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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梁 嬋、任朝亮 策劃:趙 潔 撰文:梁 嬋、任朝亮 攝影:王維宣 海珠區(qū)江南大道中一條普普通通的小巷中,一道木門掩映著一個小小的院落。院子早已陳舊,建筑也大都殘亂,只有那滿園的綠意,常常于不經意間,悄悄流瀉在車水馬龍的都市中。 2007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這座寂寞的小院突然熱鬧起來??辈烊藛T、設計人員、施工人員、領導、學者、專家……一項細致而迅捷的修繕重建工程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原來,這里便是嶺南畫派啟蒙祖師居巢、居廉的故居,一百四十多年前,“二居”在此設館作畫授徒,培育出高劍父、陳樹人等一代宗師,啟蒙了后來自成一格的嶺南畫派。 這座小小的園子,當年因庭中栽種著十種別具特色的花木,而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十香園。 一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十香園的青磚綠樹,一點點染滿歲月的風霜,梁斜瓦殘,扶疏凋零,寂寞地緊鎖著那一段濃墨重彩的春秋。 到了2007年中秋前,每天在它的門前匆匆走過的行人,猛然發(fā)現,當年那座古樸雅致的大屋,仿佛一夜間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中,逼真而傳神。 此時此刻,讓我們循著絲絲點點暗香浮動的印痕,沿著那條丹青鋪灑的歲月長廊,走近十香園,走近當年的如詩、如畫—— 雅園蘊十香 藝德傳后世 “二居”初建十香園 十香園,是人稱“嶺南畫派啟蒙祖師”居巢、居廉的居住和作畫授徒的地方。“二居”,原籍江蘇揚州寶應縣,先世來粵做官,于是落籍番禺河南隔山鄉(xiāng),即現在廣州海珠區(qū)。 居巢,字士杰、巢父等,號梅巢、老巢等,1811年出生于一個書香世代的家庭。祖父居允敬是乾隆時代的舉人,父親為秀才,由于家學淵源,居巢從小執(zhí)筆臨摹,學書學畫無師自通。1832年,他在廣州番禺隔山鄉(xiāng)(今海珠區(qū)江南大道中)建了一間畫室。由于所處環(huán)境深得自然之美,他常常就地取材畫畫,花草蟲魚鳥雀、農家果菜都畫得栩栩如生。青年時代,他的畫便已名聲大噪,不少人慕名上門索畫求學。居廉,字士剛,號古泉,別號隔山樵子,生于1828年,比居巢小17歲,是居巢的堂弟。居廉幼年喪父,由居巢撫養(yǎng)和教導,亦兄亦師,是居巢形影不離的助手。 1848年,居巢偕同居廉前往廣西按察使張敬修的衙署當幕僚。張敬修很賞識居巢的才干,極力保舉他擔任同知之職,但居巢志不在官,在任期間,仍常與居廉外出寫生,對桂林山水更是流連忘返。平日兄弟二人對月描容,借花照影,旁及草蟲蔬果、山水人物,畫藝日精,達到神韻俱佳的境界,當時人們便尊稱居巢、居廉為“二居”,他們的畫風影響嶺南畫壇數十年。 1864年張敬修逝世。翌年,居巢已年屆54歲,居廉亦37歲,兩人回到故里,營建庭園。在原有房屋的基礎上,他們建了今夕庵、紫梨花館、嘯月琴館,形成三大主體建筑。他們還在院落里種上素馨、瑞香、夜來香、鷹爪、茉莉、夜合、珠蘭、魚子蘭、白蘭、含笑十種花木,常年香氣四溢,于是這個園子有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十香園。 不幸的是,返鄉(xiāng)不久,居巢病逝,終年55歲。居巢雖是居廉的老師,但幾乎未收過其他學生,授徒重任便落到居廉身上。 十香園的聲名鵲起,是在居廉37歲(1865年)至76歲(1904年)這39年間。在他的苦心經營下,十香園以蒙館形式,培養(yǎng)了兩廣三地(廣東、廣西、福建)一大批人才。據不完全統計,上世紀初,廣東的美術教師,大多出自居廉的門下。嶺南畫派早期畫家大多是他直接或間接的學生,影響近百年,美術史上又稱“二居”繪畫為“居派”。 過去,私塾老師授課,是為了糊口,有錢人為了子弟成名,重金聘請名師。這些老宿儒,十載寒窗一對一的培訓,經過十年辛苦,也未必能一舉成名。居廉在十香園設館授徒,一時桃李甚眾,最多時一天竟達數圍臺,開近代廣東美術教學之先河。現在流傳下來的居廉與學生的一張珍貴合照,攝于1904年,照片中的居廉神態(tài)安詳,胡須花白,仙風道骨,他的弟子圍繞在他身邊,當中包括伍德彝、高劍父等一代畫師。居廉授徒,并非為求薪金,他對學生獨具慧眼,有些學生資質好,但出身清貧,他寧愿賣畫來支持學生學習和生活。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陳樹人,就因家里供不起學膳費,幾欲輟學,居廉認為他是個可造之才,所以特別對他進行資助。 居廉所處的晚清時代,正值西學東漸,許多有識之士都求變圖強,打破老傳統舊框框。“二居”在畫壇脫穎而出,給中國畫注入一股清新風氣。十香園更是桃李遍天下,美名遠播。 “嶺南三杰”師從“二居” 十香園與嶺南畫派的關系很獨特,被喻為“嶺南畫派的發(fā)祥地”。嶺南畫派主要創(chuàng)始人是“二高一陳”,高劍父和陳樹人,都曾在十香園師從居廉學畫,深受“居派”畫風的影響。高奇峰師從其兄高劍父,人們稱他為居廉的再傳弟子,他們并稱“嶺南三杰”。 1892年,高劍父由族叔高祉元介紹,拜居廉為師。高劍父早期的畫作,大多打上居廉烙印。在他的傳世畫稿中,有四頁分別勾勒居廉原稿的花鳥作品,均為紙本、水墨。高劍父在此頁的題識是:“此童時初入居門之鉤稿本,檢贈又文備班園藝藏之一格,廿八年殘臘,劍父識。”高氏不僅鉤摹畫稿,連居廉的款識也依樣臨摹。1893年,高劍父曾赴黃埔水師學堂學習,半年后輟學歸廣州,仍然從居廉習畫。 高劍父是居廉晚年的得意門生之一,居廉十分器重他。1900年,72歲的居廉為高劍父書行書七言聯“拳石畫披黃子久,膽瓶花插紫丁香”,還畫贈《蜂花》扇面,這件珍貴的文物現在仍藏于廣州美術館。 陳樹人拜于居廉門下則較晚,大約在1900年,當時,陳樹人年僅17歲。此時,居廉已是垂暮之年,所以陳樹人一直被認為是居廉所收的最后一個弟子。陳樹人在十香園學習的時間雖然只有四年,但卻給居廉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居廉把居巢的孫女居若文許配給陳樹人。陳樹人早年的畫作也受居廉影響極大,在其傳世諸作中,很明顯運用了居廉撞水、撞粉的技法。 陳樹人在十香園認識了許多居廉門下畫壇名流,更與高劍父結為摯友。陳樹人在1940年所寫的一首《寄懷高劍父一百韻》中,談到當時相識相交的情景:“我本藝林人,自幼成畫癡。年尚未弱冠,委贄居古師。及門得高子,才大氣更奇。一見便傾心,莫逆交相知。切磋復琢磨,切切仍偲偲。”那是一個英雄相見恨晚、惺惺相惜的場景。 “二高一陳”后來遠赴日本,接受了近代美術教育,他們志同道合,開始醞釀在中國畫領域進行一次大的變革。他們返國后,辦畫展,出版畫集,創(chuàng)辦報刊,開創(chuàng)嶺南畫壇的新格局,與海上畫家群、京津畫家群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在全國引起巨大震動。 開館授徒 薪火相傳 居廉對嶺南畫派的影響,還有開館授徒這種教學模式。1924年,高劍父在廣州文明路定安里租了一間屋,原名“春瑞草堂”,與高奇峰同住作畫,后來,從學者眾,于是改名“春睡畫院”。1925年,高奇峰在廣州市府學西街創(chuàng)辦“美學館”授徒。春睡畫院和美學館的創(chuàng)立,嶺南畫派的傳人與日俱增,這種情況有點類似居廉在十香園授徒時的情形。 高劍父和高奇峰為他們的傳人們樹立了一種典范。第二代嶺南畫派的畫家們大多延續(xù)了這種傳統,言傳身教,薪火相傳。在他們當中,以黃少強、趙少昂和司徒奇最為著名。黃少強和趙少昂均開設了類似春睡畫院和美學館的教學場所,傳授他們的技藝。早在1930年,黃少強與趙少昂就在廣州合組“嶺南藝苑”,成為較早開館授徒的嶺南畫派第二代傳人。1945年年底,趙少昂在廣州恢復嶺南藝苑,1948年他移居香港,復設嶺南藝苑。黃少強則于1942年在佛山設立了“止廬畫塾”,并在同年舉辦“止廬畫塾師生畫展”。這兩個兼具美術學校與私塾性質的機構成為培養(yǎng)第三代嶺南畫派傳人的最主要場所。 “二居”精神 一脈相承 廣州市海珠區(qū)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局長區(qū)志明認為,嶺南畫派具有鮮明的特點:強烈的創(chuàng)新性、務實性、革命性和平民性。高劍父、陳樹人等,曾積極投身孫中山領導的革命事業(yè)。而這些特點,都與“二居”的精神密切相關。 “二居”沒有因循傳統國畫的套路,獨創(chuàng)了撞水撞粉法,把傳統國畫技法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從內容上看,“二居”的畫作以普通百姓常見的事物入畫,充滿強烈的生活氣息。“二居”品質高尚,無私授徒,這種對藝術的真摯追求,以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奉獻精神,代代相傳,成為嶺南畫派的寶貴財富。 廣東省博物館研究員、廣州美術學院客座教授朱萬章認為,有了居廉、居巢與十香園,才培養(yǎng)出成為嶺南畫派“三杰”的高劍父、陳樹人、高奇峰,才會有關山月、黎雄才、趙少昂、楊善深等一大批優(yōu)秀傳人。十香園應該是最早的美術院校的雛形,成為培養(yǎng)美術人才的搖籃,對于后來嶺南畫派的形成功不可沒,是嶺南畫派奠基的地方。建國后廣州美術學院選在現址建院時,主要考慮因素之一也是因為靠近十香園這個嶺南畫派發(fā)祥地。 居玉華:守護古園80載 出生于1928年的居玉華婆婆,是居巢孫子居羲的小女兒,在十香園里生活了近80年。今年2月,十香園重建,她搬進了現代社區(qū)的高樓中。剛走進她家,便聽到狗叫。精神矍鑠的居婆婆,一頭銀絲盤在頭頂上,見我們一臉驚訝,微笑著說:“這只狗是我從十香園帶過來的,它一直很忠心地守護著這座園子。”她又指著陽臺外擺放著的一盆盆花木,“雖然搬了新家,但十香園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舍不得,就把它們移了過來。”那一種對十香園的深沉的情感,如靜靜流淌的溪水,彌滿心間…… 遙憶當年青蔥歲月 在居婆婆的記憶中,小時候在十香園的生活,充滿詩情畫意。“我記得那時園里有一個花棚,棚下是一條小道,兩邊是茂密的觀音竹,花圃種著美麗的蘭花,那塊太湖石就放在天井里。這個面積不大的小花園,我和我的小伙伴們經常在這里玩。”居婆婆說。那時,十香園三大主體建筑都還保存完好,她先是住在紫梨花館,1930年,居婆婆的父親去世,她便搬去了今夕庵。 當時和居婆婆一起住在十香園的,還有祖母、母親和姑姐,姑姐是“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陳樹人的夫人。居婆婆和祖母很親近,祖母常常把她抱在懷里跟她講先祖居巢、居廉的事跡。 “我祖母是居巢的兒媳婦。她常跟我說,居巢性格稍稍內向,正直、無私,不為名利所動,學問很高,畫也畫得很好。居廉父母早逝,吃過很多苦,但學習很刻苦,而且毫無保留把他的技藝傳授給弟子,品格很高尚。”居婆婆說。“二居”的高風亮節(jié),穿越時空,深深刻在居婆婆的腦海中,成為她難以磨滅的記憶。 童年時,令居婆婆記憶深刻的,還有常到家里作客的“嶺南三杰”:高劍父、陳樹人、高奇峰。她清楚地記得,他們三人常在紫梨花館里聊天,高談闊論。陳樹人不時會回十香園,到馬涌邊上寫生。那時的馬涌,河水清澈見底,夾岸是桃花,涌邊還有不少紅棉樹,花開時節(jié),燦若云霞。 “我童年的時候,陳樹人喜歡和我聊天,對我影響較大。有時吃完飯后,我們就坐在紫梨花館里,他耐心地跟我講做人的道理,如要忠心為國、正直。并且,他常鼓勵我,作為女性,不要做‘金絲雀’,要自立、自強,等等。他還教我畫畫,勉勵我繼承先祖的遺志。” 十香園特有的氛圍,加上陳樹人的鼓勵,居婆婆從小對畫畫有著濃厚的興趣。后來,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無暇顧及手中的畫筆。1980年,居婆婆退休后,終于得償所愿,可以靜靜地坐下來,在十香園清新的花草香味中,畫下一幅幅圖畫。前兩年,十香園確定要重建了,她還專門畫了一幅畫,送給新館。“我的這個愛好,可能也是由基因遺傳的吧。”她臉上露出孩子般純真的笑容。 守護家園 不離不棄 對居婆婆來說,十香園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像一個堅定的守護者,在這座園子頹敗沉寂的數十年間,始終不離不棄。事實上,這種樸素的情結,在她的母親身上,已經顯現。抗日戰(zhàn)爭時期,十香園遭到嚴重破壞,園內所收藏的畫作,遭到大肆掠奪。日軍的一個炮兵團,進駐十香園。居婆婆一家搬離了十香園,她的母親也不知從哪里來的膽量,冒著生命危險,走去和日軍交涉,希望他們撤走的時候能告知她。大約一個月后,日軍撤出,他們得知后回來,這個園子卻已是一片狼藉,面目全非。 “當時,十香園的不少家具什物搬到了其他地方。我們便到處去找,但有的家具要拿軍票去贖,而我們又沒有這么多軍票,只能任憑它們流落,可惜呀。”至今想來,居婆婆仍然扼腕痛惜。 建國后,居婆婆進針織廠做了一名紡織女工。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紡織廠的廠區(qū)離十香園很遠,步行要兩個小時,坐公車也得步行40多分鐘才能到家。那時,十香園周圍很荒涼,遍布菜地,天一黑,路便很難走,而且還得經過一個亂葬崗,每當走過那里,居婆婆心里便直發(fā)怵。但即使這樣,居婆婆也沒想過要搬離十香園,在她心目中,這是“祖上遺產”,是不能離棄的。 此外,十香園里的每一件東西,特別是先人遺物,居婆婆會像寶一樣保護起來。這次十香園重建,她捐出了一件珍貴的文物:“二居”的白描手稿。“破四舊”時,這些東西是不能保留的,居婆婆急中生智,把薄薄的手稿卷成一團,用紙封好,用繩捆嚴,把它塞到水渠里。
始終是十香園的人 “重建十香園,傳播居巢、居廉的高貴品質,是我們居氏幾代人的夢想,也是我畢生的心愿。我還在那里住的時候,關山月、黎雄才等不少熱心人士有時會到十香園來,問我什么時候修。但我哪有能力?所以,這次政府能組織進行復原重建,我是很高興的。”居婆婆說。 為了安置園內的居氏后人,政府出資購買了商品房供他們居住。雖然如此,近80載春風秋雨,這個園子銘刻了居婆婆太多記憶,有著太多不舍。要搬的那一天,她一早起床,搬一張凳子坐在天井,在十香園生活的一幕幕情景,在她眼前閃過。她記得晴朗的晚上,一家人圍在天井里燒烤;中秋節(jié),月光把十香園照得格外清幽雅致,人們便在這里欣賞明澈的月光…… 要搬遷的還有故人。居巢、居廉去世后,其墳塋本來是在十香園外的田間。上世紀50年代后期,國家為建設廣州美術學院,在附近征用土地,居巢、居廉等幾十個族人的遺骨被放在罐子里,埋在十香園內。遵照居氏后人的意見,政府部門在清明節(jié)舉行了遷葬儀式,工作人員細心地找到居巢、居廉和23位居氏先人的遺骨,安放到中華新塘墓園典雅大氣的“二居”墓中。 在居婆婆心目中,十香園的一草一木,都是有感情的。她清楚記得有一次,下雨天,一只小鳥從樹上掉下來,摔傷了。她的孫子把它抱進屋里,幫它包扎,喂魚餌給它吃。過了一段時間,小鳥的傷好了,他們又把它放飛到園子里。幾天后,這只小鳥居然飛回來了,在窗前啾啾地鳴叫。 “十香園重建以來,我還沒有回去看過。但竣工開幕那天,我一定會去看,因為即使搬走了,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十香園的人。”居婆婆微笑著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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