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勝德

600多年前，明洪武帝遣永嘉侯朱亮祖筑五層樓于越秀山，曰“鎮(zhèn)海樓”。至今仍為廣州標(biāo)志性建筑。既曰鎮(zhèn)海，可想當(dāng)日越秀山雄峙滄海之勢。廣州數(shù)百年前為海濱之城，海潮寂寞拍打廣州城，潮生潮滅，經(jīng)久有年。此意境至今蕩然無存。唯“海皮”兩字，讓人或能尋覓當(dāng)年的雪泥鴻爪。百般無奈下，廣州人稱江畔為海皮了。

千年如一日，珠江滔滔四來，東江、西江、北江，還有被屈大均所稱的南江，而今稱羅定江。四江“光芒四射”，挾嶺南之沃土，日復(fù)一日，沖刷沉積，造地不止。漸漸，潮水退到南海之涯，浮現(xiàn)出阡陌廣袤，千里沃野的珠江三角洲。

于是，廣州城拓寬了，馬路一直修到珠江邊，連江中的海印、海珠、浮丘三大礁石，也被馬路掩埋了。當(dāng)時是一座四圍城墻、矗有城門的古城，也經(jīng)歷過“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年代，至今仍有大東門，西門口，五仙門、大北、小北等等之謂，令人懷想當(dāng)年譙樓的晨鐘暮鼓，檐角勾留的一彎殘月，數(shù)葉衰草。

舊廣州城濠涌交叉，有如蘇州，但色調(diào)上更深些。也有小舟，卻是屎艇，不雅。但也賣蕉賣番薯，泊在石條鋪街的埗頭，幾條烏篷船搭客過海。

埗頭有蒼榕，幾排石凳，或講古，或唱龍舟。也有石橋，多是平鋪直搭，未必拱形，多孔。水隨潮汛漲退，也給人“回首煙波十四橋”的尋覓。那是西關(guān)八橋，如恩寧橋、蓬萊橋、三圣橋等，尚遺有竹枝詞令人吟唱至今。譬如今恩寧路，舊時荔枝灣，荔枝季節(jié)游人絡(luò)繹不絕，有遺《竹枝詞》曰：為探驪珠一見招，相攜桂楫與蘭橈；金蓮緩步花舟近，船泊西濠第一橋。

可見舊廣州城曾是水城，舟楫當(dāng)為城內(nèi)主要交通工具。原來廣州城的現(xiàn)代美也曾有過令人消魂蝕骨、今已遺失的古典美。重拾不同朝代的舊羊城八景：諸如白云晚望、大通煙雨、景泰歸僧、波羅浴日、太平煙滸、藥洲春曉、菊湖云影、珠江晴瀾、海山霽曉……

家曾住文德路，青年時以修輪船為業(yè)，常徜徉江海，故最令我神往的莫過于與海相連的景觀?？梢娮C珠江由“海”而“江”的進程。波羅浴日、海山霽曉是宋時的事，前者即今之波羅廟，即南海神廟。舊“市舶亭”，專泊外國商船，海山樓是古時的“迎賓館”，今北京路新聞電影院附近。它相當(dāng)于港口的五星級賓館，接待蕃船的客商。海之“皮”即是現(xiàn)時的北京路，開外就是滄海了。

那時，來中國貿(mào)易的胡夷，碧眼虬髯，卉服鮮衣。與廣州人聚會海山樓飛觴暢飲，擊壺高歌，盡賓主之歡。其時此處高岸可以登覽，極目千里，可觀滄海。近處有沙洲五堆，即現(xiàn)在的太平沙。五洲漸沖積為陸地，與北岸相連，堤植弱柳，水出凈荷，珠波浩淼，遠(yuǎn)浦帆歸。曾有前人詩句云：“四圍蓮葉三發(fā)水，一點沙鷗破夕陽。”可見景色之美。往西便是今為沙面的拾翠洲，現(xiàn)在建起了白天鵝賓館。20年前此處有綠瓦亭，泊有畫舫為水上茶樓，供粵人飲茶，為當(dāng)時羊城八景之一“鵝潭夜月”。

舊珠江邊多泊紫洞花艇，艇上疍家妹賣棹擺渡，軟語鶯啼：“過海呀呢！”舊花艇泊于江邊有如水上的煙花巷，花艇雕花嵌銀，孔翠蓬窗，玻璃欞（片+庸），燈彩流光。于是畫舫笙歌，燈紅酒綠中，艇妹強顏歡笑。令人想起了傳唱至今的粵謳：“涼風(fēng)有信，秋月無邊。思嬌情緒，度日如年……”

古文德路為源于白云山的文溪，也稱甘溪，貫通廣州匯入珠江。曾是舊廣州城交通要沖。而教育路鹽運西，可是當(dāng)年運輸官鹽的碼頭？那里可有一好去處“藥洲春曉”，有詩為證：甘溪依約舊城東，陵谷遷移一夢中；春盡踏青人不見，桄榔老大木棉紅。

由文德路南行至海皮西望，舊是珠海，湮入珠江。宋時尚存小島，即三石之一的“海珠”。今“珠海”已南移百多公里，是新城了。海珠島上曾有“慈度寺”，為宋時李昴英者攻讀處，后終得功名。慈度寺四周植古榕十余株，濃蔭蔽日，“珠江晴瀾”是處也。每逢端午，廣州市民喜集于此賽龍奪錦，弄潮游泳。

我想，若然廣州城仍作蘇州風(fēng)貌，約兩三好友雇一條花艇，請上一位好導(dǎo)游，把酒江月，大概頗有一番姜夔（白石）的余韻。我稍作發(fā)動，曰：

自作新詞韻最嬌，

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西關(guān)路，

回首煙波十四橋。

此若成事實，文化則文化矣！恐廣州城會是舳艫相接，艨艟蔽塞了。居于百尺瓊樓玉宇之上，俯瞰一只只“木屐”似的船舶，縱橫來去，作何感嘆！若今之珠?；貜?fù)千年之處，屆時廣州則須將三角洲的新城，諸如中山、珠海都要壘疊起來，非建幾千

層的高樓不可。住樓頂?shù)慕K年積雪不化，樓下則天日不見，10層樓高的海嘯何足懼哉！

太陽不會西起，時光不會倒流。若終是地球反轉(zhuǎn)了，人也不會縮回娘胎，馬王堆的僵尸也不會活轉(zhuǎn)過來。廣州城70多層的大廈也不會回復(fù)成山上的泥土，海水也不會再漫至城下拍打。至多不過是出了太陽西升的奇觀，另一種輝煌罷了。乃填《何滿子》詞乙闋：

自古嶺南故郡，往來冠蓋如云。漢武秦皇曾記否？中原始肇人文。素堊青磚趟櫳，西關(guān)大屋至今。

海上絲綢之路，舳艫千里無塵。選勝鶯花珠水濱，夜間虹霓繽紛。珠水云山風(fēng)韻，粵歌何處低吟？

上圖：珠江帆影(1957年)  廖衍強/攝

（子琦/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