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夢斷，一世閑情

ciqlg 2009-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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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生夢斷，一世閑情——閑話白先勇《牡丹亭》

　（一）
　　
　　
　　昆曲，發(fā)源于蘇州。嘗聽人說，昆曲是可以聽的園林，園林是可以看的昆曲。我于是回想起小時候跟媽媽一起到過的拙政園、虎丘塔、獅子林，里面一花一木，遮掩迤邐，與昆曲的水磨調(diào)真真神似。
　　
　　曾經(jīng)也喜歡過越劇，覺得那唱腔柔美無比，配上吳儂軟語的口音，妙不可言?？墒抢デ鳛閼蚯妫瑓s有著重現(xiàn)歷史的能力。比方說孔尚任的《桃花扇》，字字珠璣，妙筆生花?？墒俏铱丛絼　短一ㄉ取?，唱詞卻多是后人擅改，半文不白，只有情節(jié)跟原著大致相似而已。
　　
　　近年排的昆曲《1699.桃花扇》青春版我只看了一個片段：侯方域拿著一柄折扇，緩步走上臺來。他打開折扇輕搖，作勢欲嗅 —— 二十歲的施夏明一聲未發(fā)，那段風(fēng)流態(tài)度先叫人過目難忘。
　　
　　而后他開口唱到：“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br>　　
　　“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 只一句話，秦淮河岸才子的風(fēng)姿便在四百年后的舞臺上復(fù)活了。他手上搖著的那柄桃花扇，喚回了侯方域的靈魂。這是文字的魅力，是古漢語的魅力。在這一點上，忠實于原著的昆曲，讓越劇望塵莫及。
　　
　　四年前，白先勇開風(fēng)氣之先，啟用年輕的演員，排出了一整本《牡丹亭》，并且對原著“只刪不增”，這份魄力和嚴(yán)謹(jǐn)是讓人肅然起敬的。如白先生所愿，青春版的《牡丹亭》，十分成功地重現(xiàn)了湯顯祖筆下的夢境。
　　
　　杜麗娘的扮演者沈豐英是個氣質(zhì)非常特別的女孩子。她的容貌并不是最漂亮的，但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一股端莊嫻雅，風(fēng)流裊娜的態(tài)度。她的舞臺表演也不算最靈活的 —— 迷人的女演員往往時刻在意自己的形象，美則美矣，不免輕浮。而沈豐英卻是把自己演了進(jìn)去，好多時候忘了臺下的觀眾，忘了自己并不是杜麗娘。
　　
　　“不到園中，怎知春色如許？”——
　　
　　這一聲嘆息，聽得人好生惆悵?？湛杖缫驳奈枧_上，沒有惡俗的塑料花充當(dāng)園林的布景。一束光打在杜麗娘的身上。除此之外，周圍便是黑暗?？墒谴荷唤z不落地，全寫在她的眼睛里了。那眼神凄迷而又專注，正是一個傷懷的少女看春天的神態(tài)。
　　
　　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姹紫嫣紅、斷壁頹垣，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我看到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
　　
　　正如西子捧心的不可學(xué)：換作別人，這“一夢而亡”的故事也許會顯得做作；而沈豐英的麗娘，未曾做夢，已先叫人感傷。
　　
　　待得柳夢梅出場，眼前又是一亮。先前描繪滿園的春色，也沒有用一絲布景；只柳生一來，他的手里就拈著半枝柳條。這就是舞臺設(shè)計的高明。水墨畫里，有些地方的刻畫精細(xì)入微，點子皴、衣皺皴種種技法不一而足，還要表現(xiàn)山石的陰陽向背、草木的一季枯榮；而該留白的地方，則毫不吝惜地留一大片白，以獲意境。聰明人知道哪里該精細(xì)、哪里該留白。而青春版《牡丹亭》的布景者，就必是這樣的一個聰明人。
　　
　　在花神的簇?fù)硐?，柳生款款走進(jìn)了麗娘的夢中。白袍、綠柳相得益彰，“眼角眉梢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這句話形容他再恰當(dāng)不過了。
　　
　　麗娘夢里的柳生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他應(yīng)該有無盡的風(fēng)流，風(fēng)流到一晌幽會，便讓麗娘“慕色而亡”。俞玖林塑造的柳夢梅，在形象和風(fēng)韻上真是神來之筆。他讓你覺得，原來如此。怪不得麗娘見到了他，便從此不能從春夢中自拔。
　　
　　夢的開頭，柳夢梅拿著一枝綠柳讓麗娘賦詩。麗娘羞答答地說，我又不認(rèn)識你，憑什么和你攀談。他便笑道：“姐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
　　
　　“愛煞你了”，這是怎樣單刀直入的表白，可是前面卻加了個“一片閑情”，所以變得妙極了。我看到這句話的英文翻譯：”My lady, my heart is filled with love for you.” —— 姑娘啊，我的心里充滿了對你的愛。這么一說很有些莎士比亞男主角的風(fēng)格，讓你想到一個傻乎乎的年輕人像美女求愛，翻譯出了單刀直入的表白，可是卻翻譯不出那“一片閑情”的風(fēng)韻。
　　
　　我雖然愛煞了你，可用的只是“一片閑情”而已；我雖然是一片閑情，可是卻“愛煞你”了。專注與灑脫兩種迷人的神情，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一句話同時表達(dá)出來了。不管是誰，聽到這樣一句話，怎么可能無動于衷呢？
　　
　　“姐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br>　　
　　“哪里去？”
　　
　　“那，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br>　　
　　柳生的一只水袖慢慢纏上了麗娘的纖腰，另一只袖子則遙指著那“芍藥欄前，湖山石邊”。昆曲的曲調(diào)柔曼悠揚，他說“那答兒”和“那”的時候，帶著個長長的顫音，說不盡的春光綣繾，道不完的春色翩躚。
　　
　　“和你把領(lǐng)扣兒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沾，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怪道古人說“淫詞艷曲”了?！靶渖覂簱h著牙兒沾”，咬著袖子；“忍耐溫存一晌眠” —— 這兩句淫艷入骨，卻又文雅之極，傳神之極。唱到此處，麗娘的水袖已經(jīng)和柳生的交織在了一起，衣袖牽纏，好似鴛鴦交頸，婉轉(zhuǎn)相就一般。
　　
　　表現(xiàn)太湖石上的幽會到此為止，不像現(xiàn)在流行的文藝片，動不動就是令人咋舌的火爆鏡頭，恨不得讓演員從頭到尾不著寸縷。
　　
　　可是這幾句話，從“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到“忍耐溫存一晌眠”，讓你怎樣的回味悠長，浮想聯(lián)翩呵！這樣一個夢境被落花驚破，回到了現(xiàn)實中的麗娘，她的心境，又該是怎樣的凄迷悱惻，難以言說?
　　
　　
　　
　　（二）
　　
　　
　　大概每個人都做過這樣的夢：夢中的場景異常鮮明，夢醒之后記憶猶新?？墒?，當(dāng)我們醒來之后，再清晰的回憶也重現(xiàn)不了夢中的感受了：那些或是驚喜或是恐怖、或是癡迷或是悲哀的心境，像曇花一樣，隨著白晝的來臨凋謝了。沒有了那些夢中的心境，縱使你還能復(fù)述夢里的情節(jié)，心頭依舊悵然若失。
　　
　　因為那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已經(jīng)隨著理智的復(fù)蘇，對你關(guān)上了。
　　
　　麗娘第二天便回到了花園里尋夢。一山一樹、一草一木歷歷依然，可是，她的夢凋零了，這些花草背后的靈魂也就跟著死去了。昨日風(fēng)光旖旎的花園，而今卻呈現(xiàn)出一派荒涼之象 ——
　　
　　“牡丹亭，芍藥闌，怎生這般凄涼冷落，杳無人跡？好不傷心也！”；“昨日今朝，眼下心前?！?br>　　
　　尋著尋著，她來到了一株大梅樹前，望著梅子，發(fā)了一通感嘆。全劇里，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段：
　　
　　“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br>　　
　　這段的曲牌兒叫做《江兒水》，那調(diào)兒一聲聲散漫無稽，凄切入骨。初聽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什么撞了一樣?！盎ɑú莶萦扇藨伲浪离S人愿”，這兩句生生刻在了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一下子讓我想起了在電影《頤和園》里，主人公余紅從北大退學(xué)，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時有一句獨白：
　　
　　“現(xiàn)在看來，我的確為自己的激情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墒牵裎覀冞@樣的人，命中注定是這樣的?！?br>　　
　　若想保持特立獨行的性格，就必須要承受生活的磨難。命運就是這樣公平。就像你既然想要那“花花草草由人戀”的浪漫瀟灑，就必須有“生生死死隨人愿”的平靜豁達(dá)。余紅和杜麗娘她們兩人，都是懂得這一點的。她們面對身心的死亡，沒有一丁點的怨天尤人，孤獨無奈地一往情深、一硬到底。
　　
　　這是她們迷人的地方，也是她們這樣的人的悲劇所在。
　　
　　“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 —— 這個句子又讓我覺得，生命，其實這么輕。春天來了，春天又去了，花草們活了一場，便無聲無息地死掉了。明年的春天還會開花，可那是下一個生命了，就像這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去，每時每刻又都有嬰兒出生 —— 無數(shù)個生命靜靜地、匆匆地交疊輪回，像唱戲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謝幕的人們等不到感慨，便泯滅了蹤跡。
　　
　　看到這里，已經(jīng)很明白了：麗娘的死，是荒唐，也是必然。她這樣的人注定了就是這樣的結(jié)局。紅樓夢里元春來省親的時候點了幾折昆曲，后人常說曹雪芹用幾出戲暗示了幾個看戲人的命運，其中對應(yīng)于黛玉的，便是《牡丹亭》里的《離魂》一折。
　　
　　性格決定了命運。好的悲劇，是通過描畫人物的性格，讓你認(rèn)識到他們命運的必然性。只有拙劣的肥皂劇，才會靠天災(zāi)人禍來制造悲歡離合。
　　
　　一曲《江兒水》，聽得我悵然若失，猛抬起頭來，竟然看見那舞臺上的杜麗娘目光瑩然，神色凄迷。
　　
　　“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br>　　
　　唱完這一句，她的眼淚終于滾落了下來。一道長長的淚線，在燈光下亮閃閃的，映在她涂抹著油彩的臉頰上。那引吭高歌的沈豐英，此刻不僅僅是在唱杜麗娘了，她真的變成了麗娘，她感同身受地痛苦著麗娘的痛苦、絕望著麗娘的絕望。
　　
　　于是她的舉手投足、神態(tài)表情都讓人迷醉不能自拔了。她沒有借助于身姿手勢，而是通過打動自己的方式，深深打動了臺下的觀眾。這，就是傳說中的“不風(fēng)魔不成活”么？
　　
　　十六歲的杜麗娘因為那一場春夢，一病不起，終于在中秋月圓之夜死去了。沒有人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卻在這普天下舉家團(tuán)圓的時刻，撇下了她年邁的雙親。
　　
　　舞臺上響起了歌聲，麗娘的魂魄被披上了件鮮艷的紅袍，緩緩隨著兩盞引魂燈走了。
　　
　　在如此凄涼的時刻，她竟披著件紅色的袍子。那顏色猩紅似膿血，一如青春的殘忍；又嫣紅如胭脂，一如青春的妖治。
　　
　　
　　
　　（三）
　　
　　
　　我們的審美是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赌档ねぁ纷鳛閭鞒倌瓴凰サ囊徊棵?，自然也不會一味地凄苦下去。秀才和小姐歷盡磨難，哪怕是有一個已經(jīng)死了，最終還是要在一起的，否則，臺下的觀眾先就不答應(yīng)。前半部的《牡丹亭》如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后半部的《牡丹亭》則揉入了許多世俗的喜樂與煩惱，其中插科打諢之處，于六百年之后，仍然能逗得你發(fā)笑。
　　
　　先說說石道姑。石道姑這個人物，一出場就讓我大跌眼鏡。她介紹自己為什么姓“石”的那一段話，實在是……這個這個，恩，不雅……不知道的人自己去看原文，我在這里就不復(fù)述了。實際上，湯顯祖的表達(dá)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加重了這“兒童不宜”的氣氛 —— 他如果很直白地說出石道姑的病，其實沒有什么；但他偏偏要用半遮半掩的語言，聲東擊西的隱喻，故意給人留下猜想的空間，于是臺詞里平添了一分色情的味道。
　　
　　正如古詩里曾有：“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之語。換句話來說，作者的意思是，有個女孩子，夜夜跑出去跟情人幽會 —— 這么說白了，其實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詩人偏不說白，而要用“蓮子”隱喻“憐子”——我愛憐的男孩子，“采芙蓉”，還“得憐子”，還“乘夜”，幾個隱語用下來，讓人頓覺曖昧難言。
　　
　　遮掩的動作產(chǎn)生的誘惑力，遠(yuǎn)高于赤裸裸的勾引。我們的古人真是深諳此道??！回想起來，湯顯祖在此之前還曾讓春香在麗娘小睡之前說了這么一句話：
　　
　　“瓶插映山紫，爐添沉水香?！彪S著這句話，麗娘就開始做夢了。當(dāng)時我天真地以為這不過是句花哨的鋪墊，全沒想到其間自有深意……誰說我們的古人保守？在那道貌岸然的保守姿態(tài)底下，其實蓄積著無窮無盡的蔫兒壞的力量。
　　
　　麗娘在死前為自己畫了一副春容，而三年后，這幅畫被柳生在荒蕪的花園里撿到了。當(dāng)柳夢梅捧著畫，一聲聲地叫著：“我的姐姐，我那嫡嫡親親的姐姐”時，臺下的觀眾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俞玖林聲情并茂地刻畫出了一個花癡鬼迷心竅的樣子——雖然傻乎乎的，但并不討厭。笑過之后，你反而越覺得他可親可愛。青春的眉眼和青春的身姿，舉手投足間猶自稚氣未脫，不用做作，便是活靈活現(xiàn)的一個癡兒。
　　
　　人是應(yīng)該服老的。我曾在網(wǎng)上看過汪世瑜表演的《拾畫》一段，唱腔、念白之抑揚頓挫，比小俞高明太多了?？墒巧碜藲赓|(zhì)嘛，就讓人有些不敢恭維。
　　
　　“蒼苔滑擦，倚逗著斷垣低垛，因何蝴蝶門兒落合？”回想小俞念到這兒的時候那一滑，何等俏皮可愛；而此刻汪老師撩著袍子“滑擦”了半天，給人的感覺是：一個胖胖的大叔（那時候他還是大叔）在臺上左扭右扭，力圖表現(xiàn)文弱書生要滑到時的驚險，讓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還有俞振飛老師，年紀(jì)都可以演柳夢梅的爺爺了，猶自拿著一枝綠柳含情脈脈地說：“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一邊說還一邊樂，抬頭紋兒都笑出來了……
　　
　　昆曲是舞臺上的藝術(shù)，視覺效果跟聽覺效果同樣重要。那些一聽“青春”二字就指責(zé)白先勇“膚淺”、一看男女演員年輕貌美便大罵白先勇“流于皮相”的票友們，或許真能夠眼睜睜望著一個老頭兒在臺上叫著“我那嫡嫡親親的好姐姐”而不掉一地雞皮疙瘩？
　　
　　花癡的柳生自然引來了麗娘的魂魄，幾番幽會之后，麗娘向他吐露了實情，而柳生果然也是個癡人，并非膽小畏縮之輩，麗娘并沒有看錯人。他在月圓之夜掘開了麗娘的墳?zāi)?，等待他的不是一堆枯骨，而是他發(fā)誓要不離不棄的佳人從荒冢中重生：
　　
　　“忙處拋人閑處住。
　　百計思量, 沒個為歡處。
　　白日消磨腸斷句,
　　世間只有情難訴。
　　
　　玉茗堂前朝復(fù)暮,
　　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負(fù),
　　牡丹亭上三生路。”
　　
　　至此，一番生離死別之后，有情人終成眷屬，《牡丹亭》的悲劇變成了正劇，而后柳生進(jìn)京趕考，中了狀元，認(rèn)了老丈人，女兒女婿全家團(tuán)聚——千篇一律的情節(jié)，又使《牡丹亭》從正劇最終變成了一出鬧劇，在皆大歡喜中結(jié)束?；厥住队螆@》、《驚夢》、《離魂》、《幽媾》等等篇章，深邃凄迷，有一種欲仙欲死的美麗，而戲的結(jié)尾，竟是回到了熱鬧的人世。首尾相連地看《牡丹亭》，你會發(fā)現(xiàn)，它雅的地方不能再雅，俗的地方不能再俗，真像一個謎，一個關(guān)于想象和現(xiàn)實、棄世和入世、情操和欲望的謎語。
　　
　　湯顯祖這個兼具了才子書生的孤高與市井小民的油滑的作家，演繹完這個謎語，便在觀眾的一片叫好聲中退到幕后去了，永遠(yuǎn)也不告訴你謎底，這就是中國式的聰明，只留下滿目大紅大紫、充耳鑼鼓笙簫，讓人置身其中，恍若隔世。
　　
　　去年冬天我在熱那亞呆了幾個月，有一次去一個叫Andrei的老頭兒家里做客。Andrei是個快要退休了的實驗員，一輩子在熱那亞的核物理實驗室里干活，現(xiàn)在的教授、博士后在他眼里，永遠(yuǎn)都是小孩子。
　　
　　像許多意大利人一樣，Andrei沒有錢買獨門獨戶的房子，他住在市中心靠海的公寓里。我去他家里，他拿出幾樣小菜款待我。廚房正中是個很小的老式冰箱，另外還有一張餐桌，我們就坐在桌邊，那桌布黏黏的，還泛著油星兒。我面前擺著一小碟一小碟的菜肴，他告訴我這些煎茄子是他老婆做的，那些腌橄欖用的橄欖是從他們自己家的橄欖樹上新摘的，還有奶酪也是新鮮的，昨天剛從哪兒哪兒買的。這些小菜賣相都不怎么好，碗碟也是臨時拼湊的，可是一嘗滋味兒，無一例外地很好吃。
　　
　　Andrei就這樣滿足而又謙虛地坐在我對面，嘮叨著他自己的烹飪史和實驗室的人物史，看我快吃完了，又從冰箱里掏出一個半空的酒瓶子，不由分說就給我倒了一大杯黃黃的液體，然后告訴我，這是他去年自己釀的檸檬酒。我抿了一口——這次是個例外，這檸檬酒恐怕是存的時間不夠，或者是發(fā)酵出了什么問題，撲面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兒，檸檬又酸，讓我的味蕾和鼻子同時深受刺激。而Andrei卻對自己的釀酒技藝十分得意，不停地催著我喝完杯子里的酒，吃完盤子里的菜。
　　
　　我抬起頭來，看見廚房里小小的窗子正對著大海，一望無際的淺藍(lán)色在窗簾的后面跳蕩不休。這樣的日子并不富足，卻如此有滋有味，讓人留戀。
　　
　　后來科瓦瓦和我在英國匯合，在一個叫Cotswold的小鎮(zhèn)上呆了三天，住在一個農(nóng)場里。每天早晨起來，我們走到樓下的時候，已是飯菜飄香。拉過兩張椅子坐在窗邊上，看主人家養(yǎng)的幾只火雞在窗子底下踱來踱去；再遠(yuǎn)一點，稀稀拉拉的草地上圈著一群綿羊，屁股都染成了紅色，大概是為了能跟隔壁農(nóng)場的羊區(qū)分；更遠(yuǎn)的地方，終年不散的霧氣籠著起伏的丘陵，彎彎曲曲的小路穿過人家的籬笆，通向矮矮的酒吧、高高的教堂；而我們的眼前，早茶還冒著熱氣，香腸紅通通的。
　　
　　我那時候就想，和科瓦瓦過著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數(shù)著，一天一天地慢慢過，等到我們都老了的時候，回想起來，真可以說一句，我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其實，麗娘為了她夢中的愛人，心甘情愿在地下埋骨三年。這樣的感情中，生死尚且有如兒戲，而況功名乎？何必畫蛇添足地讓柳生去中個狀元呢？甚至都不必矯情地讓麗娘死而復(fù)生。因為她想要的，在《幽媾》一章里已經(jīng)明白地得到了：
　　
　　“牡丹亭，嬌恰??；
　　湖山畔，羞答答；
　　讀書窗，淅喇喇。
　　良夜省陪茶，
　　清風(fēng)明月知無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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