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莊子及其人生哲學(xué)



　　☆橘子紅了
　　我不知道莊子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是如何形成的，但毫無疑問他是一位真正的哲學(xué)家。他在池塘前問魚，在墓道里問骷髏，在夢里問翩翩飛臨的蝴蝶，他的問題穿過了茫茫的光陰，依然使我們傷透腦筋。他對世界的看法和我們用無數(shù)方程解出來的那個結(jié)果如此相似，使我們在千載而下依然望著他喜笑顏開，或痛哭流涕，莊子告訴我，這兩種表情并無分別。
　　像哲學(xué)一樣生存在人間，這也許是莊子對自己的終極認(rèn)識。他的哲學(xué)本源只有一個字：道。道為萬有之無。時(shí)間和空間，茫茫的宇宙和一生，所有的存在，所有的“有”，都只是“無”。當(dāng)世間的一切都放在你的面前，你就什么都沒有。因?yàn)橐磺卸紩趧x那間滅失，不，是變化，一個事物不見了，它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這世間，一切都沒有消失，所以一切也未曾存在過。死或者生、死在哪里都沒有分別，把你掛在樹上，你會成為鷹的一部分；把你埋在土里，你就會變成螻蟻，這無關(guān)宏旨。

　　一、人和蝴蝶和魚的故事

　　這是一個讓人類頭疼了幾千年的問題。莊子有一天睡覺，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雙翼飄舉，游歷花叢，他在花瓣和木葉間大聲地笑。醒來之后的莊子如陷濃云：是我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我？如果是我變成了蝴蝶，為什么我會體會到蝴蝶獨(dú)有的飛翔之樂？如果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為什么這一切會出現(xiàn)在莊周的記憶里？
　　這個孤獨(dú)的夢不可言說。成為中國人心底里永遠(yuǎn)的浪漫。多年后有個叫李商隱的青衣詩人高唱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shí)已惘然。李商隱的表情無比滄桑。
　　“魚們在水里多快樂??！”莊子穿著自己編的草鞋，站在水邊長長嘆息。
　　“你又不是魚，怎么知道魚是快樂的呢？”惠施問他。
　　“咦？”莊子嚴(yán)肅地反問，“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
　　人類對世界的認(rèn)識永遠(yuǎn)都是主觀的，客觀只不過是主觀的一種概率。你站在歷史之外，可以肯定某些事情是必然會發(fā)生的，但如果你站在莊子的池塘邊，你會知道，事情本來可以有無窮無盡的選擇。
　　莊子的意念穿越了水和時(shí)間，和魚兒合為一體，水像情人的手緩緩滑過，岸上的莊子在水里無比開心。是的，我知道，游泳是快樂的，岸邊的那朵花悄悄綻放，和蜜蜂熱烈地親吻，它也是快樂的，水上的惠施有些憂郁，但他也是快樂的。
　　“更奇怪了，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是快樂的呢？”惠施生氣了。
　　“我知道，”莊子在水底摟著那條魚笑道，“我知道，不要和我辯論，我知道你是快樂的。”
　　因?yàn)橹X。因?yàn)楦惺堋?#8220;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我知道，所以我反而忘記了我知道些什么，我是如何知道的。
　　世界之所以如此，是因?yàn)槲乙绱?。如果它不如此我就不能站在這里觀察它。我是世間的公理，永不被證偽。
　　不要說是對還是錯，這是哲學(xué)。

　　二、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們珍惜生命，是因?yàn)樯镉兴劳觥?
　　我們珍重愛情，是因?yàn)閻矍闀兂杀撑选?
　　可是，你珍重了，就會不死嗎？愛情就會永恒嗎？
　　莊子說：“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者，假借也。”
　　生命是我們在這世間暫時(shí)借用的一個軀殼，不可以濫用，我們遲早要將自己交還給冥冥中的那個神祇。你和這軀殼所擁有的一切，最終都會像水一樣蒸發(fā)，象河流一樣遠(yuǎn)走，像夢一樣無可追尋。你珍惜或是揮霍，不足以改變這個結(jié)局。竊鉤者人誅，竊國者天誅，沒有分別。莊子在２４００年前憂傷地沉思：那么，思考或者不思考，有區(qū)別嗎？有我或者無我，在宇宙最高處的那尊神看來，有什么不同？
　　當(dāng)然莊子是無神論者，但我相信，當(dāng)他面對浩浩長空，面對生死離散，他一定會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里？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一條魚搖著尾巴游來，乞求莊子的愛情，莊子敲敲魚的腦袋，告訴它：你擁有，就會失去。你若沒有生的快樂，就不會有死的痛苦。所以擁有就是失去，死就是生。相濡以沫，最終還是要在光陰中彼此迷失。我們?yōu)槭裁醋吣敲炊鄰澛纺兀拷Y(jié)局清清楚楚地?cái)[在前面，它可以用更簡單的方法抵達(dá)。
　　他告訴魚：你還是回海里去吧，江長湖寬，生命只是一場體驗(yàn)。
　　老婆在他的臂彎中死了。千千萬萬年，造化安排的這一次絕無僅有的相逢結(jié)束了。在幾個小時(shí)前，她還在勸告兒子要讀書，還在用樹葉和紅薯煮粥。莊子看著她漸冷的面孔微笑，他放下妻子，在宋國的街市中敲著盆大聲歌唱。
　　“你怎么了？”有人問。
　　“哦，我的老婆死了。”他說，繼續(xù)歌唱。
　　莊子望向天空。云朵在頭上不停變幻，太陽散發(fā)出美麗的光輝，他看見死去的妻子正在慢慢擴(kuò)散，變成云，變成泥土，變成陽光，變成包圍自己的空氣。
　　“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噍然隨而哭之，是不通命也。”
　　莊子喃喃地說，妻子睡在天地的大屋子里，她即將永恒，她再也不會有窮苦和疼痛，這是她的歸宿，人人都有這樣一個歸宿，所以我要為她慶賀。
　　數(shù)千年的光陰如飛鳥一樣落在他的頭上，他霎時(shí)間明白了生命的道理，死一直隱藏在生之中，死去也就意味著得到永生。而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得“道”，因?yàn)槿擞兄X、有形狀、有質(zhì)量。只有死去才可以。他在宇宙的最遠(yuǎn)處看著自己微笑。

　　三、在權(quán)貴的冷眼中桀驁不馴

　　終莊子一生，他始終對自己忠誠。他穿著打補(bǔ)丁的衣服穿行帝闕，向王侯亮出寶劍；他和林間的枯骨、河里的漁夫結(jié)成朋友，向飛鳥和青草深情凝視。他在向人借錢的時(shí)候依然不放棄骨子里的驕傲──你可以不借給我，但你不能欺騙我，他笑笑說，魚渴的時(shí)候，你只要給他一口水就行了，不用引來大海。
　　莊子的哲學(xué)似乎和魚很有緣分，這讓我們聞到噴香的海鮮味道，而不像孔子有腐爛的氣息。
　　他從骨頭里藐視金錢和名位。擠膿的得一輛車，舔痔瘡的得五輛車，你有這么多車，給當(dāng)官的舔了幾次痔瘡？讀這種書讓人感覺暑汗頓消，兩腋生風(fēng)。
　　他自己編草鞋換米，我想他編草鞋的時(shí)候嘴里一定還哼著風(fēng)雅頌的小曲兒，心中無比自豪，出將入相又怎么樣？堂呼階應(yīng)、起居八座又怎么樣？如果人有了精神上不朽的追求，那么物質(zhì)只不過是貓頭鷹嘴里腐爛的老腐尸體。
　　“不要跟我說當(dāng)官的事！”他捂上了耳朵，“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我是一只烏龜，你還是讓我在泥里艱難地爬動吧，這樣我就能用更多時(shí)間來關(guān)懷世界，關(guān)懷我自己。
　　莊子留給我們的，只是三十三篇短文，魯迅說他“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我感到很開心。
　　當(dāng)然我們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他的衣角，他的精神和思想，還在高天之上，俯瞰著眾生沉默不語。

　　浮生夢

　　來時(shí)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shí)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