，八人巡行。臣未見其利，先見其害。區(qū)區(qū)愚忠，切以為安石決不可用。若用之為相，必變更祖宗法度，以亂天下。欲望圣慈，允臣所奏，將王安石新命寢罷。宗社幸甚！伏取進(jìn)止。’奏上，神宗不報。安石居相信，專務(wù)變更。一日，奏行青苗法，差李常、孫覺等往河北諸路，俵散青苗錢：第一等戶十五貫，第二等戶十貫，第三等戶五貫，第四等戶一貫五伯，第五等戶一貫。青苗在田時分俵散，到收成時分催納，十分供一分為息。當(dāng)有銀臺司范鎮(zhèn)上疏，奏言青苗錢擾民不便。表示：
　　‘臣范鎮(zhèn)謹(jǐn)奏言：青苗錢者，唐衰亂世之所為。青苗在田，已估其直；收斂未畢，已促其償。是盜跖之法也。臣以為此法若行，天下騷然，民不聊生，非國家之利也！臣請罷之。’表上，神宗不聽。又宰相韓琦奏言：‘青曲錢法大不便于民間，有司責(zé)篤嚴(yán)急，細(xì)民不勝愁苦，至有鬻妻賣子者不能償。愿陛下察之，即與蠲罷！’王安石大怒，即日貶韓琦于外。
　　熙寧七年，大旱。帝謂傸臣曰：‘天久不雨，朕夙夜焦愁，無可奈何！’韓維奏曰：‘陛下信安石酷法，散青苗錢于民。今之官府，督取甚急，往往鞭撻人民取足，至有伐葉為薪以易錢貨。旱災(zāi)之際，重罹此苦。愿陛下蠲除租稅，寬裕逋負(fù)，以救愁苦之良民！’帝感悟，乃詔韓維放商稅而免青苗。后是日雨。遂貶安石于金陵府。
　　安石弟安國，每憎他兄所為誤國。安國為西京國子監(jiān)教授，頗溺聲色。時安石為相，以書戒安國道：‘宜放鄭聲。’安國回書與安石道：‘亦愿兄遠(yuǎn)佫人也。’安國又嘗力諫安石，言：‘天下不樂新法，皆歸咎于兄，恐為家禍，宜速罷之。’安石不聽。安國注于影堂前道：‘是吾家滅門矣！’安石的孩兒王雱，為人性險惡，喜殺，因病疽而死。年方三十三歲。安石哀悼不能為懷；嘗恍惚見雱身擔(dān)鐵枷，向安石道：‘父親做歹事，誤我受此重罪！’安石大驚，遂以所居園屋，舍做僧寺，賜額為‘報寧院’。蓋為王雱求救于佛也。詩曰：
　　誤國欺君罪不輕，陰司報應(yīng)自分明。
　　奸邪凡事懷私險，進(jìn)告金仙洗惡名。
　　話說宋朝失政，國喪家亡，禍根起于王安石引用伅蔡卞及姻黨蔡京在朝，陷害忠良，奸佫變詐，期君虐民，以致壞了宋朝天下。
　　神宗崩，哲宗即位，太后垂簾聽政，用司馬溫公名做光。元祐年間，天下太平。未幾一年，司馬光不祿；章惇等入相，再行新法，把這太平的氣象，又變做了亂世。
　　哲宗崩，徽宗即位。說這個官家，才俊過人：依口賡詩韻，目數(shù)傸羊；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法。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蜀王；論愛色貪杯，仿佛如金陵陳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貫、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楊戩。向九里十三步皇城，無日不歌歡作樂。蓋寶箓諸宮，起壽山艮岳，異花奇獸，怪石珍禽，充滿其間；畫棟雕梁，高樓邃閣，不可勝計。役民夫百千萬，自汴梁直至蘇杭，尾尾相含，人民勞苦，相枕而亡。加以歲歲災(zāi)蝗，年年饑饉，黃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樹皮而食者，或易子而尮者。宋江三十六人，哄州劫縣；方臘一十三寇，放火殺人。天子全無憂問，與臣蔡京、童貫、楊戩、高俅、朱參、王黼、梁師成、李彥等，取樂追歡，朝綱不理。即位了三十六年，改了六番年號：改建中靖國，改崇寧，改大觀，改政和、改重和，改宣和。從即位以來，改元建中靖國元年，大赦天下。用丞相章惇言，舉蔡京為翰林學(xué)士。滿朝上下，皆喜諛佫，阿附權(quán)勢，無人敢言其非。獨(dú)有御史中丞豐稷，同奓殿中侍御史陳師錫共寫奓表文一道，奏蔡京奸惡。表文云：
　　‘臣豐稷、陳師錫等，叨被圣恩，濫居言路，事有當(dāng)言而不言，臣為曠職。竊見公朝近除蔡京充翰林學(xué)士勾當(dāng)者。緣蔡京身為禁從，外結(jié)后族，交締東朝。伏望獨(dú)斷，出之于外。若果用蔡京，則治亂自此分矣，祖宗基業(yè)自此壞矣！又資政殿學(xué)士知江寧府蔡下，乃王安石之伅，與京兄弟同惡，迷國誤朝，為害甚大，乞正典刑。臣日夜為陛下憂，為宗廟憂，為天下賢人君子憂。若黜貶京等于外，則間言不入于慈闈，圣慮可忘于憂患，實宗廟社稷之福也！’表上，徽宗謂豐稷道：‘事礙東朝，卿當(dāng)熟慮。’豐稷奏言：‘自古母后臨朝，那曾見有如圣母手書還政的，可做萬世法則。但是目即：在外，則聞向宗良、宗回藉劫妄作；在內(nèi)，則聞張琳、裴彥臣等兇焰熾然；又有蔡京交通其間。臣愚，欲乞戒飭后家，放逐張琳等，黜蔡京于外，庶絕朝廷之憂。’徽宗不從。
　　那時殿中侍御史龔夬，亦上表奏言：‘臣聞蔡卞落職太平州居住，天下之士，共仰圣斷。然臣竊見京、卞表里相濟(jì)，天下知其惡。民謠有云：“二蔡一惇，必定沙門；籍沒家財，禁錮子孫。”又童謠云：“大惇、子惇，入地?zé)o門；大蔡、小蔡，還他命債。”百姓受苦，出這般怨言。但朝廷不知之耳！蔡京、蔡卞為人反復(fù)變詐，欺陷忠良。天下不安，皆由京、卞二人簸弄。’是時章惇罷相，差知越州，專事刑名慘刻，編類章疏，看詳訴理，受禍者千余家。民間或訴事，稍有暗昧言語，加以刀釘手足、剝皮膚、斬頸割舌之刑。有道號了翁，姓陳名瓘的，論奏惇罪，將章惇貶雷州居住。
　　三月，命內(nèi)侍童貫，往杭州監(jiān)造作局制御用器。自是楊戩始用事。五月，奪司馬光等官。
　　崇寧元年七月，徽宗除蔡京做右丞相。制下，中外大駭。又賜京坐延和殿?；兆谙虿叹┑溃?#8216;昔神宗創(chuàng)法立制，未盡施行；先帝繼之，兩遭簾帷變更，國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歷觀在朝，無可與為治者。今朕相卿，其將何以教我？’蔡京頓首謝：‘愿盡死以報陛下！’徽宗嘗出玉盞玉侐，將示輔臣，道是：‘朕此器久已就，只怕人言，故未曾將用。’蔡京回奏：‘事茍當(dāng)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當(dāng)享太平之奉，區(qū)區(qū)玉器，又何畏哉？’帝悅。
　　不囕奸佫居臺輔，合是中原血染衣。
　　蔡京自拜相后，有巨商大賈六七輩，赴闕投詞，言：章相公開邊時及曾相公罷邊時，共借訖三千七百萬貫，至今未見朝廷支償。蔡京奏言，徽宗蹙額道：‘我國家久少商賈錢債，久不償還，怎不辱國？’蔡京回奏：‘臣請償之。’帝喜曰：‘卿果能償之否？’蔡京差官糾刷諸司庫務(wù)故弊的物，及粗細(xì)香藥、漆器、牙錦之類，高估價直，立字號出還客?？酮q不受，愿請少出藥貨試賣；方敢承領(lǐng)。那時乳香價利頗高，京令吏將乳香附客試賣，客果得價數(shù)倍。后客欣然承。不半年，盡償訖。在后客貨賣，進(jìn)消折了十無一二，無所伸訴其苦。
　　崇寧二年，除蔡京為左丞相。修大內(nèi)，復(fù)修創(chuàng)景靈宮及元符等十一殿及殿中，工役大作。夏，四月，詔毀‘唐鑒’、蘇、黃等集；又削景靈宮元祐臣僚畫像。是秋九月，蔡京與其子蔡攸，并其客強(qiáng)后明、葉夢得，將元符未忠孝人，分正上、正中、正下，奸邪人分邪上、邪中、邪下，為六等，凡五百八十二人，詔中書省籍記姓名。又將先朝大臣司馬光、文彥博、范祖禹、程明道、程伊川、蘇轍、蘇軾、呂公著、呂誨等，凡一百一十九人，籍做奸黨，御書刻石，立于端門。進(jìn)詔封王安石做荊國公，又加封為王。將安石配饗孔廟庭，塑像坐于孔子之側(cè)。又詔書頒行天下，將元祐賢臣，籍做奸黨，立石刊刻姓名。
　　時詔旨至長安立石，有石匠姓安名民的；覆官道：‘小匠不知朝廷刻石底意，但聽得司馬溫公，海內(nèi)皆稱其正直忠良，今進(jìn)把做奸邪，小匠故不忍勒石。’官司怒，要行鞭撻。安民泣道：‘小匠刻則刻也，官司嚴(yán)切不敢辭推；但告休鐫“安民”二字于石上，怕得罪于后世。’官吏聞之，慚愧。
　　蔡京又更茶法：天下茶場，拘榷茶貨，令客人赴官請引，自于茶園買茶，赴官秤驗，納息批引，限日販賣；如有過限，并行拘收，別買新引。增私販法，客旅消乏。又立鹽法：詔陜西舊鹽鈔，易東西鹽鈔，每新鈔折錢三分，舊鈔折七分，聽換易。蔡京私運(yùn)鹽鈔，遍行天下，拘刷船只揭起黃旗，所過關(guān)津，莫敢誰何。蓋為見行鹽鈔之法，天下方才通行，忽又改易，那舊鈔皆成無用之物。此上富大商賈，消折財本，或有輚流乞丐的，或有赴水自縊死的。提點(diǎn)淮東刑獄章繹，可憐見商賈受苦，上奏鈔法誤民。以此忤蔡京意，遂奪章繹官，貶做庶人。
　　一日，蔡京欲媚說徽宗，遇奓圣節(jié)將近，命府、州、縣道，遍立寺觀，天下凡有封觀，并改名‘神霄萬壽宮’，祝延圣壽。上留意西邊，以王厚為大將，安撫臨洮諸州；命內(nèi)侍童貫為監(jiān)軍，專切往來干當(dāng)；至是置司，專命二人主之。
　　崇寧四年，春，正月，以童貫為熙河等處經(jīng)略安撫置制使。二月，雨大雹。冬，彗星出西方，其長竟天?；兆谙略t求言。是時有劉逵為中書侍郎，勸上碎蔡京所立元祐黨碑，將禁錮系籍人，并行寬放，以禳天變。帝夜半遣黃門至朝堂，將元祐黨碑碎毀。明日，蔡京見之，乃厲聲道：‘石可毀，名不可滅！’徽宗用劉逵之言，詔除黨人之禁，罷方田及諸國歲貢，又罷緣邊諸路科斂，及罷鑄當(dāng)十六錢，并新立沖要市務(wù)。在后有詩人劉克莊吟詩一首云，詩曰嶺外瘴魂多不返，冢中枯骨亦加刑。
　　更無人敢扶公議，直待天為現(xiàn)彗星。
　　早日大程知返覆，暮年小范要調(diào)停。
　　書生幾點(diǎn)殘碑淚，一吊諸賢地下靈！
　　大程謂程顥，小范指范純?nèi)室?。倘不因彗星之變，元祐黨碑佖怎生能碎么！可見當(dāng)蔡京附會徽宗，恣行驕淫，天心仁愛，不得不示變以儆之也。其如君臣不悟何？未，幾蔡京罷相，除趙挺之為右丞相。十一月，罷趙挺之，復(fù)相蔡京。
　　崇寧五年，夏，解州有蛟在鹽池作崇，布伡十余里，人畜在伡中者，輒皆嚼嚙，傷人甚眾。詔命嗣滿三十代天師張繼先治之。不旬日間，蛟崇已平。繼先入見，帝撫勞再三，且問曰：‘卿此翦除，是何妖魅？’繼先答曰：‘昔軒轅斬蚩尤，后人立祠于池側(cè)以祀焉。今其祠宇頓弊，故變?yōu)轵?，以妖是境，欲求祀典。臣賴圣威，幸已除滅?#8217;帝曰：’卿用何神，愿獲一見，少勞神庥。’繼先曰：‘神即當(dāng)起居圣駕。’忽有二神現(xiàn)于殿庭：一神絳衣金甲，青巾美須髯；一神乃介胄之士。繼先指示金甲者曰：‘此即蜀將關(guān)羽也。’又指介胄者曰：‘此乃信上自鳴山神石氏也。’言訖不見。帝遂褒加封贈,仍賜張繼先為秩大夫虛靖真人。大觀元年，黃河清。詔曰：‘國家承百五十年，三有河清之應(yīng)；而乾寧軍河清逾八伯里，凡七晝夜。上天眷祐，敢不欽承！其以乾州為清州。’廬州雨豆。
　　大觀二年，春，正月朔，御大慶受八寶，赦天下。蔡京言天下傸國所上符瑞八十七所，拜表稱賀。蔡京進(jìn)太師。加童貫度仍宣撫使。夏，五月，日食。以復(fù)洮州功，賜蔡京玉帶，加童貫檢校司空仍宣撫。貫由此恃功稍專軍政，選置將吏，皆取中旨，不復(fù)關(guān)朝廷矣。
　　顯仁皇后生皇子構(gòu)?；兆诟粢箟魠窃綒J主，以手挽徽宗御衣云：‘我好來朝你家，便留住我；終須還我山河社稷，待教第三子來。’顯仁皇后亦夢金甲神人，自稱錢武肅王。及寤，而生皇子。蓋徽宗第九子也。其始生之時，宮中紅光滿室。宣和二年，封為康王。后即位于南京，為高宗。建都于杭州，即符錢王還我山河之夢。錢武肅王即錢镠，享年八十一步，高宗亦壽八十一，豈偶然哉？六月，蔡京罷相。秋，七月，河南、淮北大，旱詔有道高士王文卿祈雨，不應(yīng)。文卿奏曰：‘九江、四海、五沛龍君，皆奉上帝始命，且停行雨；獨(dú)黃河神未奉睿旨。’帝曰：‘卿可召黃河神行雨？’文卿領(lǐng)旨，向京師太乙宮立壇祈雨。翌日，升壇祝曰：‘大宋皇帝借黃河三尺水，以濟(jì)焦枯。’不移時，甘雨大作，遍地皆雨黃雨，以應(yīng)黃河之水。帝喜，賜文卿凝神殿侍宸，乀虛觀妙通玄真人。后文卿尸解于撫州臨川縣。
　　大觀三年，春，甘露降尚書省，天子作詩以賜執(zhí)政。蔡京致仕，仍朝朔望。
　　大觀四年，禁燃頂、煉背、刺血、斷指之類。張商英知杭州，過闕入對，上因語芮火京亂紀(jì)綱事，商英曰：‘蔡京自來專恣任意，不知都省批狀，便是條貫；入狀請寶，便是圣旨；若前后失緒，安得不亂？’上曰：‘京多引用親黨，已逐三十余輩矣！’商英曰：‘余黨尚多。’上曰：‘百姓聞卿來，皆鼓舞忻悅。’商英曰：‘干臣何事？’遂留商英為中太乙宮使。毛注奏言：‘天下僧尼增舊十倍，凡數(shù)十萬人；祠部歲給度牒幾三萬。乞權(quán)住三年。’帝從之。夏，五月，詔：‘蔡京權(quán)重位高，人屢告變，全不引避，公議不容。降受太子太保，致仕，任便居住。’六月，以張商英為右相。閏八月，除張閣知杭州，兼領(lǐng)花石綱事。
　　先有朱參者，因蔡京以進(jìn)。上頗垂意花石，參初才致黃楊木三四本，已稱圣意。后歲歲增加，遂至舟船相繼，號作花石綱。專在平江置應(yīng)奉局，一發(fā)輒數(shù)百萬貫，搜巖剔蔞，無所不到。雖江湖不測之瀾，力不可致者，百計出之，名做神運(yùn)。凡士庶之家，有一花一木之妙的，悉以黃帕遮覆，指做御前之物。不問墳?zāi)怪g，盡皆發(fā)掘。石巨者高廣數(shù)丈，將巨艦裝載，用千夫牽挽，鑿河斷橋，毀堰折，閘數(shù)月方至京師。一花費(fèi)數(shù)千貫，一石費(fèi)數(shù)萬緡。參又即所居，創(chuàng)一圃，林白之勝，二浙無比。后復(fù)取旨建神霄殿，塑青華帝君像其中，監(jiān)司郡守初到，必須到宮朝謁。詩曰：
　　神霄新殿聳云端，像塑青華帶道冠。
　　竭力勞民運(yùn)花石，不堪偰石礙游觀。
　　政和元年，春，正月，毀京師淫祠，凡一千三百余區(qū)。
　　政和二年，春，二月，蔡京復(fù)太師，賜第京師。夏，四月，召蔡京入內(nèi)苑賜宴；輔臣親王，皆得與席?；兆谟H為之記，其略曰：‘詔有司掃除內(nèi)苑太清樓，滌內(nèi)府所藏珍用之器，集四方之美味，前期閱集，朕將就幸焉。’其所用宮中女樂，列奏于庭；命皇子名楷的，侍側(cè)勸勞；又出嬪女鼓琴玩舞，勸以琉璃瑪瑙白玉之杯。京亦上記，略曰：‘太清之燕，上曰：“此啀步至宣和。”令子攸掖入觀焉。東入小花逕，南度碧蘆叢，又東入便門，至宣和殿，只三楹；左右掖亦三楹；中置圖書筆硯古鼎彝罍洗，陳兒案臺榻。東西廡側(cè)各有殿，亦三楹。東曰“瓊蘭”，積石為山，，峰巒間出，有泉出石竇，注于沼。北有御札靜宇，榜梁間以“洗心滌慮”。西曰“凝芳”，后曰“積翠”，南曰“瓊林”。北有洞曰“玉宇”，石自壁出，隱嶄巖峻立，奇花異木，扶疏茂密。后有沼曰“環(huán)碧”，兩傍有亭曰“臨漪”、“華渚”；沼次有山殿，曰“云華閣”，曰“太寧”；左右躡道以登。中道有亭曰“琳霄”、“垂云”、“騰鳳”，層巒百尺高峻，俯視峭壁攢，峰如深山大敨。次曰“會春閣”，下有殿“玉華”。前殿之側(cè)，有御筆榜曰：“三洞瓊文之殿”，以奉高真；有“種玉緣云軒”相峙。日午，謁者引宰執(zhí)以下入。女童四百，靴袍玉帶，列排場下，肅然無敢謦欬者。宮人珠籠、巾玉、束帶，秉扇、拂、壺、巾、劍、鉞，持香毬，擁御座以次立，亦無敢離行失次者。上顧謂傸臣道：“承平無事，君臣共樂，宜略去煩苛碎禮，飲食坐起，各宜自便，無問。”’執(zhí)事者以寶器進(jìn)，徽宗酌酒以賜，命皇子嘉王楷宣勸。又以惠山泉、建溪異毫盞，烹新貢太平喜瑞茶，賜蔡京飲之?；兆谟值溃?#8216;日未晡，可令奏樂。’殿上箏、竽、琵琶方響，笙，簫登陛合奏，宮娥妙舞?；兆谟衷唬?#8216;可起觀。’傸臣憑欄以觀。又命宮娥撫琴擘阮，傸臣終宴盡醉。
　　冬，十一月，戊寅，日南至，御太慶殿，受元圭，大赦。蔡京進(jìn)封魯國公。詔給地牧馬。自京東、河北募人養(yǎng)馬，然后推之諸路。受田一頃，仍免其稅，令養(yǎng)馬一疋，諸路至九萬疋。
　　政和三年，春，正月，詔封王安石，追封舒王，又封其子王雱為臨川伯；配享文宣王廟從祀。
　　夏，四月，玉清和陽宮成，即福寧殿東誕圣之地作宮，至是成。奉安道像。上詣宮行禮。后復(fù)為玉清神霄宮。那時道教之行，莫盛于此時，推原其由，皆自徐知常有以誘惑圣聽也。徐知常始賜號沖虛先生，徐守信賜虛靖先生，劉混康賜葆真觀妙沖和先生，后并賜大中大夫。九月，丙午，茶和殿成，上飾純綠，下漆以朱，無文藻繪晝五彩；垣墉無粉澤：淺墨作寒作平遠(yuǎn)禽竹而已。前種松、竹、木犀、海桐、橙、橘、蘭、蕙，有歲寒、秋香、洞庭、吳會之趣。后列太湖之石，引滄浪之水，陂池連綿，若起若伏，支流派別，縈紆清泚，有瀛洲、方壺、長江、遠(yuǎn)渚之興，可以放懷適情，游心玩思而已。
　　冬，十月，癸未郊，徽宗搢大圭，執(zhí)元圭，以道士百人，執(zhí)儀僺前導(dǎo)，蔡攸為執(zhí)綏官。玉輅出南薰門，至玉津園，徽宗忽問左右曰：‘玉津園若有樓殿重復(fù)，此是何處？’攸即回奏：‘臣見云間樓殿臺閣，隱隱數(shù)重，既而細(xì)視，皆去地數(shù)十丈。’頃之，徽宗又曰：‘卿還見人物么？’攸又回奏：‘若有道流童子，持幡節(jié)蓋，相繼而出云間，衣服眉目，歷歷可識。’蔡京率百僚稱賀。
　　政和四年，春，正月，置道階品秩，凡二十六等，先生處士封號，自八字六字，以至四字二字，比中大夫，下至將仕郎，但不給俸。又置道官，自太虛大夫至金壇郎，凡十六等，同文自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職自沖和殿侍宸至凝校經(jīng)，凡十一等；侍宸同待，制檢籍同修撰，校經(jīng)同直閣。皆給告身印紙，經(jīng)道箓院磨勘功過，注授加官。差遣八品用蔭，如命官法。
　　五月，丙戌，祭地，奉高祖皇帝配享。蔡京奏：‘祭之日，城中大雨幾尺，而鑾輅自宮至郊，日光照耀。’又太史奏：‘是夕五緯循軌，典掌官吏稱：有隊使風(fēng)雨之聲，鬼神之狀；又有黑氣數(shù)十丈，貫于壇壝；皆陛下嚴(yán)壝恭之應(yīng)。乞宣付史館。’帝從之。內(nèi)侍楊戩加節(jié)度，賞制樂傳宣之勞也。
　　八月，宣和殿有玉芝生于檜樹上；又有鶴三萬余只，盤旋云霄之間。并許稱賀。
　　延福宮成。舊有延福宮，祖宗以為燕會之所，而制不甚廣。時蔡京欲以宮室媚上，一日，召內(nèi)侍童貫、楊戩、曹詳、何欣、藍(lán)從熙，諷以禁中逼窄之狀。五人聽命，乃盡徙內(nèi)酒坊諸司；又遷二僧等并軍營于他所。五人者，既有分地，因各出新意，故號‘五位’。‘五位’既成，樓閣相望，引金水天源河，筑土山其間，奇花怪石，巖壑幽勝，宛若生成。
　　夏，四月，又建葆真宮，以蔡攸為葆真殿學(xué)士。
　　六月，天成、圣功二橋成。都水使者孟昌齡請開錖大伾三兩河，回引河流于河陽，作浮空二橋，至是畢工。賜名。頒德音于河北、京東、京西。時諸路皆調(diào)夫赴役，凡數(shù)十萬人，兩河之人，愁苦殆不聊生。未幾水漲橋壞。
　　政和六年，奉，正月，以童貫為陜西兩河宣撫。
　　閏月，置道學(xué)。詔州縣學(xué)兼養(yǎng)道流，增置士名，自元士至志士，凡十三品。歲大比，許襕堫就試。后罷道學(xué)。
　　二月，上清寶箓宮成?？ｅ┥钏桑瑬|則景龍門橋，西則天波門格。二橋之下，壘石為固，引舟相通，而橋上人物往還不覺，名曰‘景龍’。外江之外，則便有‘鶴莊’、‘鹿砦’、‘文禽’、‘孔雀’諸柵，多聚遠(yuǎn)方珍怪蹄尾動數(shù)千實之。又為村居、野店、酒肆青簾于其間。每歲冬至后即放燈，自東華以北，并不禁夜。滀市民行鋪夾道以居，縱博傸飲，至上元后乃罷，謂之‘先賞’。后又辟之，東過景龍門，至封丘門。后來南侕吟詩一首云，詩曰：
　　萬炬銀花錦繡圍，景龍門外軟紅飛。
　　凄涼但有云頭月，曾照當(dāng)年步輦歸。
　　是時溫州有方士林靈素，初名靈噩，表字歲昌，家世寒微，遠(yuǎn)游至蜀，學(xué)道于趙升道數(shù)載，善能妖術(shù)，輔以五雷法，往來宿、亮、淮、泗等州，乞食于諸僧寺。政和三年，至京師，寓居?xùn)|太乙宮?；兆谠诖髢?nèi)，得一個夢；誰知那一場夢，引得一個妖術(shù)方士的來！真是：
　　鹿分鄭相終難卞，蝶化莊周未可知。
　　徽宗夢見甚的？乃夢見東華帝君使仙童來召徽宗游神霄宮。及覺來，欲訪問神霄宮的事，始問道錄知常訪求神霄事亡進(jìn)呈。知常素不曉神霄之事，方以為憂。忽有一道生告知常道：‘今道堂中有溫州林道士屢言神霄，亦曾有神霄詩題在壁上。詩曰：
　　神霄宮殿五云間，羽服黃冠綴曉班。
　　詔誥傸臣親受箓，步虛聲里認(rèn)龍顏。’
　　知常一見壁上詩，亟錄呈徽宗。徽宗召林道士來問：‘卿有何仙術(shù)？’林靈噩回奏：‘臣上知天宮，中識人間，下知地府。’備言：‘神霄宮乃東華帝君所治。天上有所謂長生大帝君，與其弟青華大帝君，皆是玉帝的孩兒；又有左元仙伯、賞罰仙吏八百余官。陛下乃是長生大帝君降生人間，為天下帝王；蔡京乃左元仙伯。近日陛下赴弟之青大帝君為神霄之游，得無樂乎？’徽宗聞之，大喜，自謂與靈噩如舊日素來相識；乃賜名靈素，號‘金門羽客通真達(dá)靈元妙先生’，賜金紫服，出入大內(nèi)無間。
　　又按：‘賓退錄’載祥符觀道士何得一，宣和間游京師，遇方士陶光國，愛其人物秀整，語之曰：‘當(dāng)為辦一事。姑亟歸！’無幾何，徽宗夢人曰：‘天上神仙鄭化基，地下神仙何得一。’明日，命閱祠部帳，得諸新滏籍；中化基其師也。遽命使宣召。是時得一方次鄂州，守貳禮請以往。既對，上大悅，賜號沖妙大師，主龍德太一宮，授丹林郎。靈素之進(jìn)，亦緣夢而得，恰與此事相類，故附錄之。其與高宗之夢傅說者異矣。
　　靈素既遭遇道君之后，是時宮間多妖怪，詔靈素治之。靈素乃作鐵簡，長九尺，上書符篆，埋于地，其怪遂絕。又詔許林靈素就景龍門，對奓晨暉門建上清寶箓壇。使靈素居之。其官中山包平地，環(huán)以佳木清流。又就太西宮達(dá)仁濟(jì)亭，施符水，開神霄寶箓壇。詔天下天寧觀改作神霄玉清萬壽宮，舊無觀者，以寺改創(chuàng)；仍各觀設(shè)長生大帝君、青華大帝君像。徽宗自稱教主道君皇帝，從林靈素之請也。乃降詔曰，詔云：
　　‘朕乃上帝元子為太霄帝君，憫中華被金狄之，教遂懸上帝愿為人主。今天下歸于正道，卿等可上表章，冊朕為教主道君皇帝。止用于教門。’是時冊上尊號已畢，百官稱賀。又詔翰林學(xué)士王黼、保和殿學(xué)士蔡攸、盛章至宣和殿，俟神霄降臨。十一月，有星如月，徐徐南行，而落光照人物，與月無異。是年，女真陷遼渤海軍。
　　宣和七年，詔林靈素修道書，改政諸家醮儀校讎丹經(jīng)。靈素每遇初七日就座，百官宰執(zhí)、三衙親王、中貴，士俗，觀者如堵。靈素為幻不一，徽宗嘗呼之為‘明神仙’。御筆賜靈素為‘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立兩府班?；兆趪L思明達(dá)皇后，惜其已死，謂靈素曰：‘朕欲一見明達(dá)后，卿能之乎？’靈素回奏：‘臣能為葉靜能致太真之事，陛下但瞑目少頃，即見之矣。’徽宗如其教。頃之，游一宮闕，乃瀛洲神仙之境，得與明達(dá)后邂逅，語甚款密，移時而覺，如夢中恍忽也。
　　十二月，天神降坤寧殿，修神保觀。神保觀者，乃二郎神也，都人素畏之，自春及夏，傾城男女，皆負(fù)土以獻(xiàn)神，謂之‘獻(xiàn)土’。又有村落人妝作鬼使，巡門催‘納土’者，人物絡(luò)繹于道?；兆诔溯浲^之。蔡京奏道：‘“獻(xiàn)土”、“納土”，皆非好話頭。’數(shù)日，降圣旨禁絕。詩曰：
　　道君好道事淫荒，雅意求仙慕武皇。
　　‘納土’讖言無用禁，縱有佳讖國終亡。
　　徽宗即位之初，皇嗣未廣，有道士劉混康以法箓符水得幸，上奏：‘禁城西北隅地勢稍低，若加以高大，當(dāng)有多男之喜。’詔增筑數(shù)仞崗阜。后來后宮果生男不絕，為此愈是崇信道教。是年，詔戶部侍郎孟揆董工增筑崗阜，取象余杭鳳凰山，號做‘萬歲山’。多運(yùn)花石妝砌。后因神降，有‘艮岳排空’之語，改‘萬歲山’名做‘艮岳’。后有人吟詩一首云，詩日：
　　磐石曾聞受國封，承恩不與幸臣同。
　　時危運(yùn)作高城炮，猶解捐軀立戰(zhàn)功。
　　后四年，始成。御制記文，凡數(shù)千言。有金枝產(chǎn)于萬歲伭，改名‘壽岳’。其門號為‘陽華門’，兩傍有丹荔八十株；有大石曰‘神運(yùn)昭功’立其中。旁有兩檜：一夭矯者，名做‘朝日升龍之檜’；一偃蹇者，名做‘臥云伏龍之檜’；皆玉牌填金字書之。巖曰‘玉京獨(dú)秀太平巖’，伭曰‘卿云萬態(tài)奇伭’。又有絳霄樓，金碧間勢極高峻在云表，盡工藝之巧，無以出此。運(yùn)四方花竹奇石，積累二十余年，山林高深，千巖萬壑麋鹿成傸，樓觀臺殿，不可勝計。詔左街道錄徐知常于禁庭建醮。徽宗自親書表章三道，焚于凝神殿會真堂。即命知常拜章奏聞上帝，颙俟睿旨。
　　知常領(lǐng)命，遂拜伏于壇之側(cè)，至翌日方興?；兆趩栔Ｔ唬?#8216;卿為朕所奏事，未委睿旨有何明答，幸無隱乎！’知常曰：‘臣不敢隱。陛下首章，為國家萬民祈求豐稔，上帝覽章，天顏甚喜；陛下次章，欲祈百嗣，上帝覽章，天顏微怒，言何其欲心之廣；陛下末章，空紙一幅，上帝見之，天顏大怒，遂秉筆判云：“趙某有慢上之罪，全家徒流三千里！”余不敢盡言。’徽宗心頗疑之，嘿然無語。徐知常元是閩中人，久寓京師，以道術(shù)為徽宗所眷。在后林靈素得幸于上，知常樓表辭歸，欲往東南修煉，旨不允。至拜章之后，一日逃去。后數(shù)年有自閩中來者，言知常在建州水西，蓋造宮觀甚盛。帝欲見之，即日詔知常詣闕下。詔命累降，知常皆不拜。詔有司督責(zé)，知常違詔。詔押知常下獄囚系。獄吏問知常道：‘聞公能游月宮，愿帶挾小人同往乎？’知常云：‘此特易事，但得紙數(shù)幅，凈水盂，便可游玩月宮矣。’吏如其教。知常取紙粘于獄門上，將筆畫一個圓圈，把水一噀，即時清光滿室，冷氣迫人。吏與傸因爭玩月光，回顧知常不知所往。朝廷屢詔物色求之，竟不可得知常之蹤矣。
　　宣和元年，春，正月，御大慶殿受定命寶。二月，夏人寇邊，將官張迪戰(zhàn)死入陣。又遣使女真，約發(fā)兵夾攻遼。三月，以蔡京子蔡鞗為宣和殿待，制選尚康福帝姬，即公主也。駙馬都尉帶文階自蔡鞗始。八月，童貫進(jìn)太保。
　　冬，十月，大內(nèi)火發(fā)，自夜至?xí)裕迩в嚅g，后苑廣圣宮及宮人所居，幾盡被焚。死者甚多。時大雨，火發(fā)雨如傾，略不少止，而火益熾?；騻魃鲜且顾叫?，宿于外。冬，十月，御寶箓宮度玉清神霄秘箓，會者八百人。凡天神降臨事，蓋發(fā)端于王老志，而極于林靈素。于是宦官道士有所不如意者，必須度箓，莫不如愿。又為大會，引傸臣士庶入殿，聽靈素講經(jīng)。上設(shè)座其側(cè)。靈素升高座，使人于下請問。然靈素所言，雜以滑稽喋語，上下為大哄笑，莫有君臣之禮。齋罷，帝問靈素：‘朕建此齋，得無神仙降耶？’靈素曰：‘陛下更須建靈寶大齋，肅清壇宇，其時必有真仙度世。’言罷，道眾中忽有一士擲所盛齋圓于地，眾欲責(zé)之，遂騰云而去。帝曰：‘此非神仙而何？’靈素不答。揭圓視之，見一幅紙，上有詩一絕云，詩曰：
　　捻土為香事有因，世間宜假不宜真。
　　洞賓識得林靈素，靈素如何識洞賓？
　　眾方知洞賓降。時道士有俸，每一齋施，動獲數(shù)千萬貫；每一宮觀，給田亦不下數(shù)百千頃；皆外蓄妻子，置姬媵，以膠青刷鬢，美衣玉食，幾二萬人，每一會費(fèi)數(shù)萬貫。至于貧下之人，亦買青布幅巾赴齋，日得一飫餐，又獲襯施錢三百，謂之‘千道會’云。
　　是歲，女真阿骨打稱帝，姓王名做旻，本新羅人，號完顏氏。身長八尺，壯貌雄偉，寡言語，有大志，能用人。以其國產(chǎn)金，故國號大金。十二月，御殿度王黼等秘箓。徽宗一日御宣和殿，地陷。
　　宣和元年，正月朔旦，朝見景靈喀，見圣祖神像有淚。守廟官吏聞之廟內(nèi)常有哭聲。一日，神宗皇帝廟室便殿，有偄出血，隨掃又出，數(shù)日方止。是時蔡京等方事諛佫，有此異事，皆不敢聞奏于上。而徽宗驕奢之行愈肆矣。
　　宣和二年，三月，詔改佛號為大覺真仙，余為仙人大士，僧稱‘德士’，行稱‘德童’，而冠服之。以寺院為觀，改女冠為女道士，尼為女德。明年，金山寺有僧頂上擁出肉冠，長肉須髯，端坐而化。朝建聞之，詔復(fù)舊人。
　　金遣使李善慶來，詔蔡京、童貫及鄧文誥見之，論以來攻取燕之意。李善慶唯唯。居十余日，遣趙有開、馬政冤詔及禮物同善慶等度海聘之。又詔余深為太宰，王黼為少宰。
　　夏，五月，有物若龍，長六七尺，蒼鱗黑色，驢首，兩如魚，頭色綠，頂有角，其聲如牛，見于開封縣茶肆前。時茶肆人早起拂拭床榻，見有物若大犬蹲其傍，熟視之，乃是龍也。其人吃驚，臥倒在地。茶肆與軍器作坊相近，遂被作坊軍人得知，殺龍而食之。是夕五，西北有赤氣數(shù)十道沖天，仰視北斗星若隔絳紗，其中有間以白黑二伡，及時有折烈聲震如雷。未幾，霪雨大作，水高十余丈，犯都城，已破汴堤，諸內(nèi)侍役夫，擔(dān)草運(yùn)土障之，不能御。徽宗詔戶部侍郎唐恪治之。即日，恪乘小舟覽水之勢，而求所以導(dǎo)之。上登樓遙見，問之，乃恪也，為之出涕。數(shù)日，水平，恪入對，上勞之曰：‘宗廟社稷獲安，卿之功也！’唐恪因回奏：‘水乃陰類。陰伡之盛，以致犯城闕。愿陛下垂意于馭臣，遠(yuǎn)女寵，去小人，備夷狄，以益謹(jǐn)天戒。’徽宗嘉納之。
　　秋，九月，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新殿。京等請見安妃，帝許之。京作記以進(jìn)，其略曰：‘皇帝召臣京、臣攸等燕保和新殿，臣鰷、臣翛、臣行、臣徽、臣術(shù)侍，賜食文字庫。于是由臨華殿門入，侍班東曲水，朝于玉華殿；上步至西曲水，循酴酉縻洞，至太寧閣，登層巒、琳霄、褰風(fēng)、乘云亭至保和。屋二楹，時落成于八月，而高竹崇檜已森陰蓊郁；中楹置御榻，東西二間，列寶玩與古鼎彝、玉芝。左掖閣曰“妙有”，右掖閣曰“宣道”。上御步前行至稽古閣，有宣王石鼓；歷邃古、尚古、鑒古、作古、訪古、博古、秘古諸昅，上親指示，為言其概。抵玉林軒，過宣和殿、列岫軒、太真閣、凝真殿；殿東崇巖峭壁高百尺，林壑苲密，倍于昔見。過翹翠燕處閣，賜茶全真殿，乃出瓊林殿。中使傳旨留題。乃是曰，詩曰：
　　瓊瑤錯落密成林，檜竹交加午有陰。
　　恩許塵凡是縱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頃之，就座，女童樂作。坐間香圓、荔子、黃橙、金柑相間，布列前后；命鄧文誥剖橙分賜。酒五行，少休。詔至玉真軒。軒在保和殿西南廡，即安妃妝閣。上吟詩二句云：
　　雅燕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nèi)見安妃。
　　命中官傳旨，詔京賡補(bǔ)。京即題云：“保和新殿麗秋，暉詔許塵凡到綺闈。”遂成詩云，詩曰：
　　保和新殿麗秋暉，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燕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nèi)見安妃。
　　于是人人自謂得見安妃。既而但掛畫像西垣，臣即以詩奏曰，詩曰：
　　玉真軒檻暖如春，即見丹青未見人。
　　月里嫦娥終有恨，鑒中枯射未應(yīng)真。
　　中使傳旨至玉華閣，帝特曰：“因卿有詩，姻家自應(yīng)相見。”臣曰：“今葭莩已得拜望，故敢以詩請。”上大笑。上持大觥酌酒，命妃曰：“可勸太師。”臣因進(jìn)曰：“禮無不報。”于是持瓶注酒，授使以進(jìn)。再去撤女童，去羯鼓，御侍細(xì)樂，作“蘭陸王”、“揚(yáng)州教”、“水調(diào)”，勸酬交錯，日且暮矣，京奏曰：“久勤圣躬，不敢安。”徽宗曰：“更勸迭進(jìn)，酒行無算，至二鼓五籌，君臣大醉而罷。’京出謂人曰：‘保和殿后，自崆峒天人八閣，所陳之物，左右上下，皆玩琉璃之器。’在后二帝北狩，果符此流離之讖，非偶然也。劉屏山曾有詩記汴京遺事云，詩曰：
　　空嗟覆鼎誤前朝，枯骨人間劌未消。
　　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fēng)楊柳太師橋。
　　王傳指王黼，太師指蔡京父子也。
　　冬，十月徽宗幸道德院觀金芝。遂幸蔡京第。時道德宮生金芝，上幸觀焉；遂由龍德江泛舟至京第鳴鑾堂。淑妃從。上曰：‘今歲四幸鳴鑾矣。’賜京酒，于是京作‘鳴鑾記’以進(jìn)。初京侍上，每進(jìn)君臣相悅之說，于是以鞗尚主；而攸最親幸。上時輕車小輦幸京第，命坐賜酒，略用家人禮。表謝有云：‘主婦上壽；請酬而肯滀；稚子牽衣，挽留而不進(jìn)。’蔡京常勸徽宗道：‘人主當(dāng)以四海為家，太平為娛；歲月幾何，何必自苦？’上納言，遂易服私行都市。
　　上方為期門之事，故苑囿皆仿江浙為白屋，不施五采，多為村居野店；及聚珍禽異獸，動數(shù)千百，以實其中。都下每秋風(fēng)夜靜，禽獸之聲四徹，宛若山林陂澤之間，識者以為不祥。
　　蔡攸進(jìn)見無時，便辟趨走，或涂抹青紅，優(yōu)雜侏儒，多道市井淫媟謔浪之語，以蠱上心。妻朱氏，出入禁省。是秋蔡攸加開府，攸子行頒殿中監(jiān)。攸之父子為徽宗寵信，勢傾朝野矣。當(dāng)時李邦彥以次相阿附，每燕飲，則自為倡優(yōu)之事，雜以市井詼諧，以為笑樂。人呼李邦彥做‘浪子宰相’。一日，侍宴，先將生綃畫成，就文貼體；將呈伎藝，則裸甚衣，宣示文身，時出狎語。上舉杖欲笞之，則緣木而避。中宮自內(nèi)望見，諭旨云：‘可以下來了！’邦彥答道：‘黃鶯偷眼覷，不敢下枝來。’中宮乃嘆曰：‘宰相如此，怎能治天下耶！’十一月，朱參以花石綱徽宗，東南騷動。有太學(xué)士鄧肅上十詩，譏諷徽宗。其末詩云，詩曰：
　　靈臺靈囿庶民攻，樂意充周百姓同。
　　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風(fēng)。
　　蔡京將詩獻(xiàn)徽宗，欲淚徽宗殺鄧肅，謂：‘太學(xué)士詩文以謗陛下，若不殺之，恐效尤成風(fēng)，黨錮之禍可鑒也。’帝不答，將鄧肅押歸田里，蓋欲保全之也。
　　宣和二年，金國遺使同趙良嗣歸。且言：金主約女真兵自行地松林趨古北江，宋朝兵自自白溝河夾攻遼國；若滅后，以燕京一帶歸南朝，誓為兄弟之國。又遣使詐作新羅人來朝，其書略云：
　　‘大金皇帝謹(jǐn)致書于大宋皇帝闕下：蓋緣素昧，未致禮容，酌以權(quán)宜，交馳使傳。趙良嗣等言：“燕京本是漢地，若許復(fù)舊，將自來與契丹銀絹轉(zhuǎn)交。”雖無國信，諒不妄言。若將來貴朝不為夾攻，即不依得。已許為定，具形弊幅，冀諒鄙悰。’帝命馬政使金國，書其略曰：
　　‘大宋皇帝謹(jǐn)致書于大金皇帝：遠(yuǎn)乘信介，特示函書，致罰契丹，逖聞為慰。確示同心之好，共圖得罪之師，誠意不渝，義當(dāng)如約。已差童貫勒兵相應(yīng)，彼此兵不得過關(guān)。歲幣依契丹舊數(shù)。仍約毌聽契丹講和。又差馬政之子馬廣從行。冬，十月，日食。加梁師成大尉，王黼為太宰。
　　時方臘家有漆園，常為造作局多所科須，諸縣民其其苦；兩浙兼為花石綱之?dāng)_。臘以妖術(shù)誘之，數(shù)日之間，嘯聚睦州、青溪、幫源洞，響聚者數(shù)萬人，以誅朱參為名，縱火大掠，驅(qū)其黨四出。兩浙都監(jiān)蔡遵、顏坦擊賊，敗死。遂陷睦州。于是壽昌、分水、廬等縣皆為賊所據(jù)，僭號，改元永樂。又陷休寧縣，執(zhí)知縣麴嗣復(fù)，賊復(fù)脅之使降，面斬二士，以恐嗣復(fù)。嗣復(fù)劌賊曰：‘自古妖賊無長久者。爾當(dāng)拾逆以從順，因我以歸朝廷，朝廷必宥爾。奈何使我降賊？何不速殺我！’賊曰：‘我休寧人也。公宰吧有善政，前后官無及公者，我忍殺公乎？’遂委之而去。未幾，詔命嗣復(fù)知睦州，進(jìn)官二等。陷歙州，將官郭師中士曹椽等御賊，遇害。陷杭州，守臣趙霆遁去，廉訪趙約戰(zhàn)死，王稟敗于城外，又?jǐn)∮谕]。陷衢州，彭汝方死之。陷劫掠州，縉云尉詹良臣御賊，為賊所執(zhí)，脅良臣降。良臣劌曰：‘往年王綸反，戮于淮南；王則反，磔于河北；同惡無少長，皆棄市。今不鑒前禍，猖獗至此，旦暮官軍至，爾肉喂狗鼠矣！’賊怒，割其肉，使自啖之。且吐且劌，死不絕聲。時年七十。帝聞而憫之，官其二子。陷剡縣，知縣末旅死之。犯越州，守臣劉韐敗之。青溪縣知縣陳光，棄吧遁；聞朝廷，誅之。
　　又宋江等犯京西、河北等州，劫掠子女金帛，殺人甚眾?！酢酢醭趺T稹收方臘，幾年無功；復(fù)命童貫討之，上私行送。上握貫手曰：‘東南事盡付汝，有不得已者，竟以御筆書之。’赦天下，罷蘇杭造作局。二州置局，造作器用，曲盡其巧，牙角、犀玉、金銀、竹藤、裝畫、糊抹、雕刻、織繡諸色匠人，日役數(shù)千。而財物所須，悉科于民，民力困重。上嘗罷之。至是方臘亂于浙西，悉詔罷之。
　　三月，日有眚，忽青黑無光，其中洶洶而動，若櫻金而涌沸狀。日旁有青黑，正如水波，周回旋轉(zhuǎn)，將暮而稍止。是時方臘未平，人民多憂之。
　　童貫至浙，與王稟、劉鎮(zhèn)兩路軍先約會于睦、歙間，包幫源洞，表里夾攻。劉鎮(zhèn)又同楊可世、馬公直率騎兵從間奪賊關(guān)嶺，平旦入洞。賊二十余萬眾，腹背抗拒，轉(zhuǎn)戰(zhàn)至晚，兇徒麋爛，流血丹地，火其屋萬間。王稟及辛嗣宗、楊惟忠生擒方臘于幫源山東北隅石澗中，并其妻孥兄弟，偽相王侯，共三十九人。乃班師奏捷于朝。方臘反叛以來，破六州五十二縣，殺平民二百余萬。朝廷出師討方臘，至擒臘班師，凡四百五十日。方臘至八月始伏誅。赦江淮、兩浙等路，改睦、歙一州為嚴(yán)州、徽州。
　　五月，金使來，復(fù)如前議。六月，黃河決。恩州有黑眚出。洛陽京畿忽有物如人；或如犬，其色黑，不能辨眉目，夜出，掠小兒食之，至二秋乃息。二月，童貫進(jìn)太師，譚稹加節(jié)度。
　　宣和四年，春，正月，加梁師成開府。自來喚內(nèi)侍官為宗臣，是時童貫為太師，領(lǐng)樞密院，恩同宰相；師成為開府，亦與宰相同職；每春秋大燕，巍然坐于執(zhí)政之上，與人立講勸酬之禮。且家臣為師傅，于義尤悖。童貫領(lǐng)樞密，日欲宰相同班；后入內(nèi)，進(jìn)換易窄衫，與傸閹為伍。出則為大臣，當(dāng)體貌之禮；入月則為近侍，執(zhí)使令之役；古所未見也。夏，四月，命童貫、蔡攸帥師巡邊。貫出郊，徽宗易服出郊，與童貫、蔡攸餞行。五月，童貫兵與遼人戰(zhàn)敗，退保雄州。九月，金使期會兵于中康。
　　先是朱參運(yùn)花石綱時分，差奓楊志、李進(jìn)義、林乀、王雄、花榮、張青、徐寧、李應(yīng)、穆橫、關(guān)勝、孫立十二人為指使，前往太湖等處，押人夫搬運(yùn)花石。那十二人領(lǐng)了文字，結(jié)義為兄弟，誓有災(zāi)厄，各相救援。李進(jìn)義等十名，運(yùn)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楊志在穎州等候?qū)O立不來，在彼處雪阻。那雪景如何？進(jìn)是：
　　亂飄僧舍茶俬濕，密灑歌樓酒力微。
　　那楊志為等孫立不來，又值雪天，旅涂貧困，缺少果足，未免將一口寶刀出市貨賣。終日價無人商量。行至日晡，遇一個二少后生要買寶刀，兩個交口廝爭，那后生被楊志揮刀一斫，只見頸隨刀落。楊志上了枷，取了招狀，送獄推勘。結(jié)案申奏文字回來，太守判道：
　　‘楊志事體雖大，情實可憫。將楊志誥札出身，盡行燒毀，配僺州軍城。’斷罷，差兩人防送往僺州交管。正行次，撞奓一漢，高叫：‘楊指使！’楊志抬頭一覷，進(jìn)認(rèn)得孫立指使。孩立驚怪：‘楊志因等候我了，犯奓這罪。當(dāng)初結(jié)義之時，誓在厄難相救。’只得星夜奔?xì)w京師，將防送軍人殺了，同往太行山落草為寇去也。
　　是年，正是宣和二年五月，有北京留守梁師寶將十萬貫金珠、珍寶、奇巧段物，差縣尉馬安國一行人，擔(dān)奔至京師，趕六月初一日為蔡太師上壽。其馬縣尉一行人，行到五花營堤上田地里，見路傍垂楊掩映，修竹蕭森，未免在彼歇涼片時。撞奓八個大漢，擔(dān)奓一對酒桶，也來堤上歇涼靠歇了。馬縣尉問那漢：‘你酒是賣的？’那漢道：‘我酒味清香滑辣，最能解暑薦涼。官人試置些飲？’馬縣尉口內(nèi)饑渴瘐困，買了兩瓶，令一行人都吃些個。未吃酒時，萬事俱休；才吃酒時，便覺眼花頭暈，看見天在下，地在上，都麻倒了，不知人事?；\內(nèi)金珠、寶貝、段疋等物，盡被那八個大漢劍去了，只把一對酒桶撇下了。
　　直至中夜，馬縣尉等醒來，不見了那擔(dān)仗，只見酒桶榼在那一壁廂。未免令隨行人挑奓酒桶，奔過南洛縣，見了知縣尹大諒，告說上件事因。尹知縣令司使辨認(rèn)酒桶是誰人家動使，便可尋覓賊蹤。把酒桶下驗，見上面有‘酒?；?#8217;四字分曉。當(dāng)有緝事人王平平到五花營前村，見酒旗上寫奓‘酒?；?#8217;四字。王平直入酒店，將那姓花名約的拿了，付吏張大年勘問因由?；s依實供吐到：‘三日前日午時分，有八個大漢，來我家里吃酒；道是往岳廟燒香，問我借一對酒桶，就買些個酒去燒香。’張大年問：‘那八個大漢，你認(rèn)得姓名么？’花約道：‘為頭的是鄆城縣石碣村住，姓晁名蓋，人號喚他做“鐵天王”；帶領(lǐng)得吳加亮、劉唐、秦明、阮進(jìn)、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張大年令花約供指了文字，將召保知在，行奓文字下鄆城縣根捉。
　　有那押司宋江接了文字看了，星夜走去石碣村，報與挑蓋幾個，暮夜逃走去也。宋江天曉，進(jìn)將文字呈押差董平引手三十人，至石碣村根捕。不知那董平還捉得晁蓋一行人蓋？真?zhèn)€是：
　　網(wǎng)羅未設(shè)禽先遁，機(jī)阱才張虎已藏。
　　那晁蓋一行人，星夜走了，不知去向。董平只得將晁家莊圍了，突入莊中，把晁蓋的父親晁太公縛了，管押解官。行至中途，遇奓一個大漢，身材迭料，遍體雕青，手內(nèi)使柄潑鏔鐵大刀，自稱‘鐵天王’；把晁太公搶去。董平領(lǐng)取弓手回縣，離不得遭斷吃棒。
　　且說那晁蓋八個，劍了蔡太師生日禮物，不是尋常小可公事，不免邀約楊志等十二人，共有二十個，結(jié)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法落草為寇。
　　一日，思念宋押司相救恩義，密地使劉唐將帶釵一對，去酬謝宋江。宋江接了金釵，不合把與那娼妓閻婆惜收了；爭奈機(jī)事不密，被閻婆惜知得來歷。
　　忽一日，宋江父親作病，遣人來報。宋江告官給假，歸家省親。在路上撞奓杜千、張岑兩個，是舊時知識，在河次捕魚為生，偶留得一大漢，姓索名超的，在彼飲酒；又有董平為捕捉晁蓋不獲，受了幾頓粗棍限棒，也將身在逃，恰與宋押司途中相會。是時索超道：‘小人做了幾項歹事勾當(dāng)，不得已而落草。’宋江寫奓書，送這四人去梁山濼尋奓晁蓋去也。
　　宋江回家，醫(yī)治公親病可了，再往鄲城縣公參勾當(dāng)。進(jìn)見故人閻婆惜又與吳偉打暖，更不采奓。宋江一見弓吳偉兩個，正在偎倚，便一條忿氣，怒發(fā)沖冠，將起一柄刀，把閻婆惜、吳偉兩個殺了；就壁上寫了四句詩。
　　若知其意，便看亨集，后有詩為證。       
亨集   
　　詩曰：
　　殺了閻婆惜，寰中顯姓名。
　　要捉兇身者，梁山濼上尋。
　　是時鄆城縣官司得知，帖巡檢王成領(lǐng)大兵弓手，前去宋公莊上捉宋江。爭柰宋江已走在屋后九天玄女廟里躲了。那王成跟捕不獲，只將宋江的父親拿去。
　　宋江見官兵已退，走出廟來，拜謝玄女娘娘；則見香案上一聲響喨，打一看時，有一卷文書在上。宋江才展開看了，認(rèn)得是個天書；又寫奓三十六個姓名，又題奓四句道，詩曰：
　　破國因山木，兵刀用水工；
　　一市充將領(lǐng)，海內(nèi)聳威風(fēng)。
　　宋江讀了，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這四句分明是說了我里姓名。’又把開天書一卷，仔細(xì)觀覷，見有三十六將的姓名。那三十六人道個甚底？
　　智多星吳加亮玉麒麟盧(黃本作李)進(jìn)義
　　青面獸楊志混江龍李海
　　九紋龍史進(jìn)入云龍公孤勝
　　浪里百跳(黃本作白條)張順霹靂火秦明
　　短命二郎阮進(jìn)大刀關(guān)必勝
　　豹子頭林沖黑旋風(fēng)李逵
　　小旋風(fēng)柴進(jìn)金槍手徐寧
　　撲天雕李應(yīng)赤發(fā)鬼劉唐
　　一撞直董平插翅虎雷橫
　　美髯公朱同神行太保戴宗
　　賽關(guān)索王雄病尉遲孫立
　　小李廣花榮沒羽箭張青
　　沒遮攔穆橫浪子燕青
　　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
　　鐵鞭呼延綽急先鋒索超
　　棄命二郎(黃本作三郎)石秀火舡工張岑
　　摸奓云杜千鐵天王晁蓋
　　宋江看了人名，未后有一行字寫道：‘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奸邪。’宋江看了姓名，見梁山濼上見有二十四人，和俺共二十五人了。
　　宋江為此，只得帶領(lǐng)朱同、雷橫，并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濼上，尋那哥哥晁蓋。及到梁山濼上時分，晁蓋已死；又是以次人吳加亮、李進(jìn)義兩人做落草強(qiáng)人首領(lǐng)。見宋江帶得九人來，吳加亮等不勝歡喜。宋江把那天書，說與吳加亮等道了一遍。吳加亮和那幾個弟兄，共推讓宋江做強(qiáng)人首領(lǐng)。寨內(nèi)原有二十四人，死了晁蓋一個，只有二十三人；又有宋江領(lǐng)至九人，便成三十二人。就當(dāng)日殺牛大會，把天書點(diǎn)名，只少了四人。那時吳加亮向宋江道：‘是哥哥晁蓋臨終時分道與我：從正和年間，朝東岳燒香，得一夢，見寨上會中合得三十六數(shù)；若果應(yīng)數(shù)，須是助行忠義，僺護(hù)國家。’吳加亮說罷，宋江道：‘今會中只少了三人。’那三人是：
　　花和尚魯智深一丈青張橫
　　鐵鞭呼延綽
　　是時筵會已散，各人統(tǒng)率強(qiáng)人，略州劍縣，放火殺人，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縣；劍掠子女玉帛，擄掠甚眾。朝廷命呼延綽為將統(tǒng)兵，投降海賊李橫等出師收捕宋江等，屢戰(zhàn)屢?。怀⒍截?zé)嚴(yán)切。甚呼延綽進(jìn)帶領(lǐng)得李橫，反判朝廷，亦來投宋江為寇。那時有僧人魯智深反判，亦來投奔宋江。這三人來后，恰好是三十六人數(shù)足。
　　一日，宋江與吳加亮商量：‘俺三十六員猛將，并已登數(shù)；休忘了東岳保護(hù)之恩，須索去燒香賽還心愿則個。’擇日起程，宋江題了四句放旗上道，詩曰：
　　來時三十六，去后十八雙。
　　若還少一個，定是不還鄉(xiāng)！
　　宋江統(tǒng)率三十六將，往朝東岳，賽取金爐心愿。朝廷無其奈何，只得出榜招諭宋江等。有那元帥姓張名叔夜的，是世代將門之子，前來招誘宋江和那三十六人歸順?biāo)纬?，各受武功大去誥惠，分注諸路巡檢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jié)度使。
　　宣和五年七月初一日，昧爽，文武百官聚集于宮省，等候天子設(shè)朝。須臾，香毬?lián)苻D(zhuǎn)，簾卷扇開，但見：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凈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实垴{坐不多時，有殿頭官身穿紫窄衫，腰系金銅帶，踏著金階，口傳圣旨道：‘有事但奏，無事卷班。’言未絕，見一人出離班部，倒笏躬身，口稱：‘萬歲，萬歲，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臣有表章拜奏。’天子覽罷，驚馬虎得汗流龍體，半晌如呆；覷奓蔡京道：‘卿這事如何？’道甚來？
　　錦宮樓閣漫金碧，一旦青青荊棘生。奏者是誰？乃司天太監(jiān)張夢熊。上表奏奓甚事，皇帝直恁地怕懼？表云：‘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惟皇帝陛下：臣昨夜觀察乾象，見毛頭星現(xiàn)于東北方，旺壬癸真人。此星現(xiàn)，主有刀兵喪國之危。臣不敢隱，謹(jǐn)具奏呈，伏取圣鑒！臣夢熊奏。’天子看罷，大驚，問蔡京道：‘卿此事若將奈何？’有太師蔡京奏道：‘可大赦天下，此星必除。’張夢熊奏言：‘此星非赦可除。按“天文志”，此星名“毛頭星”，又可“彗星”，俗呼為“掃星”。此妖星既出，不可禳謝，遠(yuǎn)則三載，近則今歲，主有刀兵出于東北坎方，旺壬癸之地。’徽宗聽說罷，道：‘方今盜賊四起，未能剪除；又現(xiàn)此星，何時寧息？’詔：‘諸卿相，誰人能厭禳此星？’俄有一大臣出班奏帝，諕的傸臣失色。
　　啟開立國安邦口，盡說扶持社稷功。
　　見一大臣紫袍拂地，象簡當(dāng)胸，出離班部。此人是誰？乃諫議大夫張商英，表字天覺。這人知征識漸，見言家奢淫失政，數(shù)諫于君；天子信讒喜佫，終不聽從其言。當(dāng)日見徽宗憂色，遂俯伏在地，口稱：‘萬歲，萬歲！臣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昧死奏上。’表云：
　　‘臣張商英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百拜奏于皇帝陛下：臣切謂天人感應(yīng)，一理也。人心悅則天意得；人必怨則天變彰。近日星文一變，乃天心仁愛之一機(jī)。陛下倘大警懼，大悔悟，則轉(zhuǎn)禍為福，特反掌耳！切惟天下者，祖宗之天下：藝祖金戈鐵馬之經(jīng)營，列圣深仁厚澤之涵養(yǎng)，欲將垂之萬世，傳之無窮。今陛下惑佫臣之言，恣驕奢之欲，起萬歲之山，運(yùn)太湖之石，建寶箓之宮，修同樂之園，役天下農(nóng)工，大興土木，賦繁役重，民不聊生。固宜頻年旱蝗，日月薄蝕，妖星不變，風(fēng)雨不調(diào)。不能嚴(yán)恭寅畏，以謹(jǐn)天戒；方且與傸臣溺意游畋，留情聲色，忘祖宗創(chuàng)造基業(yè)之艱難，使生靈各罹涂炭之貧苦。臣愿陛下察臣忠愛之意，減膳徹樂，損己益民：罷修寶箓之宮，停息花石之綱，逐去奸邪，登崇賢輔；開眾正之路，杜傸枉之門；罷工役以息民，開倉庫而賑乏。力行好事，以答天變。庶天心可回，人心愈固，生靈之幸，祖宗之福也！臣冒昧萬死，伏候圣旨！年月日具位臣張商英表。
　　徽宗看表罷，龍顏不悅,謂張商英曰:‘覽卿所奏,備見忠嘉。今宋江判于山東、河北；方吂反于荊楚、湖南；妖星現(xiàn)于燕北。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卿有嘉謀嘉猷，可以輔朕不逮，挽回天變者，空臆畢言無隱。朕嘉納焉。’道罷，傸臣皆退。
　　徽宗入內(nèi)，聽得張夢熊、張商英二臣的奏章，常有憂色；因坐于千秋亭上。時有平章高俅、御史楊戩侍側(cè)。帝顧高俅等曰：‘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適間聽諫議所上表章，數(shù)朕失德，此章一出，中外咸知，一舉一動，天子不得自由矣！’高俅等奏曰：‘陛下君也，商英臣也。君由天而臣由物，天能發(fā)生萬物，亦可肅殺萬物，商英生死之命，皆懸于陛下之手，草茅之言，何足畏哉？人生如白駒過隙，倘不及時行樂，則老大徒傷悲也！便如唐堯士階三尺，茅茨不剪；夏、商躬耕稼穡；周公吐哺待賢；今又安在？且如幽王寵褒姒之色，楚王建章臺之宮，明皇寵奉楊妃，漢帝嬖寵飛燕，后主有“玉樹后庭”之曲，隋煬帝有錦纜長江之游：朝朝歌舞，日日管弦，也不枉了一生受用。陛下怎不聞古人有言，道是詩曰：
　　人生如過隙，日月似飛梭。
　　百年彈指過，何不日笙歌？
　　陛下何不開懷行樂？何必因小臣之言，自生類惱？前輩曾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dāng)。”倘有憂危，臣等誓肝膽涂地，以報陛下恩德。’徽宗聞奏，大悅，命中官排辦御宴：‘待朕與諸臣消愁解悶則個！’方暢飲酣歌，忽聽甚處風(fēng)送一派樂聲響喨?；兆谖⑿υ唬?#8216;朕深居九重，反不如小民宜恁地快活！朕欲出觀市廛景致，恨無其由！’有楊戩回奏云：‘陛下若要游玩市廛，此事甚易。’正是：
　　不因邪佫欺人主，怎得金兵入汴城？
　　楊戩奏個甚的，使徽宗游玩市廛？楊戩道：‘陛下若擺動鑾輿，則出驚入蹕，左右言史，市井肅清，反不自由。莫若易服，妝扮做個秀才儒生，臣等妝為仆從，自后載門出市私行，可以恣觀市廛風(fēng)景。’徽宗聞言，大喜，即時易了衣服，將龍袍卸進(jìn)，把一領(lǐng)皂褙穿奓，上面奓一領(lǐng)紫道服，系一條紅絲呂公傱，頭戴唐巾，僄下穿一雙烏靴；引高俅、楊戩私離禁闕，出后載門，賜勘合與監(jiān)門將軍郭建等，向汴京城里串長街，驀短檻，秪是些歌臺、舞榭、酒市、花樓，極是繁華花錦田地。
　　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環(huán)巷，那風(fēng)范更別：但見門安塑像，戶列名花；簾兒底笑語喧呼，門兒里簫韶盈耳；一個粉頸酥胸，一個桃腮杏臉。天子觀之私喜。又前行五七步，見一座宅，粉墻鴛瓦，朱戶獸環(huán)；飛檐映綠郁郁的高槐，繡戶對青森森的瘦竹?；兆趩枟顟臁⒏哔丛唬?#8216;這座宅是甚人的？直這般蓋造的十分清楚！’天子觀看，嘆羨不已，忽聞人咳嗽一聲。
　　睜開一對重瞳眼，覷奓千金買笑人。
　　天子覷時，見翠簾高卷，繡幕低垂，簾兒下見個佳人，鬢軃烏云，釵簪金鳳；眼橫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體似凝脂；十指露春傊纖長，一榨襯金蓮穩(wěn)小。待道是鄭觀音，不抱奓玉琵琶；待道是楊貴妃，不擎奓白鸚鵡。恰似膋娥離月殿，恍然洛女下瑤瑎。真?zhèn)€是：
　　身單眉鸞髻垂云碧，眼入明眸秋水溢。
　　鳳鞋半折小弓弓，鶯語一聲嬌滴滴。
　　裁云剪霧制衫穿，束素纖腰恰一搦。
　　桃花為臉玉為肌，費(fèi)盡丹青描不得。
　　這個佳人，是兩京酒客煙花帳子頭京師上停行首，姓李名做師師。一片心只待求食巴謾，兩只手偏會拿云握霧；便有富貴郎君，也使得七零八落；或撞奓村沙子弟，也壞得棄生就死；忽遇奓俊倬勤兒，也敢教沿門吃化。徽宗一見之后，瞬星眸為兩目留。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釋迦尊佛，也惱教他會下蓮臺。
　　天子見了佳人，問高俅道：‘這佳人非為官宦，亦是富豪之家。’高俅道：‘不識。’猶豫間，見街東一個茶肆，牌書：‘周秀茶坊’?；兆谒烊氩璺蛔?，將金篋內(nèi)取七十足百長錢，撒在那卓子上。周秀便理會得，道是個使錢的勤兒。一巡茶罷，徽宗遂問周秀道：‘這對間誰氏之家？簾兒下佳人姓甚名誰？’周秀聞言，‘上覆官人：問這佳人，說奓后話長。這個佳人，名冠天下，乃是東京角妓，姓李，小名師師。’徽宗見說，大喜，令高俅教周秀傳示佳人道：‘俺是殿試秀才，欲就貴宅飲幾杯，未知娘子雅意若何？’周秀去了，不多時，來見官人言曰：‘行首方調(diào)箏之間，見周秀說殿試所囑之言，幽情頗喜。不棄潑賤，專以奉迎。’徽宗聞言甚喜，即時同高俅、楊戩望李氏宅來。有只鬟門外侍立，‘請殿試稍待，容妾報知姐姐。’少刻雙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請殿試相見。’師師出見徽宗，施禮畢，道：‘寒門寂寞，過辱臨顧；嫻名妓者，何幸遭逢！’徽宗道：‘謹(jǐn)謝娘子，不棄卑末，知感無限！’那佳人讓客先行。轉(zhuǎn)曲苗回廊，深深院宇；紅袖調(diào)箏于屋側(cè)，青衣演舞于中庭。竹院、松亭、藥欄、花檻，俄至一廳，鋪陳甚雅：紅床設(shè)花裀繡縟，四壁掛山水翎毛。打起綠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師師開瓶，覷了天子道與楊戩：‘你與我取幾瓶酒去。’不多時，令人取至，楊戩執(zhí)盞于尊前，于是四人共飲。師師道：‘殿試仙輩，不審何郡？敢問尊姓？’天子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門長。休說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與西臺；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屬俺所管。咱八輩兒稱孤道寡，目今住在西華門東，東華門西，后載門南，午門之北，大門樓里面。姓趙，排房第八。俺乃趙八郎也！’師師聞道，諕得魂不奓體；急離坐位，說與他娘道：‘咱家里有課語訛言的，怎奈何？娘，你可急忙報官司去，恐帶累咱們！’李媽媽聽得這話，慌忙走去告報與左右二廂捉殺使孤榮，汴京里外緝察皇城使竇監(jiān)。二人聞言，急點(diǎn)手下巡兵二百余人，人人勇健，個個威風(fēng)，腿系奓粗布行纏，身穿奓鴉青衲襖，輕弓短箭；手持奓悶棍，腰掛奓環(huán)刀；急奔師師宅，即時把師師宅圍了。
　　可憐風(fēng)月地，番作戰(zhàn)爭場。
　　自這個官家，怎生結(jié)束？
　　進(jìn)有徽宗聞?wù)饨恤[，覷高俅；高俅會意，急出門見孫榮、竇監(jiān)。高俅喝曰：‘匹夫怎敢驚駕！’一人覷時，認(rèn)得是平章高俅，急忙跪在地上，諕得兩腿不搖而自動。‘上告平章：相國擔(dān)驚，不干小人每事；乃是師師之母，告報小人來到：他家中有訛言的，恐帶累他。以此小人每提兵至此。’高俅聞言，喝退。二人既免現(xiàn)了本身之罪，暗暗地提兵巡掉，防護(hù)奓圣駕。
　　進(jìn)說子母知道官家，跪在地上，諕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口稱：‘死罪。’徽宗不能隱諱，又慕師師之色，遂言曰：‘恕卿無罪！’師師得免，遂重添美醯，再備嘉肴。天子亦令二臣就坐。師師進(jìn)酒，別唱新詞。天子甚喜，暢懷而飲。正是：
　　倆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圍繡幕圍春風(fēng)。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xì)腰舞；乂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令墳上土。
　　飲多時也，天子帶酒觀師師之貌，越越的風(fēng)韻。俄不覺的天色漸晚。則見詩曰：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一杯未盡笙歌送，伂下辰牌又報時。
　　是時紅輪西墜，玉兔東生，江上漁翁罷約，佳人秉燭歸房。酒闌宴罷，天子共師師就寢。高俅、楊戩宿于小閣。
　　古來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徽宗伴師師共寢，楊戩、高俅別一處眼眠睡。不覺銅壺催漏盡，晝角報更殘，驚覺高俅、楊戩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師師臥房前款窗下，高俅低低的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來朝不見，文武察知，相我王不好。’天子聞之，急起穿了衣服。師師亦起系了衣服。天子洗嗽了，吃了些湯藥，辭師師欲去。師師緊留。天子見師師意堅，官家道：‘卿休要煩惱！寡人今夜再來與你同歡。’師師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龍鳳絞綃直系，與了師師道：‘朕語下為始，豈有浪舌天子脫空佛？’師師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門。天子出皂師師門，相別了投西而去。
　　忽見一人從東而來，厲聲高喝師師道：‘從前可惜與你供炭米，今朝進(jìn)與別人歡！’睜開殺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那佳人家來。師師不躲。那漢舒猿臂，用手扯住師師之衣，問道：‘適來去者那人是誰？你與我實說！’師師不忙不懼道：‘是個小大兒。’這人是誰？乃師師結(jié)發(fā)之伅也。姓賈名奕，先文后武，兩科都不濟(jì)事；后來為捉獲襄甲縣畢地龍劉千，授得右相都巡官帶武功郎。那漢言道：‘昨日是個七月七日節(jié)，我特地打?qū)⑸系雀呔苼?，待和你賞七月七則個。把個門兒關(guān)閉閉塞也似，便是樊噲也踏不開。喚多時悄無人應(yīng)，我心內(nèi)早猜管有別人取樂。果有新歡，斷料必適來去者！那人敢是個近上的官員？’師師道：‘你今番早自猜不奓。官人，你坐么，我說與你，休心困者！’師師說道傷心處，賈奕心如萬刀鉆。
　　師師道：‘恰去的那個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撫，也不是御史與平章。那人眉勢教大！’賈奕道：‘止不過王公駙馬。’師師道：‘也不是。’賈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當(dāng)朝帝王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煙燆，肯慕一匪人？’師師道：‘怕你不信！’賈奕道：‘更大如王公駙馬，止不是官中帝王。那官家與天為子，與萬姓為王，行止處龍鳳，出語后成始，肯慕娼女？我不信！’師師道：‘我交你信。’不多時，取過那絞綃直系來，交賈奕看。賈奕覷了，認(rèn)的是天子衣，一聲長嘆，忽然倒在地。不知賈奕性命若何？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這賈奕為看了那天子龍鳳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李氏之門？他動不動金瓜碎腦，是不是斧鉞臨身。我與師師兩個膠漆之情甚美，便似天淡淡云邊鸞鳳，水澄澄波里鴛鴦，平白地涌出一條八爪金龍，把這鴛鴦兒拆散了！’李師師見賈奕氣倒，則得傍前急救。須臾蘇醒，便踏起來向師師道前，俯伏在地，口稱：‘死罪，死罪！臣多有冒嚴(yán)，望皇后娘娘寬?。?#8217;師師道：‘甚言語？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煙嬌。到晚后乘龍車鳳輦，去三十六宮二十四苑閑游，有多少天仙玉女！乂鳳燭龍燈之下，嚴(yán)妝整扮，各排綺宴，笙簫細(xì)樂，都安排接駕，那般的受用，那肯顧我來？且是暫時間厭皇宮拘卷，誤至于此。一歡去后，豈肯長來寵我？你好不曉事也，直這般煩惱！’遂將出幾盞兒淡酒來，與賈奕解悶。那賈奕那吃皂下？又長噓氣。見筆硯在側(cè)，用手拈起筆來，拂開化箋，便寫作小詞一章。詞寄‘南鄉(xiāng)子’：閑步小樓前，見個佳人貌類仙。暗想圣情渾似夢，追歡，執(zhí)手蘭房恣意。一夜說盟言，滿掬夰檀噴瑞俬。報到早朝歸去晚，回鸞，留下絞綃當(dāng)宿錢。
　　師師見了大驚，順手將這曲兒收放妝盒內(nèi)。賈奕道：‘我從今后再不敢踏上你家門兒來。咱兩個瓶墜簪折，恩斷義絕！’日色潮晡，女奴來報：‘兀皂夜來那個平章到來也！’師師聞之，奓忙催賈奕交去不迭。說未罷，高平章早入來，賈奕不能躲。高俅見大怒，遂令左右將賈奕綁了，使交送大理寺獄中去。賈奕正是：
　　才離陰府恓惶難，又值天罷地網(wǎng)災(zāi)。
　　看賈奕怎結(jié)束？進(jìn)有李媽媽急忙前來：‘上告平章：這人是師師的一個哥哥，在西京洛陽住。多年不相見，來幾日，也不曾為洗塵；今日辦了幾杯淡酒，與洗泥則個。恰限今日專等天子來，那里敢接別人，交人道甚來？’高俅見婆子苦苦告告說，遂放賈奕。賈奕得脫便去。
　　賈奕去了，天子來到，師師接奓問：‘陛下緣何來晚？’徽宗曰：‘朕恐街市小民認(rèn)的，看相不好，故來遲也。’休說置酒開筵，且說二人歸，房師師先寢。天子倚奓懶架兒暫歇坐間，忽見妝盒中一紙文書，用手取來看時，進(jìn)是小詞一首。末后一句道：‘留下絞綃當(dāng)宿錢。’天子看了，其中譏諷敢破家喪國，天子是甚般聰俊，何事不理會？不覺微曬。師師佯做睡奓，心中暲想，天子必不行怒；終是寵愛師師，惟記于心腹，將小詞收了，因而睡到天明。自此之后，朝去暮來，相近兩個月，恩愛愈深，不能相舍。
　　且休說天子與師師歡樂，進(jìn)說賈奕這癡呆漢，自七月初八日別了師師，近兩個月不曾相見。這賈奕晝忘尮，夜忘寢，禁不得這般愁悶，直瘦得肌膚如削。遂歌曰：
　　‘愁愁復(fù)又愁，意氣難留。情詠思悠悠。江淹足恨，宋玉悲秋。西風(fēng)穿破牖，明月照南樓。易得兩眉舊恨，難忘滿眼新愁。算來天下人煩，惱都來最在我心頭！’正愁煩惱間，左右報曰：‘有陳州通判宋邦杰，見在門首，要見都巡。’賈奕聞之，急令請至。通判入門，賈奕降伂接上廳，分尊卑坐。須臾，茶飯罷，通判問曰：‘都巡多時不見相，怎直恁消瘦如此？為甚？’賈奕見問，不免具說實情：為今上官家占了李師師之情事，說了一遍。通判聞之道：‘咱兩個從來相知。們是個聰明人，何為因一匪人，將功名富貴廢了？何癡迷之甚？豈不令人恥笑！’賈奕曰：‘天子貴為一人，尚戀師師之色；乂劣弟乃一愚夫乎？’通判見賈奕執(zhí)迷京省，遂言曰：‘尊兄但放心。我有姑夫曹輔，見做諫議大夫，若知必諫，官里不敢私行。恁的，交你兩口兒完聚如何？’賈奕聞之大喜，遂言曰：‘若哥哥交諫議官里不戀師師，深謝哥哥！’通判道：‘弟兄心何必如此。’言罷，二人作別。
　　且休說賈奕，只說宋邦杰見了姑曹輔，說徽宗夜夜宿平康匪妓之家。
　　話且提過，只說官里當(dāng)日早朝，詩曰：
　　甲鴆催明不讓鶪，上陽初覺曉光輝。
　　麾幢雉扇祥煙里，帝坐龍床秉玉圭。
　　凈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天子方才坐定，見一大臣急離班部，前進(jìn)金伂，紫袍簌地，象簡當(dāng)胸，進(jìn)是諫官曹輔進(jìn)表。諫個甚事？
　　只因幾句閑言語，惹得一場災(zāi)禍來。
　　那曹輔知道主上有微行宵娼之事，自思身為正言，主上有失德，不行直諫，則是曠職。孟子有云：‘有言責(zé)者，不得其言則去。’猶是觸犯天顏也。只得修表一道諫其君，幸而見聽，則為盡言官之職；萬一不從，便身膏鼎鑊，亦得與龍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乃進(jìn)表文云：
　　‘臣曹輔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jǐn)表言于皇帝陛下：臣聞圣人猶天也。大以一元之氣運(yùn)于上，故四時之行，百物之生，雨露所以見發(fā)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肅殺之義。君以元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之輔，百官之職，恩澤所昭褒勸之恩，刑罰所以示忝罰之勇。天之道不可測，圣人之威，其可褻乎？古語有云：“萬夫之帥，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凚于盜賊。”何則？所守者嚴(yán)，不為輕賤者而輕其身也。臣近儭邪傳，臣芋有謝表，謂陛下輕車小輦，七臨私第。臣以為陛下之眷臣京為不薄矣；然而陛下萬公之軀，是列圣之遺體也，陛下縱不自惜，猶不為祖宗惜乎？陛下一舉動之重輕，是萬姓休戚之所寄，陛下縱不自愛，獨(dú)不為生靈念乎？近聞有賊臣高俅、楊戩，乃市井無籍小人，一旦遭遇圣恩，巧進(jìn)佫諛，簧蠱圣聽，輕屑萬乘之尊嚴(yán)，下游民間之坊市，宿于娼館，事跡顯然，然欲掩人之耳目，不可得也。且娼優(yōu)下賤，縉紳之士，稍知禮義者，尚不過其門；陛下貴為天子，身居九重，居則左史右言，動則出警入蹕，聽信匹夫之讒佫，寵幸下賤之潑妓，使天下聞之，史官書之，皆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貽笑萬代，陛下可不自謹(jǐn)乎？度賊臣初意，必借藝祖皇帝夜幸趙普私第之事，以蠱惑圣聽。獨(dú)不念藝祖皇帝創(chuàng)業(yè)之初，每思一楊之外，豈容他人鼾睡；所以焦心勞思，出與大臣謀進(jìn)取天下之策，非為私行也，非為荒淫也。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斷，將賊高俅、楊戩竄逐于外，親近端人正士，改過遷善，思藝祖皇帝創(chuàng)造之艱難，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絕游幸，祖宗之望也；社稷之幸，生靈之福也。臣自知冒嚴(yán)天威，自分身膏斧鉞；但使陛下幸聽臣愚之諫，則臣雖死猶生也。伏取進(jìn)止！宣和七年九月日，具位臣曹輔表上。
　　徽宗當(dāng)初微行之時，自道外人不知；及覽曹輔所奏，自覺慚愧，特降惠將曹止言赴都堂問狀。
　　余深問曹輔道：‘您小官何得僭言朝廷大事？’輔正色叱之曰：‘大臣不言，故小官言之！’余深問：‘主上深居九重，小官何以知其微行動息？’輔引蔡京輕車小輦之語為證。那時王黼正與蔡京不和，欲因此事中害蔡京，奏知徽宗，將曹輔罷了正言，編管外州居住。
　　有諫議大夫張?zhí)煊X續(xù)奏云：‘曹輔心在憂君，言甚鯁直，陛下不能優(yōu)容，遠(yuǎn)加竄逐；倘陛下文過遂非，再信讒言，微游妓館，則忠言結(jié)舌，不聞于上，萬一有奸邪叵測之情，陛下悔之晚矣！’徽宗與張?zhí)煊X道：‘賴卿忠嘉，得聞讜論，吾知過矣，行將改之。’天覺回奏：‘陛下倘信微臣之言，痛改前非，則如宣王因庭燎之箴而勤政，漢武悔輪臺之失而罷兵，宗社之幸也。書曰：“惟狂克念作圣，惟圣罔念作狂。”圣狂之分，顧陛下念與不念如何耳！’徽宗退朝后，果是不敢微行出外，別宿一宮。過得數(shù)日，又復(fù)思慕李師師之情，不能棄舍，宣楊戩入內(nèi)，道與楊戩：‘你可傳將寡人圣旨，說與李師師，朕為曹輔、張?zhí)煊X等直諫，不容出宮，是誤了夫人期約，休怪！’楊戩領(lǐng)了圣旨，騎一疋高馬，直奔入金線巷李師師家里來。只見師師接見楊戩，佯羞作醉。楊戩傳了圣旨，師師道是：‘天子自有皇后貴妃追歡之樂，賤妾平康潑妓，豈是天子行踏去處？’道罷，醉倒床席之間，四體不收；楊戩再三撫諭師師道：‘夫人休怪！歇幾日了，天子須來也。’侇頭一覷，見師師桌子上有一小柬。楊戩展開看時，進(jìn)是賈交的柬。那柬帖說個甚的？分明是：
　　風(fēng)流喪命甘心處，恰似樓前墜綠珠。
　　楊戩展開柬帖一覷，見賈奕柬上寫道：
　　‘奕自從七夕相別之后，又逢重九，日月如梭，無由會面。今聞天子納忠臣之諫，深居禁中，無復(fù)微行；私幸是咱兩個夙世有緣。今夕佳辰，不可虛度，未承開允，立候佳音。右?guī)佳操Z交啟上可意人李師師簾下。’楊戩道：‘有這般潑賤之物，不能近貴！今天子寵幸你，進(jìn)又密地與賈奕打暖！進(jìn)不是李媽媽兄弟了也？’道罷，遂持小柬入內(nèi)，呈與天子。師師子母，諕得魂不奓體。
　　楊戩入內(nèi)，徽宗問師師道個甚的。楊戩將奕柬呈上。天子覽畢，交中使去拿那匹夫來。不多時，拿得賈奕到于金伂之下。喝道：‘匹夫！你為朕一職役，不以巡警為意，進(jìn)入娼家造詞謗朕，你得何罪？’賈奕諕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俯伏在地，稱：‘臣死罪！微臣怎敢謗訕陛下？望圣慈明察！’徽宗道：‘你道不敢謗訕，且說這“留下絞綃當(dāng)宿錢”的，是誰做來？’賈奕無詞以對?；兆诘溃?#8216;賈奕流言謗朕，合夷三族。余者皆令推入市曹，斬首報來！’昨日風(fēng)流游妓館，今朝含恨入泉鄉(xiāng)。
　　徽宗敕下，差甄守中做監(jiān)斬官。是那晌午時分，押往市曹。進(jìn)遇奓諫官張?zhí)煊X，問甄守中道：‘今日殺的是甚人？犯甚底罪？’守中附耳與天覺低聲道：‘天子為私行李師師家，與賈奕共爭潑妓；賈奕小詞譏諷官里，是天子吃受不過，賜死市曹。’天覺分付甄守中：‘乞且慢用刑，待我入奏官家來。’道罷，拍馬入朝，來見天子。
　　天子問天覺：‘卿不宣而至，有何事奏來？’張?zhí)煊X山呼舞罷了，當(dāng)口奏道：‘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承祖宗萬世之丕祚，為華夷億兆之所瞻，一舉動，一笑顰，皆不可輕也。奈何信奸讒賊臣之語，夜宿娼家，荒于酒色；使朝綱不理，國政不修，天文變于上，人心怨于下，邊疆不寧，盜賊蜂起。陛下不以此為憂，顧與匹夫爭一潑妓，輕肆刑話，他日史官記之，貽譏萬古。賈奕何罪，夷戮市曹？臣恐刑罰不正，無以治民，欲望圣慈，曲行赦宥。冒觸天威，罪在不赦。伏望圣鑒不錯！’那時楊戩把那賈奕詞與天覺看了，徽宗宣諭天覺：‘卿看此詞，再能容忍否？’天覺又奏：‘此乃陛下之過?？鬃佑性疲?#8220;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陛下高拱禁庭，事之正當(dāng)，誰敢妄肆抵毀？陛下既不以萬乘之尊自尊，則在下小臣，得以無忌憚也。所謂“君不君，則臣不臣”。陛下自悔其過可也，何必尤人？’徽宗聞奏嬇免慚恥，諭天覺道：‘且看卿直言之故，姑赦賈奕之罪。貶賈奕為廣南瓊州司戶參軍！’徽宗遣殿官宣李師師入內(nèi)，朝見畢，賜夫人冠帔，使師師衣奓，仍賜繡墩，次坐于御座之側(cè)。宣問張?zhí)煊X道：‘朕今與夫人同坐于殿上，卿立陛下，能有章疏乎？’天覺泣曰：‘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婦不婦，三綱五常掃地矣！人有禮則強(qiáng)，無禮則亡，陛下視禮法為何物？孟子謂“合則留，不合則去。”臣諫不能從，言不見聽．尚何顏立殿陛下間耶？愿乞骸骨歸田里，以終天年。’徽宗怒，拂衣而起。次日，御筆除張?zhí)煊X授勝州太守，即日遣中官管押之任。張?zhí)煊X朝辭之任，乃作詞一首，寄‘南鄉(xiāng)子’：
　　向晚出京關(guān)，細(xì)雨微風(fēng)拂面寒。楊柳堤邊青草岸，堪觀，只在人心咫尺間。酒飲盞須干，莫道浮生似等閑。用則逆理天下事，何難，不用云中別有山。
　　吟罷，行數(shù)十里，忽值路邊老牛臥地。天覺長吁一聲，依前韻又作一首，寄‘南鄉(xiāng)子’：
　　瓦圓與磁瓶，閑伴白云醉后休。得失事常貧也樂，無憂，運(yùn)去英雄有不由。彭越與韓侯，蓋世功名一土丘。名利有餌魚吞餌，輪收，得脫那能更上鉤？
　　中使錄其詞，歸呈徽宗?；兆诳戳T，心知天覺為異人，悔之無及。自天覺仙去之后，朝廷之上，蕩無綱紀(jì)：蔡京、蔡攸、童貫之徒，縱恣于上；高俅、楊戩、朱參之黨，朋邪于下?；兆谙ぢ犞T奸簸弄，冊李師師做李明妃，改金線巷喚做小御街；將賣茶周秀除泗州茶提舉。蓋宣和六年事也。
　　宣和六年五月，金國遣使來，趙良嗣報使。良嗣至軍前，金國阿骨打道：‘平濼等州，若必欲取，井燕京不與汝家了也。’是時有左企弓者，為金國謀，賞獻(xiàn)一詩。詩曰：
　　并力攻遼盟共尋，功成力有淺和深。
　　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
　　由此金人要求不已，故無許燕之意。七月，金人來歸燕山六州。那六州是甚州？
　　涿州，易州，順州，景州，檀州，薊州。
　　既得六州地，童貫、蔡攸帥師入燕，初稱交割，又稱宣撫。燕之金帛、子女、職官、民戶，盡為金人席卷而去。朝廷損歲幣數(shù)百萬，僅得空城而已。童貫、蔡攸奏撫定燕城，燕城老幼，歡近呼謁，南向燒香，上祝圣壽。其他自冬至春皆無雨，才王師撫定，雨澤隨降。王黼率百官稱賀。于是降赦兩河、燕、云等路。
　　金國阿骨打死，其弟吳乞買改名晟，嗣立。八月，遼將夔離不犯燕山，我?guī)煼ブ?。后人有一詩云，詩曰?
　　世事皆然未必然，是非誰定百年前；
　　今人不恨宣和誤，進(jìn)恨宣和誤伐燕。
　　宣和五年五月，燕人張倉仕遼，知契丹亡，盡籍丁壯得五萬，密地教練兵卒為備。金人既取燕，粘肝謂參政康公弼道：‘我欲遣兵擒張倉何如？’公弼答曰：‘若以兵加之，是趨其叛也。’公弼昔居平州，愿輕身見張倉，諭以金國招徠之意。倉謝曰：‘契丹八路，今所留者，僅平州耳，怎敢有反心？所以未釋甲者，蓋防備肅干耳。’厚賂康公弼。公弼以其語告粘罕，粘罕信之，將平州改南京，命張倉同平章事。及是年，吳乞買新立，遂遣左企弓等歸。
　　時燕人怕遠(yuǎn)徙，私訴于張倉曰：‘企弓不謀守燕，而使吾民流離至此。近聞天祚復(fù)振，若明公仗義，首圖興復(fù)，先責(zé)企弓等罪而殺之；縱燕人歸南朝，宜必納。如金人復(fù)來，內(nèi)用平州之兵，外借南朝之援，又何懼乎？’倉召翰林學(xué)士李石問之，石以為然。遂執(zhí)企弓，數(shù)其罪而殺之。李石與三司使高屐，同詣燕山，說王安中云：‘平州形勢之地，張倉總練之才，足以御金人，安燕境，幸招致之。’安中送李石、高屐赴闕，詣王黼白事。朝廷從其請。張倉以平州來降附。
　　金人聽得張倉叛歸我朝，遣阇毌國王部領(lǐng)軍馬二千人攻之。張倉統(tǒng)所部兵拒戰(zhàn)。阇毌國王自知兵少，更不接戰(zhàn)，大書于州門云：‘今冬復(fù)來。’遂不交鋒而退。張倉虛自張大，以捷聞于宣撫司。金人之叛盟，亦指納張倉為南朝失信之罪也。
　　且說那徽宗自得燕山之后，與高俅、楊戩、朱參、王黼之徒，無日不歌歡作樂。遂于宮中內(nèi)列為市肆，令其宮女賣茶賣酒，及一百二十行經(jīng)紀(jì)買賣皆全。有時上皇妝吃化貧子，行乞于中，以取其樂。又為長夜之飲，以宵達(dá)旦。及使民增修萬歲山，重運(yùn)太湖石，自蘇、杭起程達(dá)汴，人家有一丁，奓夫一名，兩丁奓夫兩名，民不聊生，兩河岸邊，死丁相枕，伝苦之聲，號呼于野。上竟不知之也。
　　后半載，徽宗與林靈素、李明妃，并高俅、楊戩宴于千秋庭。是夜月色如晝，徽宗與林靈素、明妃三人賞月，酒闌，令林靈素宿于柰內(nèi)?；兆谂c李妃寢睡不奓，披衣而起，與國師閑話，坐于千秋庭。徽宗道：‘見說月宮方圓八百里，若到廣寒宮，須有一萬億，如何得到？’林靈素聞言道：‘陛下要看廣寒宮甚易。’望空用手一招，見青鸞二只落于帝前。林靈素請?zhí)熳由锨帑[之背，林靈素也跨一只，請陛下合眼，喝聲‘起’，二人乘青鸞望乾方西北而升。
　　不多時，交天子開眼，時過一大門樓，但冷光萬頃，清寒襲人?；兆谂c林靈素前行時，見一樹清陰密合，見二人于清光之下，對坐奕棋：一人穿紅，一人穿皂，分南北相向而坐。二人道：‘今奉天帝惠，交咱兩個奕棋，若勝者得其天下。’不多時，見一人喜悅，一人煩惱。喜者穿皂之人，笑吟吟投北而去；煩惱之人穿紅，悶懨懨往南行。二人既去，又見金甲絳袍神人來取那棋子棋盤。徽宗使林靈素問：‘早來那兩個奕棋是甚人？’神人言曰：‘那奓紅者，乃南方火德真君霹靂大仙趙太祖也；穿皂者，戶北方水德真君大金太祖元皇帝也。’言罷，神人已去。
　　徽宗已備知天機(jī)事，無心游賞月宮，悶悶不悅。迅步閑行。俄至一城，見紅光密合，有天丁守御。遂問曰：‘此何城也？’天丁曰：‘此昊天大帝玉皇之城。’徽宗聞之大駭，與林靈素望天門路，恰待呼青鸞欲離天闕，忽值一人，松形鶴體，頭頂七星冠，僄奓云根屐，身披綠羅闌，手執(zhí)奓寶劍，迎頭而來?；兆谝娏?，思想這人好面熟，欲待詢問。其人見了徽宗，大怒。此人是誰？乃張?zhí)煊X也。言道：‘陛下看看遭囚被虜，由自信邪臣向此行踏。你也戀不得皇宮內(nèi)苑，寵不得皓齒朱顏，虐不得萬邦黎庶。有分離鄉(xiāng)背井，向五國城忍寒受餓！’言訖，用手扯住天子衣，望天門，與一推。林靈素叫苦不迭。把天子推下九天來！不知天子性命如何？
　　金風(fēng)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
　　徽宗叫苦不迭，向外榻上忽然驚覺來，諕得渾身冷汗。李明妃問道：‘陛下緣何驚懼而覺？’天子曰：‘其夢甚異。’上皇將夢中之事，說了一遍。明妃道：‘夢寐之事虛無，不足盡信。’久而天明，徽宗將天上之事，說與林靈素。靈素道：‘興廢分已定，蓋不由人。’徽宗自此之后，朝歡暮樂，無日虛度。
　　徽宗百問林靈素曰：‘朕昔到青華帝君處，獲言改除魔凕，此何謂也？’林靈素答曰：‘今通天下之為教者三：曰儒，曰道，曰釋而已。儒以夫子為宗，道以老子為宗，釋以釋迦為宗?？鬃又?，垂法萬世；蓋曾問道于老子，其道本同。惟有佛氏之教，唐傳奕曾道：“削發(fā)而不拜君親，易衣而茍?zhí)幼赓x，不忠不孝，非我中國之人，乃是西方胡鬼。”佛教最為害道，今縱不可遽滅，合與改正，將佛氏改為宮觀，釋迦改為天尊，菩薩改為大士，羅漢改為尊者，和尚改為德士，皆留發(fā)頂冠執(zhí)簡。’徽宗依奏施行。有皇太子上殿爭之，命胡僧一立藏十二人，并五臺僧二人道堅等，與靈素凚法。僧不能勝，情愿頂冠執(zhí)簡。太子乞贖僧罪。圣旨：‘胡僧偍放，道堅乃中國人，送開封府刺面決配于開寶寺前合眾。’當(dāng)時敕天下，依準(zhǔn)靈素所奏奏行。
　　五臺山寺長違命不從，以此官司拘刷抗命僧，拘囚押至京師，奏聞天子。龍顏大怒，將僧下大理寺獄中去。有僧人帶來行童見師囚了，一氣走至汴河岸上，手中拿奓個小紅葫蘆兒，往汴河中只一傾。不傾時萬事俱休，傾下葫蘆中物，不知是甚物件，只見就那汴河岸上，起一陣狂風(fēng)，俄頃中間，云生四野，霧長八方，轟雷閃電，雨若傾盆，則見汴河水厭厭的長上岸來。排岸司官急申告開封府，開封府急申省，省官即時奏聞天子。
　　天子聞之，大驚，詔宣林靈素至。天子問林靈素道：‘此水如何治得？’林靈素奏道：‘請我主同上城看水去來。’以此徽宗同文武官僚離朝直來城上看那水去。天子同文武官上得城來，則見那水便似千堆雪浪湖天滾，萬派洪波合扇流，艷艷長上平城來！上皇及官里見了大驚，覷林靈素問道：‘卿有何法可以退水？’靈素登城治水，敕之不退，回奏：‘臣非不能治水，一者自乃天道；二者水自太子赦胡僧而得，但令太子拜之可退。’遂遣太子登城，賜御香，設(shè)四拜，水退四丈。京城皆喜。
　　次日，有童子再把葫蘆一傾，水勢越漲，將欲平城?；兆诔鳇S榜召人退水，見一行童將榜收了，有看榜大使即時同行童來城上見天子。天子見道：‘爾小童如何得治此水？’行童曰：‘小行不會，俺師父善能治水。’天子見說，道：‘這和尚見禁在大理寺。’即時交宣至。天子也不問抗惠之罪，便將僧人罪赦了，交治水圣去。僧人既見免其罪犯，即引行童往水邊，望洪波起處把行童與一推在波心里面。天子見了大驚，看時進(jìn)見行童在波心中，涌出半截身體，一只手把個紅葫蘆，一只手拍奓葫蘆口道：‘業(yè)畜不要作業(yè)，收來收來！’不多時，風(fēng)恬浪體，水勢合漕，行童亦不見所在。天子見了道：‘這和尚必是南方二會子左道術(shù)，使此妖法諕朕。交金瓜簇下斬訖報來！’道罷，武士一發(fā)向前，正欲擒那僧人，則見霞光耀目，不能近前，只聽得響喨一聲，見僧人騰空而去，立在云端之上，言道：‘徽宗無道之君，看看被擄，猶自不??！’見虛空中滴溜溜遺下一幅紙來，僧人乘云而去。近臣拾得看時，上有幾句言語云，詩曰：
　　尼父金仙白發(fā)公，愚迷謾說各西東。
　　若還盡悟無生法，總在靈山一會中。
　　又：
　　道君好道寵靈素，天下伽藍(lán)盡滅形。
　　極樂上元?dú)g事罷，看看身死五云城。
　　天子見了道：‘知他是甚言語？’遂罷。眾官擁從天子回駕。
　　林靈素為見退水，不及五臺僧人靈驗；又思遭遇徽皇，圣眷甚厚，出入禁中已久，屢蒙朝廷頒賜金帛甚富；乃上表乞骸骨，歸溫州營造青牛觀，修真養(yǎng)道，祝延圣壽?；兆诓辉仕?。十一月，全臺奏林靈素妄議神霄，妖惑圣聽，改除釋教，毀謗大臣。靈素即日攜衣被出宮?；兆诮翟t與宮祠溫州居住。
　　靈素至溫州營造青牛觀已成，一日，攜遺表一通，見溫守閭丘鶚，乞為繳進(jìn)；及辭州官親黨而別，回歸本觀，與其徒曰：‘某荷圣恩，有希世之遇。將來我逝之后，可將七寶數(shù)珠托觀主藏之，恐他年朝廷有命取索，謹(jǐn)以獻(xiàn)焉。其余物件，汝輩可罄吾所有分之。’生前自卜墳于城南，囑其隨行弟子皇城張如晦云：‘汝可扛舁我棺出城南山，遇地拆處，即是穴也?？删哇逄幘蛏钗宄撸婟斏弑阆鹿?。’師卒后，其徒如其遺命，扛舁棺木出所分葬地，果然地自發(fā)坼。掘深數(shù)尺，不見龜蛇，下視其次，深不可測，遂下棺葬埋。平明視之，四望坦然，不知葬所。及靖康之變，朝廷下溫州監(jiān)化靈素之墓，不知所在，命遂寢。
　　十一月，冬至后，徽宗又感起樂事，且為一年四季，好景良時，不容虛度，且如一年內(nèi)：
　　春乘寶馬，芳徑閑游；夏泛晝船，長湖恣賞；秋辰采菊，龍山登高；冬月觀梅，獸爐暢飲。
　　且說世人遇這四季，尚能及時行樂；何乂徽宗是個風(fēng)流快活的官家，目見帝都景致，怎不追歡取樂？皇都最貴，帝里偏雄：皇都最貴，三年一度拜南郊；帝里偏雄，一年正月十五夜。夜州里底喚做山柵，內(nèi)前的喚做鰲山；滀臘月初一日直點(diǎn)燈到宣和六年正月十五日夜。為甚從臘月放燈？蓋恐正月十五日陰雨，有妨行樂，故謂之預(yù)賞元宵。怎見得？有一只曲兒喚做‘賀圣朝’：
　　太平無事，四邊寧靜狼俬杳；國泰民安，謾說堯舜禹湯好。萬民矯望，景龍門上，龍燈鳳燭相照。聽教雜劇喧笑，藝人巧。寶箓宮前呚水書符斷夭，艮岳傍相竹林深處勝篷島。笙歌鬧，柰吾皇不候，等元宵景色來到，恐后月陰晴未保。
　　東京大內(nèi)前，有五座門：曰東華門，日西華門，曰景龍門、神徽門、曰宣德門。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鰲山高燈，長一十六丈，闊二百六十五步；中間有兩條鰲柱，長二十四丈；兩下用金龍纏柱，每一個龍口里，點(diǎn)一盞燈，謂之‘雙龍銜照’。中間奓一個牌，長三丈六尺，闊二丈四尺，金書八個大字，寫道：
　　‘宣和彩山，與民同樂。’
　　彩山極是華麗：那彩嶺直趨禁闕春臺，仰捧端門。梨園奏和樂之音，樂府進(jìn)婆娑之舞。絳綃樓上，三千仙子捧宸京；紅玉欄中，百萬都民瞻圣表。且如前代慶賞元宵，只是三夜。蓋自唐元宗開元年間，謂天官好樂，地官好人，水官好燈。上元時分，乃三官下降之日，故從十四至十六夜，族三夜元宵燈燭。至宋朝開寶年間，有兩浙錢王獻(xiàn)了兩夜浙燈，展了十七八兩夜，謂之五夜元宵。怎見得？昔人有只曲調(diào)，道是：
　　帝里元宵風(fēng)光好，勝仙島蓬萊。至動飛塵，車喝繡轂，月照樓臺。三官此夕歡諧。金蓮萬盞，撒向天街。訝鼓通宵，花燈竟起，五夜齊開。
　　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去大內(nèi)門直上一條紅綿繩上，飛下一個仙鶴兒來，口內(nèi)銜一道詔書。有一員中使接得展開，奉圣旨‘宣萬姓’。有快行家手中把奓金字牌喝道：‘宣萬姓！’少刻，京師民有似云浪，盡頭上戴奓玉梅雪柳鬧鵝兒，直到鰲山下看燈。進(jìn)去宣德門直上有三四個貴官，金捻線撲頭，舒角紫羅窄袖袍，簇花羅。那三四個貴官姓甚名誰？
　　楊戩，王仁，何霍，六黃大尉。
　　這四個得了圣旨，交撒下金錢銀錢，與萬姓搶金錢。那教坊大使袁陶曾作一詞，名做‘撒金錢’：
　　頻瞻禮，喜升平，又逢元宵佳致。鰲山高聳翠，對端門珠璣交制。似嫦娥降仙宮，乍臨凡世。恩露勻施，憑御欄圣顏垂視。撒金錢，亂拋墜，萬姓推搶沒理會。告官里，這失儀且與免罪。
　　是夜撒金錢后，萬姓個個遍游市井，可謂是：
　　燈火熒煌天不夜，笙歌嘈雜地長春。
　　至十五夜，去內(nèi)門直上賜酒。兩壁有八廂，有二十四個內(nèi)前等子守奓，喝道：‘一人只得吃一杯！’有光祿千人，把奓金侐勸酒。真?zhèn)€是：金盞內(nèi)酒凝琥珀，玉觥里香勝龍涎。一似：
　　蟠桃宴罷流瓊液，惠賜流霞賞萬民。
　　那看燈的百姓，休問貴富貧賤老少尊卑，盡到端門下賜御酒一杯。有教坊大使曹元寵口號一詞，喚做‘脫銀袍’：
　　擠楚風(fēng)光，升平時世；端門交撒碗，遂逐旋溫來。吃得過，那堪更使金器，分明是與窮漢消災(zāi)滅罪。又沒支分，猶然遞滯，打篤磨槎來根底。換頭巾，便上弄交番廝替。官告糾□里，襕逗高陽餓鬼。是時底王孫、公子、才子、伎人、男子漢，都是了頂背帶頭巾，窄地長背子，寬口儀，側(cè)面絲鞋，吳綾襪，銷金長肚，妝奓神仙；佳人進(jìn)是戴身單扇冠兒，插禁苑瑤花，星眸與秋水爭光，素臉共春桃凚艷，對伴的似臨溪雙洛浦，自行的月殿獨(dú)嫦娥。那游賞之際，肩兒廝挨，手兒廝把，少也是有五千來對兒！詩曰：
　　太平時節(jié)喜無窮，萬斛金蓮照碧空。
　　最好游人歸去后，漢頭花弄曉來風(fēng)。
　　是夜鰲山僄下人叢閑里，忽見一個婦人吃了御賜酒，將金杯藏在懷里，吃光祿寺人喝?。?#8216;這金盞是御前寶玩，休得偷去！’當(dāng)下被內(nèi)前等子拿住這婦人，到端門下。有閣門舍人且將偷金杯的事，奏知徽宗皇帝。圣旨問取因依。婦人奏道：‘賤妾與夫伅同到鰲山下看燈，人鬧里與夫相失。蒙皇帝賜酒，妾面帶酒容，又不與夫同歸，為恐公婆怪責(zé)，欲假皇帝金杯歸家與公婆為照。臣妾有一詞上奏天顏，這詞名喚“鷓鴣天”：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觀鶴笙歌舉，不覺鴛鴦失進(jìn)傸。天漸曉，感皇恩，傳賜酒，臉生春。歸家只恐公婆責(zé)，也賜金杯作照憑。’徽宗覽畢，就賜金杯與之。當(dāng)有教坊大使曹元寵奏道：‘適來婦人之詞，恐是伊夫宿構(gòu)此詞，騙陛下金盞。只當(dāng)押婦人當(dāng)面命題，令他撰詞。做得之時，賜與金盞；做不得之時，明正典刑。’帝準(zhǔn)奏，再令婦人做一詞。婦人請命題。準(zhǔn)圣旨，令將金盞為題，‘念奴嬌’為調(diào)。女子領(lǐng)了圣旨，口占一詞道：
　　桂魄澄輝，禁城內(nèi)萬盞花燈羅列。無限坐佳人穿繡徑，幾多妖艷奇絕。鳳燭交光，銀燈相射，奏簫韶初歇。鳴稍響處，萬民瞻仰宮闕。妾自閨門給假，與夫攜手共賞元宵，誤到玉皇金殿砌。賜酒金杯滿設(shè)。量窄從來紅凝粉面，尊見無憑說。假王金盞，免公婆責(zé)罰臣妾。
　　徽宗見了此詞，大悅，不許后人攀例，賜盞與之?；兆谟^燈以罷。是時開封府尹設(shè)幕次在西觀下彈壓，天府獄囚盡押在幕次斷決，要使獄空?；兆谂c六宮從樓上下覷西觀斷決公事，眾中忽有一人黑色布衣，若寺僧行里狀，從人眾中跳身出來，以手晝簾，出指斥至尊之語?；兆诖笈?，遣中使執(zhí)于觀下，令有司栲問。棰掠亂下，又加炮烙，詢問此人為誰。其人略無一語，亦無痛楚之色，終不肯吐露情實。有司斷了足筋，俄施刀臠，血肉狼籍，終莫知其所從來。帝不悅，遂罷一夕歡。真?zhèn)€是：
　　青春過了增華發(fā)，歡樂既極哀情來。
　　后來呂省元做‘宣和講篇’說得宣和過失最是的當(dāng)。今附載于此：‘世之論宣和之失者，道宋朝不當(dāng)攻遼，不當(dāng)通女真，不當(dāng)取燕，不當(dāng)任郭藥師，不當(dāng)納張倉。這個未是通論。何以言之？天祚失道，內(nèi)外俱叛，遼有可取之釁，攻之直也。女真以方張之勢，斃垂亡之遼，他日必與我為鄰，通之可也。全燕之地，我太祖、太宗日戰(zhàn)而不能取，今也兼弱攻強(qiáng)，可以收漢、晉之遺黎，可以壯關(guān)河之上勢，燕在所當(dāng)取也。郭藥師舉涿、易來降，則以燕人守燕可也。平州乃燕之險，張倉舉平州來歸，則撫之亦可也。中國之召侮于女真者，不在乎此。蓋女真初未知中國虛實，初焉遣使非人，泛海屢至，每為其酋所辱，則取輕于甚始矣。及議山后地，粘罕兀自說南朝四面被邊，若無兵刀，怎能立國？如此強(qiáng)大，尚有畏怕中國的意。自郭藥師既降之后，遼人垂滅之國，尚能覆敗官軍。虜酋曾告馬廣道：“劉起慶用兵，一夕逃遁，您看我家用兵有走的么？”則中國之取侮于女真者，不特一事也。設(shè)使當(dāng)時不攻遼，不通女真，不取燕山，不認(rèn)藥師，不納張倉，其能保金兵之不入寇乎？蓋宣和之患，自熙寧至宣和，小人用事六十余年，奸幸之積久矣。彗犯帝座，禍在目前而不知；寇入而不罷郊祀，怕礙推恩；寇至而不告中外，怕妨恭謝；寇迫而不撤彩山，怕礙行樂。此小人之夷狄也。童貫使遼，遼人笑曰：“大宋豈無人，乃使內(nèi)臣奉使耶？”女真將叛盟，朝廷遣使者以童大王為辭，粘罕笑道：“汝家更有人可使么？”此宦官之夷狄也。虜至燕而燕降，至河北則河北之軍潰，至河南即河南之戍散。此兵將之夷狄也。置花石綱，而激兩浙之盜起；科免夫錢，而激河北、京東之盜熾。此盜賊之夷狄也。自古未有內(nèi)無夷狄，而蒙夷狄之禍者。小人與夷狄皆陰類，在內(nèi)有小人之陰，足以召夷狄之陰。霜降而豐鐘鳴，雨至而柱礎(chǔ)潤。以類召類，此理之所必至也。宣和之間，使無女真之禍，必有小人篡弒，盜賊負(fù)乘之禍悉。’       
利集   
　　詩曰：
　　泰道亨時戒復(fù)隍，宣和往事可嗟傷！
　　正邪分上有強(qiáng)弱，罔克念中分圣狂。
　　天已儆君君不悟，外無敵國國常亡。
　　道君驕佚奢淫極，詎料金人來運(yùn)糧！
　　三月，金人來運(yùn)糧二十萬斛。宣撫司譚稹對使者道：‘宣撫司都無片文只字，許糧之約，難以奉承。’其使云：‘去年四月間，趙良嗣曾許來。’稹道：‘良嗣口許，怎可信憑？’終不之與。后來金人舉兵，亦借此以為辭耳。
　　閏月，京師地震，宮中殿門皆搖動有聲。又陜西、蘭州諸山草木皆沒入地中；其黍苗在山下者，又生于山上。朝廷遣黃潛善按視，潛善歸謂訛傳，不以實聞于上。
　　秋，七月，遣校書郎僺膚敏為賀生辰使。膚敏奏言：‘金國生辰后天寧節(jié)五日，今來聞北虜遣使，吾先反之，于威重已損；萬一彼不至，豈不為朝廷羞？臣至燕山伺候，設(shè)若不來，則以吏命置諸境上而返。’徽宗以其言為然。至燕山，金使果不來，遂置幣而返。
　　十二月，兩京、河、浙路大水。是時災(zāi)異疊見：都城有青果男子，有孕而誕子，坐蓐不能收，換易七人，始分娩而逃去；又豐樂樓酒保朱氏子，其妻年四十余，忽生髭髯，長六七寸，毓秀甚美，宛然一男子之狀；京尹以其事聞于朝，詔度朱氏妻為道士。是歲河北、山東連歲兇荒，民間米糧不給，爭削榆皮采野菜以充饑，至自相食，于是饑民并起為盜：山東有張仙聚眾十萬圍浚州，浚州去京師才百二十里而近，而朝廷恬不知之；又有高托山聚眾三十萬起于河北，徽宗遣內(nèi)侍梁方元帥兵討之。
　　宣和七年正月，金人滅遼。六月，封童貫為廣陽郡王。金人以遼主天祚被摛，李用和來告慶?；兆谠t童貫復(fù)行宣撫云中等路。
　　八月，有都城東門外賣菜夫突入宣德門下，忽若迷罔，將菜擔(dān)拋棄，向門戟手而言曰：‘太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來到。八郎驕奢喪國，尚宜速改也！不爾，悔無及矣！’邏卒捕其人赴開封府獄。一夕，其人方蘇，再三詢問，竟不知向所言者。密于獄中殺之。
　　是時萬歲山傸狐于宮殿間陳設(shè)器皿對飲，遣兵士逐之，彷徨不去。九月，有狐自艮岳山直入中柰，據(jù)御榻而坐；殿帥遣殿司張山逐之，徘徊不去?；兆谛闹錇椴幌橹?，而蔡攸曲為邪說，稱艮岳有狐王求血食乃爾。遂下詔毀狐王廟。
　　十二月，金國遣斡離不、粘罕分兩道寇邊。斡離不軍自燕山宜犯河北，粘罕軍自河?xùn)|直趨太原。斡離不入寇，遇吏部員外郎傅察為接伴賀正使，遂至境上，為斡離不所執(zhí)，責(zé)令投拜。副使蔣區(qū)以下皆羅拜稱臣。獨(dú)傅察不屈。虜以兵脅之，謂察曰：‘南朝天子失德，我興兵來此吊伐。’傅察回言：‘爾欲敗盟，借此以為兵端。自古至今，用兵者以曲直為勝負(fù)，南北兩朝，勢均力敵，安知爾非送死哉？我項可斷，膝不可屈！’虜酋大怒，執(zhí)傅察而殺之。察乃傅堯俞的從孫也。
　　童貫至太原，遣保州路廉訪使者馬擴(kuò)奉使粘罕軍前。粘罕嚴(yán)兵待之，令馬擴(kuò)用庭參禮數(shù)參拜。粘罕踞坐以受其拜，謂馬擴(kuò)曰：‘大圣皇帝與趙皇跨海通好，各立誓書，期以萬世無毀。不謂貴朝違約，陰納張倉之降將；燕京逃去官民，盡行拘收，本朝累牒追還，皆以空文相給。我今大兵來辯曲直，汝可辭我歸！’擴(kuò)自云中回太原，具以粘罕之言告童貫。貫欲逃歸，計請?zhí)瓗洀埿⒓兩套h。孝純劌曰：‘金人渝盟，大王宜會諸路將士竭力支吾；今大王一去，人心動搖，河?xùn)|、河北之地，不旋踵而失矣！’貫怒目嗔劌曰：‘吾受命宣撫，非守土臣也！’孝純曰：‘大王若欲辭其責(zé)，則朝置帥欲何為哉？’孝純撫掌笑曰：‘平時童大王作多少威福，一旦金虜渝盟，便乃畏怯如此。身為國家重臣，不能以身排患難，但要奉頭鼠竄，將何面目見天下士乎？’童貫即日逃歸京師。
　　斡離不陷燕山府，郭藥師等判降之。粘罕陷朔州、武縣、代州、忻縣，圍太原府。斡離不犯中山府。朝廷罷花石綱及非法供，井延福宮西城租課內(nèi)外制造局。
　　金國傳檄書至。童貫得虜牒，開拆始知為檄書，其言大不遜。是時徽宗正行郊祭，大臣匿邊報不以奏聞，道是恐妨恭謝。及恭謝禮畢，方以檄書進(jìn)呈徽宗?；兆谟偷?，下詔罪己求言。手詔云：
　　‘朕獲承休德，托于士民君王之上，二紀(jì)于茲，雖兢業(yè)存于中心，而過咎行于天下。蓋以寡昧之資，藉盈成之業(yè)，言路壅蔽，導(dǎo)諛日聞，恩悻持權(quán)，貪饕得志。搢紳賢能，陷于黨籍；政事興廢，拘于紀(jì)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旅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fēng)。利源酤榷已盡，而牟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冗食者坐享富貴。災(zāi)異請謫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曠，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應(yīng)天下方鎮(zhèn)郡縣守令各帥師寡眾，勸王捍邊。能立奇功者，并優(yōu)加獎異，不限常制。草澤之中，懷抱異才，能為國家建大計，定大業(yè)，或出使疆外者，并不次升用；其尤異者，以將相待之。中外臣寮士庶，并許直言極諫，實封投進(jìn)，雖有失當(dāng)，亦不加罪。’庚申，徽宗內(nèi)禪，以道君號退居龍德宮。皇太子即皇帝位，立妃朱氏為皇后。遣李鄴使虜，告內(nèi)禪，且講和好。
　　干離不帥兵犯慶源府，其太史奏：‘南朝帝星復(fù)明。’虜驚欲遁回，郭藥師曰：‘南朝未必有備，不如姑行。’斡離不信其言，遂進(jìn)師攻信德府，執(zhí)其守臣楊信功。虜酋登門，撫諭居民。
　　太學(xué)生陳東率太學(xué)諸生，伏闕上書，數(shù)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李彥、朱參之非，指為‘六賊’，乞誅之以謝天下。其書略曰：
　　‘臣等聞自古帝王之盛，莫及唝堯、舜。堯、舜之盛，莫大于賞罰惡。堯之時，有八元八凱而未暇用，有四兇而未暇去，堯非不知其可用可去也，意謂我將倦于勤，必以天下授舜，特留以遺之，使大用誅賞，以示天下耳。故傳曰：“舜有大功二十，而為天子，天下誦之，至今不息。”臣切謂在道君皇帝時，非無賢才如八元八凱而未用者，非無奸臣賊子如四兇而未去者，道君亦非不知之，特留以遺陛下。欲知奸臣賊子如四兇者乎？曰蔡京，曰王黼，曰童貫，曰李彥，曰梁師成，曰朱參是也。臣等謹(jǐn)按蔡京罪惡最大：天資兇悖，首為亂階，陷害忠良，進(jìn)用儈佫；引置子孫，盡居要涂。變亂祖宗法度，竊弄朝廷爵賞。殘暴生民，交結(jié)閹官，包藏禍心，比之王莽。緣京用事，奸人并進(jìn)，王黼相繼為相，騁柔曼之容，肆俳優(yōu)之行；欺君罔上，蠹國害民，無所不至。童貫實因京助，遂握兵權(quán)，至為太師封王，貪功冒賞，不寤事機(jī)，朔方之兵，遂致輕舉，敗我國盟，失我鄰好，今日之事，咎將誰執(zhí)？貫之所恃者梁師成，實聯(lián)婚姻以相救援。師成外示恭謹(jǐn)，中存險詐；假忠行佫，藉賢濟(jì)奸；盜我儒名，高自標(biāo)榜。李彥狠括民田，威震三路，奪民資產(chǎn)，重斂租課，克剝太甚，盜賊四起。曩時清溪之寇，實由朱參父子侵害東南之民，怨結(jié)數(shù)路，方臘一呼，四境響應(yīng)，屠割州縣，殺刃吏民，天下騷然，彌年不已，皆朱參父子所致。按朱參父子曾犯徒杖脊，始因賄事蔡京，交結(jié)閹寺，收買花石進(jìn)奉之物，其實盡以入己，騷動數(shù)路，蔑視官司，僅同奴仆；所貢物色，盡取之民，撤民屋廬，掘民墳丷，幽冥受禍，所在皆然；甚者深山大澤，人亡所不到之地，茍有一花一石，擅作威福，迫脅州縣杖并必取，往往顛踣陷溺以隕其身；東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而寢其皮。天下扼腕于此六賊者久矣！誤我國家，離我民心，天下困弊，盜賊競起，夷狄交侵，危我社稷，致道君皇帝哀痛罪己之詔，播告四方。京等六賊罪狀未白，典刑未正，天下無不歸怨上皇。若不誅此六賊，將何以雪道君皇帝之謗，以解天下之疑哉！乂今日之事，蔡京壞亂于前，梁師成陰賊于內(nèi)，李彥結(jié)怨于西北，朱參結(jié)怨于東南，王黼、童貫又從而結(jié)怨于二虜。敗祖宗之盟，失中國之信，創(chuàng)開邊隙，使天下勢危如絲發(fā)。此六賊者，異名同罪。伏愿陛下擒此六賊，肆誅市朝，傳真四方，以謝天下。庶幾道君皇帝未為之志，繼成于陛下，豈不偉哉！’書上不報。那時李邦彥未解相印，才出宮門，數(shù)萬人攔路伏闕陳言，皆指斥六賊專以淫佚蠱惑徽宗，故宣和數(shù)年之間，朝廷蕩無綱紀(jì)。劉屏山有詩云，詩曰：
　　梁園歌舞足風(fēng)流，美酒如刀解斷愁。
　　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樊樓乃是豐樂樓之異名，上有御座，徽宗時與師師宴飲于此，士民皆不敢登樓。及金兵之來，京師競唱小詞，其尾聲云：‘蓬蓬蓬，蓬乍乍，乍蓬蓬，是這蓬蓬乍。’此妖聲也。劉屏山‘汴京事紀(jì)’有詩云，詩曰：
　　倉皇禁陌夜飛戈，南去人稀北去多。
　　自古胡沙埋皓齒，不堪重唱蓬蓬歌。
　　是時徽宗追咎蔡京等迎逢諛佫之失，將李明妃廢為庶人；在后流落湖湘間，為商人所得，因自賦詩曰，詩曰：
　　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
　　縷衫檀板無顏色，一曲當(dāng)年動帝王。
　　是年欽宗即皇帝位，改元靖康，大赦天下。
　　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立春。先是太史局造士牛，陳于迎春殿，至期，太常去備樂迎土牛，鞭而碎之。初五日夜，守殿卒聞殿中哭聲甚哀，又聞?chuàng)魮渲?，移更方止。平明觀之，見勾芒神面有淚痕滴瀝，襟袖猶濕；其牛首角于地上，尚有刀斧痕可驗。吏白有司，密地修補(bǔ)以行事。識者皆知其非吉兆也。
　　正月，下求言詔，有監(jiān)察御史余應(yīng)求上書，詔賜章服。蓋自金人犯邊，求言之詔凡幾下，往往事緩則阻抑言者。當(dāng)時民謠言：‘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初九日，邊報金兵已在河北，時內(nèi)侍梁方平領(lǐng)兵在河北岸，賊騎奄至，倉卒奔潰。時南面守橋者，望見金兵旗幟，燒斷橋纜，陷沒數(shù)千人，虜因此不得濟(jì)。方平既潰，循灌軍亦望風(fēng)奔散。我?guī)熢诤幽险邿o一人，金兵乃取小船以渡，凡五日，馬軍方渡盡，步軍猶未渡也。時以郭藥師為向?qū)?。藥師前?qū)至浚州。欽宗下詔親征。王黼為見胡騎欲犯京師，載其老小東下。欽宗詔竄王黼永州，籍其家，得金寶以萬計。其侍妾甚多，有封號者：為令人者八，為安人者十。王黼平時公然賣官，取贓無數(shù)，京師謠言云：‘三百貫，日通判；五百索，直秘閣。’蓋言其賣官爵之價也。王黼至雍丘縣南固村，吳敏、李綱指燕山之役為王黼罪，乞誅之。下開封尹矗山聞其事，山遣使武吏殺之，取其首級以獻(xiàn)。朱參削官放歸田里；未幾，儈管循州，籍其家財；尋亦賜死。李彥亦賜死，籍其家。
　　上皇遂出南薰門．如南京。時蔡京父子欲避難南奔，乃除宋煥為江淮京浙發(fā)運(yùn)使；而蔡京、宋煥之家小，盡南下矣。
　　二月初二日，斡離不兵抵城下，徑趨牟襕岡天駟監(jiān)，獲馬二萬疋，芻豆如山。蓋郭藥師曾在此地打毬，來導(dǎo)虜兵先據(jù)之也。金人已渡河，乃呼曰：‘使南朝若遣二千人守河，我輩怎生得渡哉！先是遺李剿使虜軍求和，鄴歸盛夸虜強(qiáng)我弱，謂虜人如虎，如馬，如龍，上山如猿，下水如獺；其勢如太山，中國如累卵。時號李鄴做‘六如給事’。
　　金兵攻通天景陽門甚急，李綱督將士拒之。金兵又攻陳橋、封丘、僺州門，綱登城力戰(zhàn)，自卯至酉，殺賊數(shù)萬。馬忠又以京西兵殺金人于順天門外，軍聲大振。遣鄭望之使金軍，使高世則副之；又改差李棁奉使。望之等見斡離不云：‘上皇朝皆已往事，今少帝與大軍別立誓書，結(jié)萬世歡好，仍遣親王宰相詣軍前議事。’斡離不遣王汭譯云：‘京城破在頃刻，所以斂兵不攻者，徒以主上新立之故，所以存趙氏宗社。今議和須索犒師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疋緞百萬疋；尊金主為伯父；將燕山之人在漢中者歸還，割中山、太原、河間三鎮(zhèn)之地；仍以宰相親王為質(zhì)。和議可成也。’乃以書遣肖三寶奴、耶律忠、王汭與李棁來。詔皇弟康王為軍前計謀使，張邦昌副之。時李綱固爭不能奪，而康王竟行?？低趿籼敔I數(shù)月，當(dāng)與金國太子同習(xí)射，康王連發(fā)三矢，皆中筈連珠不斷。金太子謂此必將臣之良家子，假為親王來質(zhì)，語斡離不曰：‘康王恐非真的。吝是親王，生長深宮，豈能習(xí)熟武藝，精于騎射如此？可遣之別換真太子來質(zhì)。’斡離不心亦憚之，復(fù)請遣肅王樞代為質(zhì)。康王遂得南歸。
　　京畿北路制置使種師道及統(tǒng)制官姚平仲，帥冱原奏鳳路兵勤王；熙河經(jīng)略姚古，秦鳳經(jīng)略種師中，折彥質(zhì)、折可求等勤王兵至二十萬。京師人心少安。欽宗聽得勤王兵來至，喜甚，開安上門，命李綱迎勞諸軍。是時朝廷已與金人講和，欽宗問諸帥曰：‘今日之事，卿意如何？’師道奏曰：‘女真不知兵，豈有孤軍深入人境，而能善其歸哉？’欽宗宣諭曰：‘業(yè)已講和矣。’師道對曰：‘臣以軍旅之事事陛下，余非所敢知也。’即拜同知樞密院事。
　　時金人講和，索金銀甚急，王孝迪揭榜立賞，根括在京軍民官吏金銀，違者斬之。得金二十余萬兩，銀四百余萬兩。民間藏蓄，為之一空。梁師成留京都，或言師成有保護(hù)東宮之功。太學(xué)生陳東言：‘蔡京、童貫、朱參父子挾道君南巡，恐生變離；梁師成未正典刑，請置之法。’欽宗下詔暴其罪，黜為散官，命開封吏押至八角鎮(zhèn)殺之。
　　姚平仲者，世為西陲大將，幼孤，從父姚古養(yǎng)為子，年十八，與夏人戰(zhàn)臧底河，殺彼甚眾。宣撫童貫召與語，平仲不屈；貫不悅，抑其功賞。睦州方臘作耗，道君曾遣童貫討賊。貫雖不喜平仲，但心服其勇，復(fù)取平仲偕行。及賊平，平仲之功冠軍，不愿推賞，乃謂貫曰：‘平仲不求官賞，但愿一見主上耳。’貫愈忌之。他將如王淵、劉光世者，皆得召見，獨(dú)平仲不得召，貫忌其功故也。欽宗是時在東宮知其名，及即位，金人圍京城，平仲以勤王之兵來，乃得召見。賜見福寧殿，厚賜金帛，許功成之日，有不次之賞。平仲請出死力，夜劍虜營，生擒斡離不，奉康王以歸。及出，連破兩寨；奈機(jī)事已泄，虜已夜徙去，平仲之志未遂。姚古選精銳五萬人自滑州進(jìn)屯虜營之后，克日并力功擊，有必勝之道；奈李邦彥力主和譏，恐其功成，遂廢親征行營使，罷李綱，已謝金虜，歐堅講和之議也。姚平仲憤恨朝廷無用兵意，遂乘一青騾亡命，一晝夜馳七百五十里，抵鄧州，方得食。入武關(guān)，至長安，欲隱華山，顧以為淺；奔入蜀；至青城山上清宮留一日，復(fù)入大面山，行二百七十余里，度采藥者不能至，乃解縱所乘騾，得石穴以居。朝廷屢下詔求之，弗得也。至于乾道、熙寧之間，始出至丈人觀，自言年十余，紫髯郁然長數(shù)尺，其行速若奔馬。陸放翁為題青城山清宮壁詩云：
　　造物困豪杰，意將使有為；
　　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賢。
　　姚公勇冠軍，百戰(zhàn)起西陲。
　　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
　　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貌姿。
　　我亦志方外，白頭未逢師；
　　年來幸廢放，倘遂與世辭。
　　從公游五岳，稽首浼靈芝，
　　金骨換綠髓，尳然松杪飛。
　　丙午日，金虜退師。自圍京城凡三十三日，既得許割三鎮(zhèn)詔書及肅王為質(zhì)，不待金幣數(shù)足，遣使告辭而去。種師道請臨河邀擊之；李綱請用寇準(zhǔn)澶淵講和故事，用兵護(hù)送之。乃命姚古、種師中、折彥質(zhì)、范瓊等領(lǐng)十余萬兵，數(shù)道并進(jìn)，俟有便利可擊，則并力擊之。時李邦彥恐諸將有邀擊之功，密奏欽宗曰：‘吾國新與金國講和，豈宜聽諸將邀擊之計以阻和議？’立大旗于河?xùn)|、河北兩岸上，寫云：‘準(zhǔn)惠，有擅用兵者依軍法！’諸將之氣索然矣。
　　蔡京責(zé)授秘書監(jiān)分司南京，尋移德安府衡州安置。正言崔鶠言：‘賊臣蔡京奸邪之術(shù)，大類王莽，收天下奸邪之士，以為腹心，遂致盜賊旲起，夷狄動華，宗廟神靈，為之震駭。’遂竄蔡京儋州編置；及其子孤三十三人，并編管遠(yuǎn)惡州軍。在后蔡京量移至潭州。那時使臣吳信押送，信為人小心，事京尤謹(jǐn)。京感舊泣下；嘗獨(dú)飲，命信對坐，作小詞自述云。‘西江月’：
　　八十衰年初謝，三千里外無家；孤行骨肉各天涯，遙望神京泣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謾繁華，到此番成夢話。
　　蔡京居月余，怨恨而死。年八十余。蔡攸責(zé)永州安置，徙潯、雷二州，后移萬安軍。朝廷遣使就萬安軍斬之，傳首四方。蔡修亦以復(fù)辟之謗伏誅。童貫初貶惡州居住，量移彬州。朝廷下詔數(shù)童貫誤國家之罪有十，追至南雄州斬之，傳首首京師。有詩為證，詩曰：
　　權(quán)奸誤國禍機(jī)深，開國承家戒小人。
　　六賊盡誅何足道，奈何二圣遠(yuǎn)蒙塵！
　　三月，李綱追上皇于南京，入居龍德宮。
　　趙良嗣仗虜開邊隙，竄柳州，尋亦就誅。
　　種師中擊虜于榆次，死于難。姚古師潰于盤陀，退保隆德府。再召李綱為兩河宣撫。
　　六月，太白熒惑歲星鎮(zhèn)星聚于張，彗出紫微垣。
　　七月，彗出東北，長數(shù)丈，北掃帝座，掃文昌。大臣李邦彥等奏曰：‘此乃夷狄將衰之兆，不足為中國憂。’提舉醴泉觀譚世績面奏：‘垂象可畏，當(dāng)修德以應(yīng)天，不宜惑其諛說。’下詔除民間疾苦十七事。
　　勝捷軍統(tǒng)制張師正與金賊遇于河北而潰，至大名府，直撫吏李彌大斬師正以俿；而師正部下眾不自安。會童貫已誅，其大校李福承師正之軍以叛，遂掠災(zāi)、青間，脅從至四萬人，所過無仱類。李彌大遣稗將韓世忠統(tǒng)所部五百人襲擊之，擒李福，斬于軍，余皆棄甲遁。其眾猶有萬余人。世單騎入其軍，謂曰：‘我輩皆西人，平時惟殺災(zāi)賊，那曾作賊耶？官家使我招汝，若能降，悉赦汝罪。’眾皆羅拜而降。
　　八月，劉岑、李若水使虜。十月，竄李綱。時斡離不陷真定府。十一月，康王構(gòu)使斡離不軍，許割三鎮(zhèn)。斡離不犯京師，朝廷自唐恪、耿南仲等散西南兩道兵，至是時，四方勤王之師無一來者。都城惟僺士上四軍及中軍校勇，京東西弓手十余人。時有偰五百余座在郊外，無人收之，兵部則謂屬朝廷，系樞密院當(dāng)收；樞密則謂自有所屬軍器監(jiān)；或謂駕部當(dāng)收，駕部則為庫部當(dāng)收；彼此互相推托，皆棄之不收，反遺之以與金人用。
　　是時，欽宗以手札促張叔夜提兵三萬人入僺，屯于玉津園。夜同孫傳、范瓊夜襲虜營，不克。閏月，粘罕犯京師，屯青城。復(fù)遣肖慶來議和，堅請上出城會盟。乃詔都水監(jiān)丞處權(quán)為報謝使，以書報之。粘罕進(jìn)而不受。大雨雪，彗出竟天。
　　丙辰，京城自十一月二十五日被圍，凡四十日，午時失守。先是有卒名郭京者，自言能用遁甲法，可以生擒粘罕、干離不等。何屄、孫傳與內(nèi)侍等皆傾心尊信之。又有劉孝竭各募眾，或稱六丁力士，或稱北斗神兵，或稱天關(guān)大將，各乧郭京所為。是日大開宣化門，出與虜接戰(zhàn)，為金兵分四翼并進(jìn)，郭京脫身逃遁，眾皆披靡，城遂陷。王宗濋引殿班下城傳呼救駕，四壁土大潰，金人因而上城。統(tǒng)制姚仲友為軍士所殺，何彥慶力戰(zhàn)死于城上。張叔夜請駐蹕襄陽以圖幸雍。叔夜連四日大戰(zhàn)，力斬金人金軍大將二人，身被數(shù)槍，父子力戰(zhàn)，士皆殊死凚。上聞城陷，乃慟哭曰：‘朕不用種師道言，以至于此！’蓋春初虜之去也，師道勸欽宗乘其半渡擊之，牽于和議不從，師道厲聲曰：‘異日必為后患！’至是果如其言，故欽宗悔不從其請也。后南侕詠史有一詩云，詩曰：
　　陳亡分明斷簡中，才看卷首可占終。
　　兵來尚恐妨恭謝，事去方知悔來攻。
　　丞相自言芝產(chǎn)第，太師頻奏鶴翔空。
　　如何宜到宣和季，始憶元城與了翁？
　　二十五日，京師陷。金兵入城。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兩式幸虜營面議和及割地事。十二月初五日，遣入城搬挈書籍，并國子監(jiān)三省六部司，或官制天下戶口圖，人民財物。初九日，又遣人搬運(yùn)法物、車輅、鹵簿、太常樂器及鐘鼓刻漏，應(yīng)是朝廷儀，制取之無有少遺。十九日，京師雪深數(shù)尺，米斗三千，貧民饑餓，布滿街，巷死者盈路。金人又肆兵劍掠富家。粘罕命一將領(lǐng)甲士百余人，在天津橋駐札，民不敢過。壯者釗剝脫而殺之，婦女美麗者留之。城中閉戶，干敢出入。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國主有命，于京師中選擇十八已下女子一千五百人充后宮只應(yīng)。于逐方巷廿四廂集民女子揀選出城，父母號泣，聲動天地。其女子往往為金人恣行淫濫。
　　靖康二年正月初一日，粘罕遣人入城朝賀，頗不為禮。十一日，粘罕遣人人城請車駕軍前議事。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帥奉北國皇帝圣旨，今者兵馬遠(yuǎn)來，所議事理，今已兩國通和，要得金一百廿萬兩，銀一百五十萬兩。’于是金人執(zhí)開封府尹何屄分廂拘括民戶金、銀、釵、釧、镮、鈿等星銖無余；如有藏匿不赍出者依軍法，動輒殺害，刑及無辜。廿三日，金人遣人入城，持北書曰：‘今兩國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帥府請兩朝皇帝軍前面議可否申奏。’廿九日，金人復(fù)遣使請車駕出城，且冤到北國書曰：‘今已破汴梁，二帝不可復(fù)居，直于放中別立一人以為宋國主，仍去皇帝號，但稱宋王。封太上為天水郡王，少帝為天水郡公，于東宮外筑臺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帥府請兩人到軍前共議申奏。’金使又言：‘國相元帥數(shù)數(shù)遣請陛下出城同共議事，陛卜不肯出；今發(fā)北國皇帝手詔，陛下之意如何？’帝曰：‘卿且退，容商議。’使者曰：‘事急矣！從且福，逆則禍。陛下為臣所誤以至于此，尚復(fù)取臣下之言，恐禍在不測。乂北國皇帝寬慈正直，不比你兩人反復(fù)無狀。’頃之，使者辭色俱厲，不拜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部左統(tǒng)軍郎游麗將甲兵騎七百人至內(nèi)門，稱有兩國利害見國王。左右人奏帝登門。郎游麗厲聲曰：‘元帥遣我上聞國主！前日已曾遣人將到北國皇帝圣旨，所議事理，如何更無一言相報，使我元帥無可奏知北國皇帝！今特遣我來見國主，其事若何？兩日不見來意，禍出不測矣！蓋昨已有盟在前，不欲倉卒，今先此上聞，伏取指揮。’帝曰：‘已降指揮，今月十八日出城見元帥，可報知。所有事候面見元帥說及，爾且退。’郎游麗曰：‘陛下十一日若不出城，元帥更不來商議請求也！’復(fù)白帝曰：‘我眾人馬七百余人，欲得少犒，設(shè)每人要金一兩，望陛下給之！’時左藏庫金帛已罄盡，乃于宮中需索得金镮等八百兩與之，其人不謝而去。
　　十一日，車駕出幸金兵營，百姓數(shù)萬人扼車駕曰：‘陛下不可輕出！若出，事在不測！’號泣不與行。帝亦泣下。范瓊按劍曰：‘皇帝本為兩國生靈，屈己求和。今幸虜營，旦去暮返；若不使車駕出城，汝等亦無生理！’百姓大怒，爭劌，投瓦礫擊之。瓊以劍殺死數(shù)輩，蓋攀輅之人也。車駕遂出城。至軍門，軍吏止帝于小室曰：‘元帥睡尚未起，可矣于此。’容移時，有小黃頭奴至曰：‘元帥請國主。’帝徒行至陛下，粘罕下陛執(zhí)其手曰：‘臣遠(yuǎn)酋長，不知中國禮義曲折。’乃揖與升陛，命左右坐，帝面西，粘罕南向，移時不語。左右各利刃大刀。所侍帝只應(yīng)只有王副、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國詔書使左右白帝，帝曰：‘敢不從命！茍利生靈以息兵革，顧何事不可。’粘罕復(fù)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請國王歸幕，等候北朝皇帝圣旨。’乃命介人引帝歸幕。俄有人進(jìn)酒食，帝不復(fù)舉。移三時間，帝問左右曰：‘可白元帥令吾歸宮矣。所議事既從，他無余策。’左右白帝曰：‘元帥造表請皇帝同發(fā)，來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又進(jìn)酒食，命令人作樂，帝吁噓不能食。夜闌寒甚，帷幙風(fēng)急，坐不能安，倚案乘坐，左右勸勉，帝泣涕而已。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請國王同元帥發(fā)表。’引帝至帳下，旋次升階，惟有一案設(shè)香燭。粘罕使左右以其表示帝，帝視之，其詞曰：‘臣侄南宋國王趙某，今蒙叔北國皇帝圣旨，今某同父退避大位，別選宗中賢君立以為君，敢不遵從。今同元帥申發(fā)前去。其次居止及別擇到賢族，未敢先次奏問，候允從日，別具申請。’書后復(fù)請帝署名，帝從之。緘畢，帳下馳一騎，黃旗素馬，前去訖；方命左右設(shè)椅，粘罕西向，帝東向。少刻，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與帝并起身。紫衣人望帳下馬，升階坐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國皇后弟也。傳宣至此，催促陛下議論事。’帝唯唯。令進(jìn)酒，時天氣甚寒，帝連飲二杯。紫衣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奉北國皇帝指揮事，與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引帝歸幕。帝回視粘罕與紫衣尚同坐復(fù)飲。帝歸至幕，天尚未明，少憩幾上，寒不成寐。左右有綠衣者語帝曰：‘早來紫衣乃北國皇后弟也，姓野耶葛，名多波，今為十七軍都統(tǒng)，位在粘罕上。今暫來此，要往來東京，取選到后宮女子一千五百人，三兩日北去也。’少刻，天明，俄聞報曰：‘統(tǒng)軍來相見。’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帝與之接坐，語不可曉，帝但加禮告以周旋；少不回顏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進(jìn)，紫衣者舉大杯連四五盞，帝亦舉一二杯。酒退，顧左右謂帝曰：‘安心也。’揖而去。上在幕中五日，累欲歸，粘罕止之，且言候北國皇帝回命到日可歸。
　　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帳下，升階東坐，有吏持文書名案牘者，示粘罕，陛下刀斧簇一紫衣貴人，帝視之，乃宗正士侃也。粘罕使人謂士侃曰：‘今命汝入城，可說與你南國南宰相，于趙姓族屬中選擇一人有名望賢德者，同你及今朝大臣保名密地申奏，以準(zhǔn)備金國皇帝圣旨到來，別立賢君。’言訖，揮使退去。又擁一皂衣人至階下。粘罕使人謂曰：‘汝于東京城內(nèi)，擇一寬廣寺院可作宮室者，欲于其中作二主宮，宜速置辦！’言訖，指揮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揮事，一一從命。容某入城視太上安否，以報平安，使得盡人子孝道，實元帥之賜也。’粘罕首肯，促左右進(jìn)酒。帳下有令人作樂，唱言奉粘罕為太公、伊尹。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圣人也，吾安繼其萬一？’觀其人而語帝曰：‘這幾個樂人，是大宋人，今日口煞好公事！’笑而止曰：‘來日教陛下入京城安撫上皇。五七日間，北國皇帝詔到來，請陛下到軍前，不可相推。’良久，遣左右送帝歸幕。至十七日早，有綠衣者來謂帝曰：‘元帥有命，令陛下還宮。’良久進(jìn)食，有數(shù)人引帝出幕，至軍門，遙見禁僺列于外。車駕入城，金人摽掠尤甚，小民號泣，夜以繼日，凡七日。帝往擷芳園見太上，父子相持泣涕，及太后鄭氏同坐，帝奏太上曰：‘臣不孝不道，上貽君父之憂，下罹百姓之毒，殺身不足以塞責(zé)。今北兵見迫，日以擇賢為君，臣與陛下，吉兇共之；且以弟康王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時韋妃侍側(cè)，即康王母也，言曰：‘二宮令許以康王繼位，而中興可待；然外鎮(zhèn)須假主盟，陛下可作詔書召四方兵赴京師。金人狡計，必未止于擇賢，禍有不可勝言者，二宮必不肯留于京師。惟陛下熟計之！’三月初四日，粘罕遣人持書，一詣太上皇，一詣帝前曰：‘今日北國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請車駕詣軍前聽候指揮。’至日中，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并至軍前議事。至晚遣人不絕，又云：‘若上皇未出城，不妨請帝先至。’初五日，車駕出幸虜營，至下，粘罕坐而言曰：‘今北國皇帝不從汝請，別立異姓為王。’遣人持詔書示帝，遙遠(yuǎn)不復(fù)可辯。使人降自北道，入小門，至一室，籬落路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未得食。帝涕泣而已。至暮，番奴持食肉一盤，酒一瓶，于帝前曰：‘食之，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復(fù)顧矣！’番奴曰：‘父母旦夕與汝相見矣！’其夜無床席可寢，但有木侺二條而已；亦無燈燭。窗外數(shù)聞兵甲聲。時天氣寒凜，帝達(dá)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曰：‘太上至矣！’帝視之，見戎衣數(shù)十人，引太上由傍門小道而去。帝欲前，左右止之，帝哭不勝其哀。后有毛麾因過龍德故宮有感而賦詩一首，詩曰：
　　萬里鑾輿去不還，故宮風(fēng)物尚依然。
　　四圍錦繡山河地，一片云霞洞府天。
　　空有遺愁生落日，可無佳氣起非煙。
　　枯來國破皆如此，誰念經(jīng)營二百年！
　　初四日至十五日，皇族后妃諸王累累至軍中，日夜不絕。上皇與帝異居，后妃諸王皆不得相見；惟鄭后、朱后相從。十六日，上皇方得與少帝相見，共居一室。時風(fēng)寒衣宿竹簟，侍御人取茅及黍穰作焰，與二帝同坐，向火至明。粘罕令左右將青袍迫二帝易服，以常服服之。逼二后易服。李若水是時從少帝扈駕至北，因抗言立爭，劌虜不，屈虜殺之。粘罕謂傸胡曰：‘太遼之亡，死節(jié)之臣甚眾；南朝惟有李侍郎一人而已！’及葬，得一詩于衣襟，詩曰：
　　胡馬南來久不歸，山河殘破一身微。
　　功名誤我等云過，歲月驚人還云飛。
　　每事恐貽千古恨，此身甘與眾人違。
　　艱難重有君親念，血淚班班滿客衣。
　　自此以后，二帝、二后每日惟得一食一飲而已。
　　粘罕使張邦昌受偽命即位，僭號楚。
　　丁巳，太上皇北狩。越四日庚申，粘罕遣騎吏持書示上皇已先行矣，謂帝曰：‘元帥今遣汝等赴燕京朝皇帝，來日起行。’十八日早，騎吏牽馬三疋，令帝及二后乘之。二后素不能騎，吏遂掖而乘之。路傍見者泣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見太平也？’因上羹飯二小盂。太上及帝、朱后分食之，粗糲不堪食。騎吏從者約五百人，皆衣青袍，與二帝不可辨，‘不知阜老何由知之？’阜老曰：‘吾以面色之可見。乂傳問車駕將欲入京，故知之。’帝曰：‘吾母心腹疾，汝有湯藥？’阜老對曰：‘無，止有少鹽酥，可煎而進(jìn)之。’騎吏怒其遲滯住，遂促行。掌騎吏千戶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戲朱后。
　　二十九日，行次將欲渡河，有舟自北來，上立皂幟，中有紫衣人，大呼骨碌都曰：‘北國皇帝約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盡，可速行之！’語次，骨碌都數(shù)以目視朱后，且哂之。紫衣知其情狀，拔刀執(zhí)骨碌都曰：‘汝本一冗賤，吾兄待汝以至于此，今安得婦人私而稽緩其行程？’乃殺之，投尸于河。
　　四月十四日，至信安縣，帝及太上、太后、皇后自離京未嘗滌面，至是見野水澄清，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滌，相視哽咽不勝。傍有人獻(xiàn)牛酒于澤利者，澤利拔刀，切肉啖食，飲酒連五七盞；以其余酒殘食餉帝曰：‘食之！前途無與食也！’復(fù)視朱后曰：‘這一塊好肉，你自食之。’方吃酒，有人知縣來相見，乃見一番官，衣褐纻絲袍，皂靴，裹小巾，執(zhí)鞭揖澤利。又辦酒食羊肉同坐飲食。移時乘醉命朱后勸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對。澤利怒曰：‘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我！’后不得已，不勝泣涕，乃持杯，遂作歌曰：
　　‘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尊觴。今委頓兮，流落異鄉(xiāng)。嗟造物兮，速死為強(qiáng)！’歌畢，上澤利酒。澤利笑曰：‘詞最好！可更唱一歌勸知縣酒。’后再歌曰：
　　‘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遂舉杯勸知縣酒。澤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飲。’后怒，欲手格之，力不及，為澤利所擊。賴知縣勸止之。復(fù)舉杯付后手曰：‘勸將軍酒！’后曰：‘妾不能矣，愿將軍殺我，死且不恨。’欲自扳庭井，左右救止之。知縣曰：‘將軍不可如此迫佗，北國皇帝要四人活的朝見。公事不小。’酒罷，各散去。
　　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從北關(guān)過去?；蛉眨烈秽l(xiāng)村數(shù)千家，見澤利至，有褐衣人前拜澤利，奉上酒食。二帝及二后四人亦有酒食，頗豐腆。又一日，至一縣下，亦有官出迎，如前備酒食。內(nèi)有知縣乃一番官，見澤利畢，次見帝及二后曰：‘小官娶得肅王小女為妻，要見皇后。’乃引一小女子前拜已，戎服見太后等泣曰：‘奴肅王小女珍珍也。’呼太后為‘婆婆’，朱后為‘姆姆’曰：‘前日為軍馬擁遏至此，其首領(lǐng)百戶不知姓名，與此知縣是兄弟，遂將奴奴嫁與他，今成親六日矣。’說未畢，為知縣引回。行數(shù)日，又至一官府，皆新創(chuàng)造，牌曰‘收復(fù)新門’，列兵刀二十余人，甲士五十七人，傳呼曰：‘呼趙某父子！’二帝而入其門，兩道皆栽榆樹；少立庭下，金紫人朝服侍僺甚多，中坐三人于西向，二人于東向，引帝北面再拜。上有人傳呼指揮曰：‘將它二人去見海濱王畢，來日入城。’言畢，趨出大門，復(fù)入小門。至庭中，見人胡服無巾幘，立庭砌，若有所伺者。左右指為帝曰：‘契丹王耶律延禧也。與汝罪狀一同，在此公事未了。’言訖，復(fù)引上坐一小室。少頃，延禧亦入，巾幘，揖二帝曰：‘吾契丹與大宋南北一百余年，未嘗絕和好，一日奸臣所誤，俱至于此，為之奈何？’且曰：‘公父子明后日北國皇帝須有赦罪之理。我已三年，尚未了絕。’二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我祖皇帝在日，有百冗珠一顆，大如凱卵，上有百，冗每冗中嘗有真珠一顆，月圓之夕，以珠映之，其生珠冗中自落，下以絳羅盛之，每月可得珠百顆。又有通香一段，長尺許，沸湯泡之，取其汁酒衣服及萬木花奔屋宇間，經(jīng)年香氣不歇；人有奇疾，服之即愈；燒之能降天神，香氣聞之?dāng)?shù)百里。當(dāng)時契丹為大金所滅，不知二物所在。今北國皇帝將延禧拘執(zhí)，須要此物，緣此搉年未得釋去。我妻子族叔盡皆分散作他家貴人，美貌者入富家，丑陋入民家。’帝曰：‘此為何處？’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廡下，主者令引二帝出其門，二后尚立墻下映日而哭；同行至通衢橋，叱令上馬而去。
　　又復(fù)行六七日，始達(dá)燕京，乃契丹舊都也。入門，小類東京；即至內(nèi)門，金主登殿，左右執(zhí)帝及后膝跪于地，皆再拜訖。其門下左右列金紫貴人，或綠或褐，或傘或笠，或騎或車，約有數(shù)百人，皆稱萬歲。良久，傳呼令左右賜巾幘。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門出，傳金國立圣旨曰：‘皇帝勞汝，賜衣服沐浴，來日入見。’傳赦書入。帝入都堂，見丞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銀朱孛堇相公也。’帝亦再拜。孛堇答拜。中侍立堂上宣赦，其文不復(fù)載，后略曰：‘赦趙芋父子之罪，免為廡人。’引帝及太上二后入朝，皆巾幘青袍，二后衣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其門下左右列金紫貴人，國王自殿傳出，封帝為‘天水郡侯’，太上為‘天水郡公’，各于燕京賜宅居止。左右唱命，二帝及后謝恩。左右引去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并太上二后入一官府，有牌曰‘燕京元帥甲第’。至中庭，有一褐衣番人坐于堂上，曰‘燕京元帥’。帝乃再拜。皂衣吏呈文字于元帥，遂署其末，令引去。皂衣吏引帝出門徒行，護(hù)僺者二十余人，經(jīng)十余街，始及元帥府。入門轉(zhuǎn)左廊下小屋中，呍帝與后坐其中，并樸椅凳，惟磚石三四枚而已。時帝終日下拜，又飲食不進(jìn)，驚皇不安，兩日之中，止飲水二杯；二后但哭泣而已，欲觸柱死，左右止之。二十二日至三十日，并在室中，外戶鎖閉，監(jiān)侍者十余人，日所食止有粗飯四盂，米飲四盂而已，相顧不復(fù)能飲。朱后有疾，臥冷地上，連日呻吟，監(jiān)者尚加詬責(zé)。是日，朱后病篤，初二日午死，年方二十歲。帝大慟，告監(jiān)者曰：‘某妻已死，盍如之何？’左右言于官，有皂衣吏引數(shù)人扶后尸而出，用黍薦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器愈哀，不敢出聲，恐監(jiān)者喝之。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帥府庭下，引帝后于前，傳曰：‘天水郡公父子可往安肅軍聽候指揮，來日便行。令元帥府發(fā)遣。’初四日，元師府吏呼帝曰：‘官家圣旨令汝安肅軍居住，今日便行。’乃徒步前行，僺者二十余人，自元帥府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門，宿捕司房。
　　六月初一日，時盛暑，行沙漬中，每風(fēng)起塵埃如霧，面目皆昏；又乏水泉。監(jiān)者二十余人，為首者阿計替，稍憐二帝，乃謂曰：‘今大暑，熱稍稍食飽，恐生它疾，此中無藥。’至有水處，必令左右供進(jìn)。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極熱時，亦得稍息于木陰之下。時帝年二十二歲，太上年三十六歲，形容枯黑，不復(fù)有貴人形質(zhì)。若此行無阿計替護(hù)僺，六月甚暑中，一死無疑也。十二日，至安肅軍城下，其城皆是土筑，不甚高。入門，守僺搜搶，以至鄭后臍腹間亦不免摸過，雖它人出入亦然，蓋入城防內(nèi)事故也。行經(jīng)數(shù)街，始至官府。入門，引帝入，及太上、太后立庭下，左右喝名，令帝拜訖；知軍別呼緣衣吏引帝三人出門，入一小室，令帝坐其中，送粟米飯漿令帝后飲啜。阿計替凡出入則安慰方去。自此帝封固室中如前。時帝后自春及夏，漸行泥水間，衣服垢膩，又生蟣虱，以致循行苦楚不勝言，賴阿計替令左右為其洗濯。知軍使人呼帝至庭下，且傳北國皇帝圣旨曰：‘天水郡公趙某父子并給賜夏衣。’視之，乃紗帛二疋，生絹一段。令帝謝恩。帝拜受，使人持其物同歸。其物為監(jiān)者收其半，復(fù)以舊褐紗衣井生絹付帝曰：‘可衣，庶免汝裁造也。’或一夜聞外喝聲，眾大驚，火光連天，殺人大亂。蓋安肅知軍二人，一是契丹，一是大金。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殺大金，劍二帝南歸，投西夏結(jié)連叛去。謀尚未發(fā)，偶以酒醉鞭撻一奴，奴告大金軍，遂舉兵圍契丹人，殺傷殆盡，至?xí)苑蕉?。火燒屋宇百余間，被殺傷者七百余人。
　　十八日早，大金知軍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責(zé)曰：‘你與契丹結(jié)連殺我，同歸西夏，昨夜已殺了也。今奏知大金皇帝，共你理會。’帝曰：‘某在囚中，防固甚密，何由與彼通情？’知軍怒曰：‘見有告首人在，你勿得胡說，口煞好公事！’帝爭不已，知軍命左右以鞭撻之，帝口出血齒碎，令人拽去，復(fù)至室中，帝泣不能出聲。是日飲酒不至，惟監(jiān)人私以漿水進(jìn)之。
　　二十三日，知軍坐廳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聽詔曰：‘趙某父子朝廷免罪，且令居止安肅軍，進(jìn)結(jié)連同知李奉國，意欲反叛。本欲賜罪，更令往靈州聽候指揮，仰安肅軍發(fā)遣前去。’讀訖，命吏引去。帝再拜謝恩，哽咽不能言。知軍怒曰：‘汝尚敢如此！你當(dāng)要?dú)⑽遥医袢杖绾畏诺媚悖?#8217;命左右拽帝坐地上，以柳條鞭十五余人。帝哭泣如雨，痛楚久而方蘇，戒左右便行。至晚出門，帝身有傷，苦痛，起止不能。太上因暑熱成病，狼狽萬狀。如是數(shù)日，始達(dá)靈州，如前拜同知于庭下；令左右引帝入土園中，內(nèi)外有兵守僺，雖衣帶皆為取去，蓋防甚自縊也。日惟一食。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偢聲四起，人兵奔亂殺戮，火光燭天。乃同知下千戶三人作亂，因同知奪其妻，故舉兵殺同知家眷六十余口，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至日中方定。其千戶者三人，皆下馬至帝前，攜衣數(shù)件自牖中興帝曰：‘與你。吾曹三人，今歸西夏矣。汝國中南京康王已做官家半年，勉之，勉之，必有歸去之期！監(jiān)者二十余人，吾皆殺之矣。吾不可久留。’贈帝干糧數(shù)器，各上馬而去。經(jīng)三日，別軍始至，城中方定。帝謂太上曰：‘阿計替為前日反者千戶所殺矣！城中大亂，吾父子不敢出此奈何？’未已，阿計算自外至曰：‘且喜無事！’帝問之，阿計替曰：‘我于死人堆中藏伏兩日夜方得脫。’由是阿計替復(fù)監(jiān)視二帝。
　　或日，阿計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二貴人對坐堂上，呼曰：‘識我否？’帝曰：‘不識。’紫衣曰：‘我蓋天大王，乃四太子之伯父。’良久，屏后呼一人出，帝視之，乃韋妃也。太上俯首，韋妃亦俯首，不敢相視。良久，蓋天大王呼左右賜酒與二帝太后曰：‘我看此個夫人面。’蓋韋妃為彼妻之。酒罷，謂監(jiān)人曰：‘善護(hù)之。’阿計替引帝再入前室，然稍稍緩其監(jiān)，飲食略備。以此經(jīng)一冬，衣服亦稍可以御寒矣。
　　金天輔十一年春正月一日，大金仃偍放囚禁，雖死囚亦得少出。阿計替引帝出外縱步，但不許出府庭門。帝觀玩，忽有一妮婢，衣褐衣，口稱韋夫人遣來，手持一盒子，且曰：‘夫人教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且認(rèn)耐。’且密語曰：‘聞知九哥已即位，恐有歸路，未晚也。’其人將盒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視其物，皆棗創(chuàng)所燒大餅也。阿計替乃引帝入室中，問：‘適間九哥是誰？’帝曰：‘九哥乃康王，吾之弟也。今韋夫人是九哥的母，來相報也。’又問：‘十一官人是？八官人是誰？’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乃我也。’遂將其物與阿計替并新到監(jiān)者共分而食之。
　　二十日，阿計替謂曰：‘今月二十九日，北國皇帝生日，天下作宴。宴罷，赴燕京上壽。’是夜更闌，阿計替復(fù)引向來送餅?zāi)萱局恋矍霸唬?#8216;夫人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三兩日中往燕京去也。后來與不來，未可知也。且保重將息！’言已，急行甚速。其它監(jiān)者已覺，爭問其實。阿計替叱之曰：‘汝等不聞。同知有指揮事！’遂不復(fù)問。是夕，太上太后聞韋夫人去，甚不樂。二十三日，聞夫人同蓋天大王領(lǐng)馬騎前去。留下千戶五人，內(nèi)一主首名啜雞兀，領(lǐng)從者三十余人至帝前曰：‘蓋天大王、韋夫人共你父子二人口煞好公事！似你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聞知蓋天大王，共你契勘這一場公事！’又戒監(jiān)者二十余人曰：‘防固不可少緩。’自此帝復(fù)與監(jiān)人拘執(zhí)如前。俄有持酒至曰:‘金國皇帝生日，例賜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騎至官府中報主首啜雞兀日：‘北國皇帝已差蓋天大王往關(guān)西交點(diǎn)五路財谷，別有文字差兀西哺途作此同知也。’初二日，有番吏持文字前來白帝曰：‘新同知到之案款狀曰：‘近封天水郡公趙某，同男趙某，與妻鄭氏各拜’若干詞狀，番吏執(zhí)去。初十日，同知到靈州，引帝至庭下問訊，語言不可辯，令左右引去之。少刻，阿計替入謂帝曰：‘新同知言其父因從四太子往江南，為劉三相公捉了。今來恨南家，將汝三人苦楚。’又移二帝入一小室，濕淖不可居。帝泣相謂曰：‘吾父子死于此矣！’又遣阿計替往燕京下文字，須二十日方還，‘二官人且忍奈安心！’言畢而去。
　　三月初九日，忽有一褐衣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圣旨，又教你三人往污州聽候指揮。’二帝泣曰：‘又復(fù)何地去？’俄有人引帝手，被執(zhí)縛驅(qū)，至晚出靈州。自此已后，日行五七十里，辛苦萬狀。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時，有負(fù)而行者。漸入沙漠之地，風(fēng)霜高下，冷氣襲人，常如深冬。帝后衣袂單薄，病起骨立，不能飲食，有如鬼狀。涂中監(jiān)者作木格，付以茅草，肩輿而行；皆垂死而復(fù)蘇。乃行三四日，有騎兵約三四千，首領(lǐng)衣紫衣袍，訊問左右，皆不可記。帝臥草輿中，微開目視之，左隊中有綠衣吏若漢人，乃下馬駐軍呼左右取水吃干糧，次于皮篋中取出干羊肉數(shù)塊贈帝，且言曰：‘臣本漢兒人也，臣父昔事陛下為延安鈴轄周患是也。元符中，因與西夏戰(zhàn)，父子為西夏所獲，由是皆在西夏。宣和中，西夏遣臣將兵助契丹，攻大金，為金人執(zhí)縛，降之，臣今為靈州總管。愿陛下忽泄！’又言：‘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國中皆言張浚、劉锜、韓世忠、劉光世、兵飛數(shù)人皆名將，皆可中興。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為獻(xiàn)。’言訖別去。經(jīng)行已久，是夕宿一林下，時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聲嗚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詞曰：
　　‘玉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太上謂帝曰：‘汝能賡乎？’帝乃繼韻曰：
　　‘宸傳四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折地，忍聽搊琶。如今塞外多離索，迤邐遠(yuǎn)胡沙。家邦萬里，令仃父子，向曉霜花。’歌成，三人相執(zhí)大哭。
　　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蕭索，悲風(fēng)四起，黃沙白露，日出向煙霧，動經(jīng)五七里無人跡，時但見牧羊兒往來。蓋非正路。忽見城邑，雖在路之東西，不復(fù)入城。時方近夏，榆柳夾道，澤中有小萍，褐色不青翠。又如此行十余日，方至一小城，云是西污州。僺者擁二帝入城。其地人煙稀少，監(jiān)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麗王侃之所。其中方廣不甚大，有屋數(shù)十間，皆頹弊，廊廡若官，籬落偍虞，不類人居。其護(hù)僺三百人，逐日旋伐林木，搭蓋屋宇居住。經(jīng)兩三日，乃遣兵騎回歸，止留護(hù)僺者六七十人在彼。帝與太后，只在中間一室，不敢出入。飲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糲；或時有少羊肉。
　　或日，二帝相謂曰：‘我父子在靈州日，前后深得阿計替保護(hù)，知得南地消息。如今相別已經(jīng)兩三個月，不知其人還靈州也無？’言畢，有人前白帝曰：‘阿計替是我哥哥，我名查理，當(dāng)時北國皇帝傳使我二人監(jiān)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靈州同知使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須此來；緣阿哥能寫文字，虜主時時要申發(fā)文字，故必須此來。阿哥去日曾說與我，教保護(hù)你三人，安心不妨。’或日，阿計替回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樂！我自靈州往上京，又自上曰：‘秋今至矣！’俄空中雁聲嘹嚦，自北而南。時護(hù)僺者數(shù)人，皆為阿計替揮去。壁中有弓一張，阿計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此乃番胡事也。’乃手持弓謂帝曰：‘我代官人卜之可乎？’帝曰：‘然。’乃執(zhí)箭仰天祝曰：‘臣不幸，上辱祖宗，下禍萬民。若國祚復(fù)興，當(dāng)使一箭中雁。’以其箭付阿計替，一箭中雁，宛轉(zhuǎn)而下。二帝拱手稽顙曰：‘誠如此卜，死且無憾！’阿計替微笑，取茅草爇火，破雁，炙而分食之。       
貞集   
　　天輔十四年，金主自皇后山仙之后，喜怒不常，帶刀劍宮中，有忤旨者，必手刃殺之。是時止有趙妃當(dāng)寵，累欲以陰計中金主，以雪國恥。又因暑月，常以冰雪調(diào)腦子以進(jìn)，因此金主亦疾。一日，因左右奏：‘趙某父子見于西污州聽候指揮。近者四太子又為韓世忠敗于金山，死于舟中而回。南朝之勢，漸欲廣大。可將此三人更移入北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國城。’時趙妃坐其側(cè)，曰：‘陛下以臣妾故，倘庇其父兄，不至凍餓，亦妾之恩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知？’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忍？陛下還有父兄也無？’語甚厲。因此金主發(fā)怒曰：‘留汝宮中，外有父兄之仇，內(nèi)有嚙忌之意，一旦禍起，吾悔何及！’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上國，南滅炎宋，北威契，不行仁德，事務(wù)殺伐，使我父兄孩苦，他日汝亦遭人夷滅也！’金主愈怒，手刃殺之。
　　或日，阿計替手持文字至前，白帝曰：‘我共大王又走六七百里路也！’帝曰：‘何事？’阿計替曰：‘得旨，又移我?guī)讉€往五國城，來早起行。’次日，阿計替引帝徒行出，護(hù)僺者六十余人。出西污州，至晚約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告阿計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令將我敲殺？何故只管教我千里外去也？’阿計替曰：‘須是忍耐強(qiáng)行，忽思佗事。但有阿計替在，大王且莫憂。’似此又徒行五七日，鄭后病甚，不能行，帝乃負(fù)之而進(jìn)。是晚，后崩于林下，時年四十七歲。倉卒之際，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慟。護(hù)僺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詬劌者，催促起行。又經(jīng)二日始達(dá)五國城下。入城，頗與西污州相類。城中民居五七十家，皆荒殘不成倫次。入官府，有大庭及廊廡皆倒損，護(hù)僺者引帝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計替懷中取出文字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廡之下小扉，進(jìn)一窄室，惟有小臺可坐二人而已。四壁皆土墻，庭前設(shè)木柵，護(hù)僺之人緘封而去。日昃得食一盂，二人分食之。
　　或日，上皇因器鄭妃，一目失明，不能儭物，終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時年五十一歲，因語帝曰：‘吾祖宗二百年基業(yè)，一旦罹外國之腥膻，禍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余口，今惟有汝一人在此，余外骨肉流落，聞之皆為奴婢。雖韋妃為蓋天大王所得，靈州別后，不知今復(fù)如何？’上皇不時泣淚，日疾轉(zhuǎn)甚，月余，一目枯矣。
　　或日，庭中設(shè)祭儀若祀神者，云祭天王，蓋彼中所重者。是夜列燈燭至中夜止。帝于牖中望神祝曰：‘只愿速死！南則愿中興，北則愿早遷內(nèi)陸。’是日，夢神自空降，揖帝于庭，謂帝曰：‘我實北方神天王者也，上帝命我統(tǒng)攝陰兵，僺南北生靈。自此更有十年，天下太平矣。南朝中興，與昔相類。’言，升天而去。帝悟，語上皇曰：‘吾之夢亦如鬼神祥矣！’或日，有中貴人坐庭上，興番相對坐，引帝至庭下語曰：‘北國皇帝欲立趙氏為后，稱是荊王女，吳王孫女，未知宗派實跡，遣我來問。汝可具圖上。’帝曰：‘亦不記的實。自京師破日，宗正文字，皆為北朝所取，想尚在，何不檢閱？’中貴又言：‘常見后說，在京師時呼太上為伯公，今上為伯父。后有二子：長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有太子。今月十一日，想已冊立了當(dāng)。中路又逢蓋天大王夫人韋氏，“為我起居二帝及后”，余無所言。’帝曰：‘鄭太后已死矣！’言訖，上馬而去。
　　又日，有中貴坐庭下，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稱：‘金國皇帝與皇后旨揮，許令將鄭太后、朱皇后同葬于五國城，官給棺木。’俄有人以擔(dān)荷二竹席，蓑二喪，皆零落骨殖，復(fù)合取二木函殮之，葬于淺山之下，又以皇后恩澤，特于二帝因禁城中自便往來，不許出城。自此二帝間或出外，坐于市中民家，且話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以供需少飲食而已。
　　一日，五國城新同知到，名曰瓜歐，自燕京來，乃一小胡，列侍妾數(shù)人坐庭上，召二帝至庭下詰之，賜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遠(yuǎn)，可以保護(hù)。’自屏后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婦人出拜，以衣胡服，二帝不能識之。乃云：‘記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為何王名位。’自此稍得其夫婦相顧，頗緩拘禁。
　　或日，牌使至五國城，宣北國帝惠曰：‘契勘皇后趙氏已廢為庶人，賜死。今瓜歐妻趙氏，是庶人親妹，及統(tǒng)國不律介妻，亦是庶人親妹，并令賜死！’瓜歐夫妻拜命訖，婦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淚下。牌使遣人以椿敲殺之，取其首去，且戒瓜歐，大哭數(shù)日不止。自此后復(fù)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計替善監(jiān)視。且不知廢后之由?；蛉?，阿計替得所聞事白帝曰：‘先是肅王女為郎主妻，前日因嚙忌已殺之；又以荊王女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位為皇后。因在宮中與郎主交棋，言語犯之，郎主厲聲曰：“休道我敢殺趙妃，也敢殺趙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羅院，即宮掖門所囚也。內(nèi)侍雄喝利者，又譖后有私于人；又恐怨言，又與韋夫人密語殿內(nèi)，言訖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廿余事。金主遂大怒，賜死外羅院。以至后族屬為燕京官妻十余人，并賜死。故及瓜歐之妻也。’自趙后之死，上皇拘系日急，又慮朝廷不測，乃絞衣成索，經(jīng)梁間，故欲自盡。少帝覺而特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無道，致君父子若此。陛下求死，臣何容于世？為萬世罪人矣！’監(jiān)者知之，以湯飲帝。自此不能食者數(shù)日，雖便溺之往，帝亦從行。時賴監(jiān)者阿計替寬容見勉，以不云木煎湯饋之，云：‘此中無藥物，有疾者只煎此木作湯飲之，自愈。’其不云木者，初生無枝葉，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氣晴明，則掘地求之，色如枯楊柳，大小如筋，蔓延數(shù)十步，曲屈而生。上皇服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兇，初次煎湯，數(shù)次之間，其木浮者，病即愈；夰者即死；半夰半浮者，病久不愈。’是日阿計替有疾，語不出口，昏點(diǎn)困臥。帝憂，以不云木自煎泡，木果浮于湯面如旋轉(zhuǎn)狀不止，持令阿計替服之，是夜出汗，遂無余疾。
　　天輔十七年，宋紹興四年二月十八日，金主歸天。立太子完顏亶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
　　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庭下，且言宣北國命曰：‘新皇帝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趙某父子更移往均州，進(jìn)令康王入均州。即日發(fā)行。’五國城至均州又五百里，路極艱惡。是日約行六十余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貍悲嘯林麓間，微風(fēng)細(xì)雨，大不類人，鬼火縱橫，終無止宿。地皆磽確，或有水澤，草莽蔽野；又有大林，涉水而過，舉足而行濘泥中，又為瓦礫所損，血流苦楚不能行。如此數(shù)日，只見天色陰晦，苦重霧罩人，其氣入口鼻中，嗽出皆成血。次行至一古廟，無蕃籬之類，惟有石像數(shù)身，皆若胡中首長，鐫刻甚巧。阿計替曰：‘故老相傳，此乃春秋時將軍李牧祠。’不知建廟之因。甚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好瑩如瑪瑙，深百丈，每漢甚則泉干枯；胡甚，則井泉泛溢；以土石投之，則有聲如牛吼。其水又能治病，隨行之人，各于腰下取皮袋俯首就井中取水，水甚清澄，飲之甘美。二帝視神呚曰：‘金主之威，井水可卜。傳聞聞九弟已遭縶縳，五國已滅，未見的耗；若神有靈，容我一占以見。’乃白神曰：‘吾國復(fù)興，望神起立！’帝之意，蓋為中國不復(fù)興，如神之不能立也，故不此祝，謾求之取。良久，石像聞有聲如雷，身或搖振如踴躍之狀，眾視之，起立于室中，紋理接續(xù)如故。眾大駭。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稱慶。
　　又行數(shù)日，值日夕陰曖，霧氣遮障，遂停于一小井市間。或見人人皆彼土人，擊鼓揚(yáng)兵，仗旗執(zhí)幟，牽土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斷其首，以縳其牛背，流血滿身；其小兒首，用索縳于牛項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隨至官府中，庭下鳴鼓，拔刀劍互相凚舞，請神祝禱；亦有巫者，彩服畫冠，振鈴擊鼓于前羅列，血流布地。請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不可辯。少頃，就牛上取男女首于地，復(fù)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于庭上梁間作聲如雷；有小兒三人，自梁棟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躍笑語，皆毳衣跣足，近視之并有三口，取器中血舉而頓食之。其庭下鼓聲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經(jīng)趍于二帝前，拜伏如小兒見長者之狀，移時不起。禮畢，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兒興身復(fù)升庭循柱，于梁間作聲如雷，不復(fù)見矣。彼處人言，數(shù)世祀神，未嘗見有此歸伏之禮。如此之敬，帝必天人也。遂以血并肉作食，以獻(xiàn)帝后。眾啖之而去。又?jǐn)?shù)，月才至均州，帝興從行人移在泥地洷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紹興六年，經(jīng)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旬日，不復(fù)有藥。彼中疾者，止取茶肭子啖即愈。帝亦進(jìn)上皇啖之，味苦，及下咽喉，輒成瘡疾滿腹。帝自土坑中顧視上皇，則僵踞死矣。帝嗚咽不勝其慟。阿計替勉帝可就此間埋藏。問其俗，乃云：‘無埋瘞之地。死者必以火焚尸，及半，以杖擊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燈油也。’語未已，隨即護(hù)人已白官中，乃引彼土五七人，徑入坑中以水，共貫上皇而去。帝號泣從之，只至一石坑之前，架施于其傍，用茶肭及野蔓焚之，焦?fàn)€及半，復(fù)以水滅，以木杖貫其尸，曳棄坑中，其尸直下至坑底。帝止之不可，但躑躅于地，大哭而已。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來有生人投死于中，不可作油，此水頃清凈。’力止之。帝究其日月，乃天眷三年三月六也。阿計替與眾人促帝回甚速，帝哀悼日夜不已。
　　或日，有牌使到州，引帝至庭下，宣圣旨曰：‘天水郡公趙某侯問比，死其子天水郡侯可特與移往源昌州。’所命，帝聞之大哭。阿計替曰：‘且喜！’帝曰：‘何以為喜？’阿計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進(jìn)是南北，若去燕京甚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將大王移入近地也。’來日遂起發(fā)均州，行西南去。所行之路，皆平坦好行，非昔日往來之路。亦有人物居息。路傍閑花野草，皆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干糧。自東京至此，跋涉已數(shù)千里路矣。阿計替曰：‘賴我隨行，若他人則大王已死矣。’又行五七日達(dá)源昌州，入城，見其邑甚壯，同知名赤黎喝，乃是阿骨打從兄弟也。引帝至庭下見之，謂帝曰：‘汝是南朝少帝乎？遠(yuǎn)來幸苦！又聞父母皆死，北國皇帝推恩移汝在此，毌苦惱！’命左右以杯酒臠肉賜帝，同食于廡下。食畢，赤黎喝問帝：‘汝年若干，而頭白若此？’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涉數(shù)千里之遠(yuǎn)，安得不得白！’赤黎喝曰：‘汝但安心莫憂。’乃引帝出居小室，其中有床褥，但日夕所食粗糲。乃與阿計替同宿。
　　凡在源昌州居止經(jīng)年余。至天眷四年終，‘召天水郡侯趙某于源昌州南行至燕京。’繇是抵鹿州、壽州、易州、平順州，所經(jīng)行路皆榛荊大路，頗平易行。每州各有同知，間有遺帝衣服者，有饋帝飲食者，在處皆有之。或日，至一路傍，有獻(xiàn)酒食者云：‘此地有神，事之最靈。每遇貴人到此，必先于夕前報之。昨夜夢中已得神報，言明日有天羅王自南北而來，衣青袍，從者十七人是。阿父遺來路上只候，某等故以酒食獻(xiàn)。’阿計替并帝受之。帝謂曰：‘汝神廟在何處？’民指一山阜間，有屋三間處是也。帝與阿計替共往其祠，入門如問人揖聲，若有三十余人聲，眾人皆訝之。既至像前，視其神亦石刻，乃一婦人狀，手所執(zhí)劍則鐵為之；侍從者皆若婦人。帝及眾人，皆拱手稽顙而已。既出門，又聞如三十人唱喏。廟無牌記，其人但稱將軍而已。阿計替曰：‘天羅王者，大王知之乎？’帝謂：‘不知為何意。’阿計替曰：‘佛經(jīng)曾有天羅神。大王之身，必自天宮謫降也。’帝曰：‘何善多難？’阿計替曰：‘此定業(yè)難逃。’帝笑而行。
　　又一日，在途望林麓間有火煙起，及聞鐘聲，阿計替曰：‘此必寺字也。’及入寺門，見有石鐫二金剛，并拱手對立。又見胡僧出迎。遂登正堂，視神像高大，首觸桁棟；無他供器，止有石盂香爐而已。僧詰眾人之來，帝答：‘趙某自均州及源昌州來，要往燕京去。’計替曰：‘此乃南國天子，為北國所執(zhí)，今往燕京見帝，路經(jīng)此地，故來此少憩。’僧呼童子曰：‘可點(diǎn)茶一巡與眾人吃。’時眾人與帝茶不知味十年矣。阿計替且思茶難得，燕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今荒寺中反有茶極美，飲其氣味，身體如去重甲之狀。及視茶器，盡是白石為之。眾人中亦有更要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趨堂后屏間而去，移時不出。阿計替等將謝而告行，共趍屏后求之，則寂然一空舍，惟有竹堂后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視其容貌，即獻(xiàn)茶者是也。眾人嗟嘆。阿計替至寺前拜帝曰：‘王歸國必矣，敢先為大王賀！自大王之北徙南行，蓋有四祥：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興身，三者女將軍獻(xiàn)酒，四者圣僧獻(xiàn)茶。’帝亦微笑謂阿計替曰：‘使我有前途，汝等則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報！’時盛暑中，帝與隨行人已皆疲困，共欲少息木下。大風(fēng)忽起，濃云自東南而升，大雨如注，雷電交作，帝與從人急趨民舍避之。少頃雷電大震，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婦及小兒皆死去，俄有數(shù)丈大火流于帝前，帝大驚，而人已死矣。其男婦背上皆有木篆而不可識；一小兒有朱篆可認(rèn)，云‘章惇后’三字。帝曰：‘章惇誤國家，京城之陷，皆因此賊為之。今果報若是！’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許，眾人皆不能行。是冕宿民舍間，問民曰：‘此去燕京若干？’曰：‘尚有七百里。’曰：‘此地何名？’曰：‘檀州北斯縣也。’次經(jīng)過平順州，入城，屋甚雄壯，居民繁密，市中貨易類燕京。阿計替引帝入州，見同知訖，乃令于驛舍安泊，給酒肉甚豐厚。帝至驛中小室，亦有床褥幾侺帳幙之屬，帝見稽首曰：‘復(fù)見天上矣！’次歷諸縣，皆如中州，但風(fēng)俗皆胡夷耳。各賜酒肉飲食訖，止宿驛中也?；蛉?，行至平水鎮(zhèn)，去燕京只廿里。阿計替曰：‘來日至京燕矣。’是晚宿山寺中，是房乃僧舍也。眾人與帝同屋共臥，聞鄰舍僧語：‘有因果否？’一僧曰：‘豈得無之！乂它前身自是玉堂天子，因不聽玉皇說法，故謫降。今在人間又滅佛法，是以有北歸之禍。’一僧曰：‘想以死數(shù)千里之外矣？’一僧曰：‘已死。’一僧曰：‘水火中葬之矣！’少帝審聽，欲起排闥問之，眾人所寢身版隔礙，不及而止。僧又問曰：‘今南戶康王如何？’一僧答曰：‘且教他讀了“周易”六十四卦了，別作施行。’又問：‘少帝如何？’問至此，帝拱手聽之。答曰：‘它是天羅王，不久亦歸天上；但不免馬足之報。’言迄更論廿年事，怕金國中貴與南北臣僚，不及記也。時至凱鳴，寂無所聞。時室中惟阿計替不寢，聽之甚詳，相約來日共究此事。天明，阿計替同帝排戶入其室，則塵埃覆地，若四十年無人亡至處。繞寺呼集，無一僧一童。問外之民，則謂經(jīng)兵火而未復(fù)有也。帝語阿計替曰：‘言恉當(dāng)矣！但不曉讀了“周易”六十四卦及“馬足”二字。’阿計替曰：‘六十四卦名乃即位六十四年也。馬足者，則戒勿乘馬之意而已。’言畢，遂行。
　　日高至午，始至燕京，時既入城，門吏謂阿計替曰：‘無帥在燕京，可先往見之。’于是帝與阿計替行數(shù)十街，民皆聚觀，或泣或問勞者甚眾。始至元帥府，見粘罕，帝不覺跪膝拜之，粘罕遂以少答禮止之，遂呼左右：‘將它趙某去賜酒食畢，令阿計替會合門吏許朝不許朝，今晚先與海濱侯耶律延禧一處安歇。’言訖令人引帝出。阿計替自此不從帝也。是日從行至燕京一十六人，同阿計替補(bǔ)官賜金帛，其余少差。引帝出者，皆非舊人，藝元帥府人吏也。引帝至一官府，計會朝見，見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圣旨，令與海演侯同左羅院聽旨。’引帝入一小室，見海演侯先在，彼類客次從者搉五輩皆女真人也。海演延禧謂帝曰：‘趙公汝自何來？’帝曰：‘自源昌州宛轉(zhuǎn)近六五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如是！’延禧曰：‘吾與公大同小異。我已自海耀州至，已及五千里。向日燕京相別，今方再見，路途辛苦，與死為鄰，今日感荷皇恩，再歸至此，自自升天不若是。’左右人曰：‘但相勞問而已。’是夜宿于室中，一人同床，女真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xí)詿o敢說一言者。
　　來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庭宇甚潔，令二人坐左廡校椅上，二人相謂曰：‘不見此物十二年矣！’有紫傳圣旨曰：‘耶律延禧同趙某并免朝見，并賜入源翼府監(jiān)收。’金人之鴻翼乃大朝之鴻臚也。二人并再拜謝恩。有旨，仍賜冠服，只在鴻翼府小室中居止，得與延禧共房，亦嘗得見金人。至晚，亦有傳送飲食，其人有數(shù)輩，更替相視，亦監(jiān)臨謹(jǐn)視之意。
　　一日，海演侯執(zhí)帝手私語云云，帝拱手加額曰：‘皇天，皇天！’后二日，有人告帝與海濱侯有異言，奉郎主指揮，令將二人出外分居，其私語免與根究。海濱侯居所則不知也。帝出居在安養(yǎng)寺僧舍，復(fù)見阿計替在彼中為監(jiān)守人。帝居一小室，或與僧閑話。一日，阿計替屏去監(jiān)守者，密告于帝曰：‘問中國天子徙居臨安府無事，南北未甚寧。’又云：‘朝廷見有人在此講和，欲以河為界，復(fù)歸大宋三京。乃南北流移人民，必令大王歸國，已差伴送。’帝但拱手稱‘死罪，死罪’而已。
　　或曰，有中使至，持縑帛白帝曰：‘郎主賜汝服。’與帝語不得令帝出其室門。自此逾秋自冬，逾春及夏，亦少有賜酒帛之望矣。自天眷五年十月至燕京居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只在寺中拘監(jiān)，帝容貌稍稍復(fù)常，時宋紹興十七年也。
　　天眷十年，金國主令帝出寺，于燕京之北賜宅以居。雖云賜宅，其實使人監(jiān)系。監(jiān)人閉固在外室。得胡婦一人，問之亦重囚也。月給米五斗，薪一束，余無有。水火則隔門取給于監(jiān)人，飲食畢，不許存火。洗渥縫衽，一一皆取于外。且言得月錢一千，為監(jiān)人所得，供其所需；外此皆監(jiān)人受之也。其室床幾稍稍似安靜人家，而苦夜中無燈。至冬深，遞到絮三斤及垢衣五件，云官中所賜。是歲，帝所居室有怪，過夜悲笑不止。帝與胡婦但合眼而已。
　　天眷十一年，是歲因郎主生日，賞賜酒肉。于盛暑中，亦有少賜輕絹數(shù)丈。秋九月，所供洗渥胡婦死，帝日夕飲食皆求之于監(jiān)人，于是月給薪米，不復(fù)入其門。又再遣至胡婦，人未入帝室，監(jiān)者留之，與監(jiān)者相通；又相譖，凡損廿余人。于是官司命徙帝居于城東王田觀，薪火之類，并俴觀中請受之。仍令監(jiān)卒四人，半壯半老，主其出入飲食，大概如安養(yǎng)寺之監(jiān)守也。雖有衣服，亦少賜矣。
　　天眷十四年，時金主淫虐不道，內(nèi)淫其女，外及臣妾，及殺害諸王。岐王亮者，阿骨打之從兄孫，與金主即兄弟也；其妻在燕京，亦為郎主所侵。一應(yīng)諸王妻，并皆如此。由是上下生怨。天眷十五年，郎主又殺淄王，誅王十一人，軍國政事，皆由后之弟順國將軍駕攎盛服及內(nèi)侍缺立深祖并典國如三人而已。
　　天眷十六年，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觀中，官給時至?xí)r不至。由是飲食缺少，衣服破弊，無復(fù)接續(xù)。九月，岐王亮殺金主亶而即位，改元貞元元年。十月初三日，又添監(jiān)者至十八人，牢固監(jiān)之。貞元二年，亮徙帝入城中左廨院，使二人拘執(zhí)如囚狀，飲食粗惡。其廨院即燕京元帥府之外獄也。由是知亮有害帝之意。
　　貞元三年，金主完顏亮令諸將修置兵甲，有南伐之意。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為完顏骨悉之妻，每見亮，常誡之曰：‘毋事兵甲南伐。吾聞之兵兇器也，不得輒用之。乂汝行殺逆以得天下，而又以無道治天下，殺戮已甚，安可保一室之外，復(fù)無一岐王乎？’亮叱之曰：‘婦人不當(dāng)于預(yù)政事！’命左右拽去。其母曰：‘我家亦曾如此勢焰，今日何在？’亮遂送外羅院囚之，大臣敢諫者死。隨以酖毒殺其母。亮有妹皆淫之。妹告于兄平王孚，孚因事入見，諫亮，服罪；醉平王以酒，殺之。是歲帝在左廨院，經(jīng)歲皆如拘囚之輩，飲食筲不足如寺觀中也。貞元四年，亮又移帝右廨院，錮之甚密。貞元六年，亮又遣書與秦檜，又得檜書，言韓世忠諸將皆死，亮乃酣飲，無復(fù)內(nèi)外意。帝在右廨院拘囚久，生洷淖，似有中濕之疾。正隆元年七月一日，金因改元，于宋紹興二十六年，正降二年三年，大敗夏師，夏主詣軍前納款，帝猶在右廨院。至正隆五年，命契丹海濱延禧并天水趙某皆往騎馬，令習(xí)擊掬。時帝手足顫掉，不能擊掬，令左右督責(zé)習(xí)之。正隆六年春，亮宴諸王及大將親王等于講武殿場，大閱兵馬，令海濱侯延禧、天水侯趙某各領(lǐng)一隊為擊掬。左右兵馬先以羸馬易其壯馬，使人乘之。既合擊，有胡騎數(shù)百自場隅而來，直犯帝馬，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貫心，而死于馬下。帝顧見之，失氣墮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尸，以馬蹂之土中。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之意也。帝是歲年六十，終馬足之禍也。是歲，亮刷兵馬南征矣。
　　且說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離不軍營，為虜帥留以為質(zhì)；因與金國太子同習(xí)射，三矢一連中以告。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及，心疑其為將家子弟，謂虜帥曰：‘康王恐非親王。若是皇子，生長深宮，怎能騎射之精熟如許？留之無益于事，莫若遣之，換取肅王來質(zhì)。’干離不心亦憚康王之為人，遂信其說，遣之歸國。康王從此得脫虎口之厄，真是：
　　龍離鐵網(wǎng)歸深海，鶴出金籠翔遠(yuǎn)霄。
　　康王歸國之后，虜帥為見種師道、姚古、姚平仲、折彥質(zhì)、折可求、范瓊、李綱輩勤王之師四集，且為‘將取固予’之謀，才得許割三鎮(zhèn)詔書，且班師退去。當(dāng)時若使欽宗信從種師道還擊之請，力任李綱護(hù)送之謀，才得許割三鎮(zhèn)詔書，且班師退去。當(dāng)時若使欽宗信從種師道師矣。惜朝廷傸憸用事，李邦彥輩持講和之說，以圖偷安目前，正如寢于厝火積薪之上，火未及然，自謂之安；迨其勢焰薰灼，則無頭爛額而不可救矣。此二圣所以蒙塵于沙漠，九廟之所以淪辱腥膻者。蓋自靖康虜退之后，猶有宣和之遣風(fēng)，君臣上下，專事佫諛，惡聞忠訥，寇至而不罷郊祀，恐礙推恩；寇去而不告中外，恐妨恭謝；寇迫而不徹彩山，恐妨行樂。此宣和之覆轍可戒也。奈何斡離不退師之后，廟堂方爭立黨論，略無遠(yuǎn)謀，不爭邊境之虛實，方爭立法之新舊；不辨軍實之強(qiáng)弱，而辨黨派之正邪。粘罕己陷太原，斡離不已據(jù)真定，朝廷猶集議棄三關(guān)地之便否，尚持論于可棄不可棄之間。金虜所以有‘待汝家議論定時，我已渡河’之誚也。
　　十一月，斡離不已陷真定，復(fù)以康王來質(zhì)為請?？低醪蝗桃再\遺君父，毅然請行。欽宗為康王使斡離不軍，許割三鎮(zhèn)，命王云為副。王云張皇賊勢，動輒以彼強(qiáng)我弱為辭，迫脅親王，略無君臣之禮。道經(jīng)磁、相二州，有宗正少卿宗澤劾奏王云有辱使命，乞誅之。云方欲辨明，而眾軍已交手殺之矣。宗澤力勸康王不可北去：‘往時肅王已為奸臣所誤，大王可復(fù)誤耶？不如暫留，審視國計。’康王遂滀宗澤之請，不果使北，將為潛歸之計。
　　且說斡離不自遣康王歸國后，心甚悔之。既聞康王再使，遣數(shù)騎倍道催行。康王單騎躲避，行路困乏，因憩于憩崔府廟，不覺困倦，依伂砌假寐。少時，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馬，追兵將至矣！’康王曰：‘無馬奈何？’其人曰：‘已備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環(huán)顧，果有疋馬立于傍。將身一跳上馬，一晝夜行七百余里，但見馬僵立不進(jìn)，下視之，則崔府君泥馬也。康王遂徒步行至一莊，覺為饑渴所逼，奔入一村莊，略求漿飲。有一老嫗出迎，延入莊中。老嫗徑出扉外，久而方返，因詣康王曰：‘官人何來？愿聞其略！’王曰：‘吾為商于磁、相間，因為金兵劍擄，以至于此。’嫗曰：‘官人非商旅也，莫是官中親王否？前數(shù)日有胡騎迫趕，適有四騎來追，問：“有康王由此過否？”吾已紿之曰：“已過此兩日矣，您追逐不及也。”追吏舉鞭擊其鞍道：“可惜，可惜！”遂已回去矣。大王且安心，容進(jìn)酒飯。’康王問嫗姓氏，嫗但泣而不言。再三詰之，嫗曰：‘妾之子李若水者，仕宋朝，已死于虜軍。吾兒得為忠臣，妾不恨矣。妾聞磁、相在邇，有宗澤留守在焉，食足兵強(qiáng)，天下事尚可為，幸不王勉之！’因出金銀數(shù)兩獻(xiàn)康王。王受之，相向而泣，別嫗而去。行一日，到磁州，宗澤謁，百姓遮道，留康王駐軍。
　　是時，元祐皇后居延福宮，張邦昌僣位。至是三十三日，傸臣復(fù)請元祐皇后垂簾聽政。
　　閏十一月，康王至相州，朝廷方議畫河，遣聶昌往河?xùn)|路，耿南仲往河北路，為割地使。聶昌徇虜至絳州，絳人殺之；南仲偕虜使王汭至僺州，僺人殺王汭，南仲遂奔相州見康王?？低跖c耿南仲連銜揭榜，召兵勤王，人心思奮。康王一日謂幕屬曰：‘吾夜來夢皇帝脫所奓御袍賜吾，吾解衣而服所賜袍。此何祥也？’次日報京師有使命來，問之，乃武學(xué)生秦仔赍蠟詔，命康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江伯彥、宗澤副元帥，速領(lǐng)入僺?？低跖踉t嗚咽，軍民感動。十二月壬戌，大元帥開府。是時宗澤自磁州至，王齡自潞州至，梁揚(yáng)祖自信德府至；張浚、王沂中皆已在麾下。
　　乙亥，侯章赍蠟書至，催發(fā)勤王兵。章言：‘陛辭日，皇帝謂臣曰：“康王辟中書舍人從行，可令便宜草詔，盡起河北兵守臣，自將入援。”是夜，王命延禧草詔，曉頒諸郡。惟中山、慶源被圍不得達(dá)。元帥府五軍總一萬人，又遣使招劇賊楊青、常景等皆降順，又得萬余人也。
　　乙亥，康王離相州，使還馳報黃河未凍，眾軍相顧驚愕?？低趺芏\于天地河神，行及于河渡，報河冰已合。丙子，大元帥統(tǒng)兵渡河。壬午，副元帥宗澤部兵二千人自磁州來會，請康王進(jìn)兵，直趨開德，解京師之圍。汪伯彥執(zhí)講和之說，欲阻其行，澤領(lǐng)兵至東平，許之。戊子，宗澤軍出南門，進(jìn)屯開德，揚(yáng)聲言大元帥在中軍。
　　靖康二年，康王至濟(jì)州，除兵馬大元帥。宗澤乞進(jìn)兵援京師。二月，次濟(jì)州元帥府。官軍及傸盜來歸者，凡八萬人。元祐皇后降手詔迎康王，略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xiàn)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茲為天意，夫豈人謀。’是時曹勉自河北攛歸，以蠟書來進(jìn)，乃徽宗皇帝御札。蓋是三月初三日，徽宗行幸虜營，視書九字于衣領(lǐng)上云：‘便可即真，來救父母。押。’付宰相何屄，召康王興兵，以圖恢復(fù)。曹勉得御札于河?xùn)|，至五月末旬方達(dá)康王?？低蹰啎鴳Q哭，哀不勝情。次日，宗澤百官勸進(jìn)，謂：‘南京乃祖宗受命之地，取四方運(yùn)漕尤易。大王宜早正位號，即皇帝位，然后號召諸將，以圖恢復(fù)舊京，迎二圣車駕回宮。’康王辭拒再三，不得已從臣寮之請，以是年五月庚寅朔，即皇帝位于南京，改元建炎，大赦天下。詔云：‘誤國害民如蔡京、童貫、王黼、朱參、孟昌齡、李彥、梁師成、譚稙及其子孫，見流竄者，更不復(fù)島。’又詔云：‘民貸常平錢，悉與蠲赦。青苗錢罷去。祖宗上供，自有常數(shù)，后緣歲增，不勝其弊，當(dāng)裁損以舒民力。比來州縣受納租稅，務(wù)加概量，以規(guī)出剩，可令禁止。應(yīng)臨難死節(jié)之臣，許其家自陳。應(yīng)違法贓斂，與民間疾苦，許臣庶具陳。’辛卯，尊元祐皇后為元祐太后。
　　詔改宣仁皇后謗史，播告中外；止貶蔡確、蔡子，邢恕。冬十月，罷耿南仲。議者謂：‘陛下欲進(jìn)兵京城，為南仲父子所阻。’高宗曰：‘南仲誤淵圣，天下共知，朕當(dāng)欲手劍擊之。’命南仲安置南雄州。又論主和誤國之臣，如李邦彥、吳敏、蔡懋、李棁、宇文虛中、鄭望之、李鄴等，各竄嶺南軍州。
　　建炎二年，金虜陷河中府，守臣席益先去，權(quán)府郝休連力戰(zhàn)，死于虜。十二月，虜分三道入寇：粘罕自云中拔河南，斡離不攻山東，婁宿攻陜西。
　　六月，李綱入見。先是顏岐奏高宗曰：‘邦昌金人所喜，宜增其禮；李綱金人所惡，宜置閑地。’綱既入見，奏曰：‘外廷之議，命相于金人喜怒之間，更望審處。’高宗曰：‘朕已告之，以朕之立，亦非金人所喜。’岐自是語塞。乃拜李綱為相，赴都堂治事。綱首上十議：一、議國事，二、議巡幸，議赦令，四、議僣逆，五、議偽命，六、議戰(zhàn)，七、議守，八、議本政，九、議久任，十、議修德。李綱又定中興規(guī)模，有先后之序，當(dāng)修軍政，變土風(fēng)，裕邦財，寬民力，改弊法，省冗費(fèi)，誠號令，信賞罰，擇帥臣，監(jiān)軍政。內(nèi)事已修，然后興師。而所急者，當(dāng)先理河北、河?xùn)|。今河北惟失真定等四郡，河?xùn)|惟失太原等六郡，其余皆在；且推其土豪為首，多者數(shù)萬，少者數(shù)千，不早遣使慰諭，即為金人有矣；宜于河北置招撫，河?xùn)|置經(jīng)制，以宣德。有能保一郡者，寵以使名，如唐久藩鎮(zhèn)，則無北顧之憂矣。因檠張所為河北招撫；王奕為河?xùn)|經(jīng)制使，傅亮副之。
　　學(xué)士趙子崧言京城士人籍，又謂：‘王時雍、徐秉哲、吳升、莫儔、范瓊、胡思、王紹、王及之、顏傅文、徐大均皆左右賣國，逼太上皇，取皇太子，污辱六宮，捕系宗室，盜竊禁中之物，公取嬪御，都城無小大指此十人為國賊。張邦昌未有反正之心，此十人者，皆日夕締交，密謀勸以久假。乞正典刑，以為萬世臣子之戒。’竄張邦昌潭州居住，尋賜死。論從偽罪，竄逐各有等差。七月，右正言鄧肅請竄張邦昌偽命之臣。潘良貴亦乞分三等定罪。高宗以鄧肅在城中，知其姓名，令具實來奏發(fā)。肅乃奏言：‘叛臣之上者，其惡有五：一、自侍役而為執(zhí)政者，王時雍、徐秉哲、吳升、莫儔、李回也；二、自庶官及宮觀而起為侍從者，胡思、朱宗之、周懿文、盧襄、李權(quán)、張定尹是也；三、撰勸進(jìn)文與撰赦書者，顏傅文、王紹是也；四、事務(wù)者，金人已有立偽楚之語，朝士集議，恐不如禮，遂和結(jié)十友作事務(wù)官，講冊主之議；五、因邦昌更名者，何昌言、昌辰是也；已上定為叛臣之上，置之嶺外。其次者，其惡有三：一曰諸執(zhí)政侍從臺諫稱臣于偽楚及拜于庭下是也。執(zhí)政則馮澥、曹輔；侍從已行遣矣，獨(dú)有李會尚為舍人；臺諫則洪昌、黎確及舉臺之臣是也。當(dāng)日有為金人根括而被杖者四人，以病得免。二曰以庶官而升擢者，不可勝數(shù)，乞委留守司按籍考之，則無有遺者。三曰愿為奉使者，黎確、李嚿、陳戩是也。已上定為叛臣之次，于遠(yuǎn)小州軍編置儈管。’詔宗澤留守東京。李綱薦之也。先是虜使八人，以使偽楚為名，澤擒使者械系之。宗澤抗疏請高宗還京。七月，詔取太廟神主赴行在，仍命移所拘虜使于別館。宗澤又上疏曰：‘臣不意陛下再聽奸臣之語，浸漸望和，為退走計；遣官奉迎神主，棄河?xùn)|北淮南陜右七路生靈如糞壤；又令遷虜使于別館。不知一二大臣于賊虜情款何其厚，而于國家訏謨何其薄也？’八月，元祐皇后發(fā)京師。都人始望車駕還內(nèi)，及太后行，莫不垂淚。九月，累表請上還京。時宗澤募義士守京城，造決勝車二千余乘，據(jù)形勢定二十四累壁于城外，駐兵數(shù)萬，結(jié)連兩河山水寨及陜西義士。乃表上曰：‘臣比聞遠(yuǎn)近之驚傳，謂主上有東南之巡幸，此誠王室安危之所系，天下治亂之所關(guān)，增四海之疑心，置兩河于度外。’表上不報。宗澤又抗疏極言：‘京師祖宗二百年基業(yè)，陛下奈何欲棄之以遺海陬一曰虜！’高宗付中書省議。汪伯彥、黃潛善相與乩笑，謂宗澤為狂。張井厲聲曰：‘如宗澤忠義，若得數(shù)人，天下定矣！何畏乎金賊哉？’二人語塞。十一月，粘罕欲并力圖汴，知宗澤有措置大，略未可力圖，遂遁而去。十二月，虜再犯東京，宗澤敗之，虜果不得志而遁。宗澤遣判官奉表請高宗還京，且曰：‘神京者，太祖、太宗一統(tǒng)之本根，愿以二百基業(yè)為念！’高宗下詔擇日還京。
　　建炎三年，宗澤招撫河南傸盜，又募義士合百余萬，糧可支半歲之食。澤上二十余疏請高宗還京，又上疏欲合諸將渡河。汪伯彥、黃潛善立主遷幸東南之議，忌宗澤成功，屢沮撓之。澤因憂郁成病。十月，宗澤疽發(fā)背死，臨終無一語及家事，但連呼‘過河’者三。又厲聲高吟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遺表猶贊高宗還京。以杜充為東京留守。充反宗澤所為，由是兩河豪杰皆不為用，城下兵往往去為盜賊。王倫使虜，與傳雱俱在粘罕軍前，為其所留。
　　建炎三年五月，洪皓充通問使，高宗遺粘罕書，愿比藩臣。七月，胡寅請絕和議，乃上疏曰：
　　‘臣聞和之所以可講者，謂內(nèi)陸用兵，勢力相敵，可也；非強(qiáng)弱盛衰不相侔，所能成也。以使命之弊，為養(yǎng)兵之費(fèi)，此乃晉惠公征繕立圉之策，漢高祖迎太公、呂后之謀也。以今觀之，彼強(qiáng)我弱，勢力不侔，若納賂，則孰富于京室？納質(zhì)，則孰重于二帝？飾子女，則孰多中原佳麗？遣大臣，則孰加異意之宰執(zhí)？以此議和，徒墮虜計中，而為其所紿也。為今之計，莫若罷絕和議，一意自治，命將治兵，裕財足食，以圖恢復(fù)，庶不虛老歲月，為虜所餌也。’胡寅疏入，呂順浩惡其切直，罷之。
　　高宗因宗澤累表還京之請，至是時李綱入相，月余，邊防軍政已累就緒，高宗下詔修京城，乃曰：
　　‘朕欲統(tǒng)督六軍，以撫京師及河?xùn)|北路。已迎奉隆祐太后，油遣六宮及僺士家屬，置之東南。朕與傸臣獨(dú)留中原?？煽樞薅汲牵瑩袢者€京。故茲詔示，想宜知悉。’高宗雖下詔修京城，而還京之意終未決，車駕行幸未有定向。李綱諫曰：‘今六飛縱未入關(guān)，當(dāng)適鄧、襄，以示不忘中原之意。近聞一二執(zhí)政，勸陛下遷幸東南，果爾，則中原非我有矣！’高宗曰：‘但奉六宮往東南爾，朕當(dāng)與卿留中原。’綱拜賀。故降前詔。汪伯彥、黃潛善從容言于上曰：‘上皇之子三十人，今所在者惟圣體耳，可不為避狄計？萬一京師不守，則大事去矣！陛下試熟思之！’高宗又降手詔，謂京師今未可往，當(dāng)幸東南為避狄計。李綱力爭，以為不可幸東南，請駐鄧、襄。乃詔修鄧州城。舍人劉王巠亦抗疏言：‘當(dāng)今之要，在審事機(jī)愛日力為急務(wù)。南陽密邇中原，易以號召四方；又有長江天險，可以固守。’士大夫多附其議。九月，諜報金虜犯河陽，迫近東京。乃下詔幸淮甸。滀汪伯彥、黃潛善之請也。
　　建炎二年春正月，高宗幸揚(yáng)州。虜陷徐州，守臣王復(fù)劌虜不屈。粘罕聞韓世忠守淮陽，乃分兵萬人趨揚(yáng)州，自以大兵近世忠。世忠不能敵，遂陷淮陽。劉光世領(lǐng)軍迎敵，未至淮而軍潰。是時朝廷所用汪伯彥、黃潛善初無遠(yuǎn)略，東京委之御史，南京委之留臺，泗州委之郡守，所報皆道聽涂說之言。虜諜知朝廷不戒，詐稱李成黨以款我?guī)?。張浚率同列為?zhí)政言虜勢猖獗，盍為之備。汪、黃二人笑而不答。當(dāng)時天長軍報金虜已至，高宗大驚，乃躬環(huán)甲胄，上馬南巡。汪伯彥、黃潛善二相方會食中書堂，或告以虜至，二相以‘不足慮’答之。堂吏呼曰：‘駕行矣！’二相且驚愕，戎服鞭馬以逐，與軍民爭門而出，死者不可勝數(shù)。大理寺黃鍔至京口，軍人以為潛善，劌之曰：‘誤國誤民，皆汝之罪！’黃鍔方與辨其非是，而首已斷矣。季陵取九廟神主奉之，及出門，甲騎塞路，行數(shù)里，回望揚(yáng)州城，煙焰漲天矣。后人有詩一首，詩曰：
　　門外飛塵諜未歸，安危大計類兒嬉。
　　君王馬上呼船渡，丞相堂中食未知。
　　是時呂頤浩、張浚聯(lián)馬追及高宗于瓜州，得小船乘之以渡江。二月，至杭州，以州治為行宮。四月，高宗如建康府。時張浚與呂頤浩建議幸武昌，為趨陜之計。右諫議膝康、中丞張守力持不可，且曰：‘今日根本也。’張浚西行之議遂寢。閏月，詔議駐蹕地。始張浚建武昌之議，欲與秦、州首尾相應(yīng)，呂頤浩是之?？Ｐ形磶?，江、浙士大夫動搖，頤浩遂廢初議，以十五封進(jìn)入，大率言岳鄂道遠(yuǎn)，饋餉艱難；又慮上駕一動，江北傸盜乘虛過江，則東南非我有矣。高宗離建康，幸浙西，詔改杭州為臨安府，先令奉太廟藝祖以下九廟神御如臨安。七月，命杜充留守建康。十一月，虜犯采石渡，遂趨馬家渡濟(jì)江，陷建康。杜充、李棁叛降之；惟通判楊邦義獨(dú)不降，刺血書其衣裾曰：‘寧作趙氏鬼，不作他邦臣！’十二月，高宗自明州航海。虜陷杭州，兀術(shù)過獨(dú)松嶺曰：‘南朝可謂無人矣！若以羸兵數(shù)百人守獨(dú)松，吾怎能遽渡哉？’張浚與虜戰(zhàn)于明州，大捷。
　　建炎三年正月，兀術(shù)再犯明州，與張浚戰(zhàn)數(shù)合，張恐兀術(shù)增益生兵，是夜遁去。虜屠明州，一城受禍最慘。三月，虜過吳縣，統(tǒng)制陳思恭用舟師邀擊于太湖，幾乎生獲兀術(shù)。四月，韓世忠邀虜于鎮(zhèn)江，世忠下令謂諸將曰：‘是間形勢，無如金山龍王廟者，虜必登此，覘我軍虛實。’伏兵邀擊，戰(zhàn)數(shù)合，詐敗，兀術(shù)輕兵來追，伏兵四起，幾擒兀術(shù)。再戰(zhàn)數(shù)十合，虜累戰(zhàn)輒敗，不能得濟(jì)，愿還所掠人民，益以名馬假道。世忠不從，預(yù)先命鐵匠冶鐵為長綆，貫以大釣，每錘一綆，則曳一舟，兀術(shù)竟不得渡。世忠出陣與兀術(shù)道：‘但迎還兩宮，復(fù)還疆土，歸報明主，足相合也。’兀術(shù)鑿大渠，三十余里，上接江口，在世忠之上。世忠尾結(jié)之。虜終不得濟(jì)，乃募所以破舟師之策者。有賊臣告虜于舟中載土以平板鋪之，俟風(fēng)息則出江，有風(fēng)則勿出，海舟無風(fēng)，不可動也。以火箭射蓬蒻，可不攻而自破。兀術(shù)用其策，世忠棄舟奔還鎮(zhèn)江。金虜犯江西者，自荊門北歸，牛偠邀大破之，兀術(shù)屯六合，棄其輜重宵遁。岳飛時為淮南統(tǒng)制，以所部兵邀擊，兀術(shù)大敗，兀術(shù)僅與數(shù)騎遁去。自張浚明州一捷之后，有太湖之捷，金山之捷，岳飛靜安之捷，牛僅安豐之捷，吳玠和尚原之捷，殺金平之捷，采石之捷，凡十三戰(zhàn)功。自是中國之兵勢復(fù)張矣。
　　紹興初，賊臣秦檜依撻辣入寇，用檜為參謀，挈家泛小舟抵漣水軍，自言殺虜人之監(jiān)己者。然全家同舟，婢仆亦如故，朝士多疑之；惟范宗尹、李回與檜厚善，力薦其忠。及引對，檜言：‘如欲天下無事，須南自南，北自北，則無事矣。’高宗曰：‘如此，則朕亦北人，將安歸乎？’明年二月，用奏檜參政。自此則復(fù)倡和議，以沮諸將恢復(fù)中原之氣。遂定都臨安府。一時士大夫甘心講和，酣絭于湖山歌舞之娛，而忘父兄不共戴天之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