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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你,我現(xiàn)在越活越不自在了,經(jīng)常有一種疑惑,好像哪兒不對勁兒,脫離軌道了,錯位了,找不到感覺了。 “我去咖啡館,去酒吧,坐在年輕面孔中間,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是個另類,感到非常孤獨。 “去商場著名品牌柜臺,我揣著錢,挑揀時裝,竟會遭到售貨小姐的質疑。 “去買動畫片光盤,買漫畫書,老板對我橫加冷眼,還問我,是男孩還是女孩?好像我只能給孩子買。 “去看演出,跟著年輕人喊兩嗓子,立刻就有人回頭,像看怪物一樣地看我。 “去健身館,去游泳館,去名牌運動服專賣店,去許許多多場合,舉目四望,天哪!我是誰?我怎么了?我的同類(同齡人)呢,他們都在哪兒?我會從心底產(chǎn)生一種孤獨感恐懼感。” “咱們這代人完了,心先老了,你看人家年輕人,玩得就是心跳” 一個將近50歲的女人,在日常生活中,該是什么樣子,顯然是不容樂觀的,不論事業(yè)成功與否,相貌出眾與否,流露出臃腫、遲緩、保守、甚至固執(zhí),是勿庸置疑的。歲月無情,年齡不饒人嘛。 但最近我遇到的這個中年人,卻告訴我,她經(jīng)常有一種恐懼感,說是找不到自己的同類(同齡人)了,即便找到,也沒有共同語言了。她還說在單位里年輕人太受壓制,缺少發(fā)展空間,越有成就的中年人就越壓制年輕人,好像她自己也在年輕人之列,也屬被壓制之列。這讓我非常吃驚,我想她如果不是哪兒有點不對勁兒,就是小題大作想標榜自己年輕。 王望(化名),北京某出版社編輯,48歲,已婚,相貌平平,事業(yè)平平,收入平平,家庭平平。 在北京某飯店游泳館見到她那天,她在游蝶泳,游得很像樣,速度也不慢,在終點我恭維她:“你游得真不錯,跟誰學的?” 她喘著粗氣:“自己學的。” 我不大相信。 她笑:“花三百多買了一套光盤,天天琢磨,堅持了6年,人家專業(yè)的說了,什么時候你做夢都想著姿勢,就學會了。”她很得意。我卻差點笑出來。 “你,有工作吧?” “當然。” “日子特富裕?” “沒覺得,閨女出國念書了,負擔挺大的。” “家離這兒遠么?怎么來的?” 她猶豫地看我:“有輛夏利,沒辦法,就是喜歡。”說著她一蹬池邊,雙手扶板,很專業(yè)地打起水來。 上岸洗澡時她說:“哎,碰到你可真不容易,咱們這歲數(shù)的人,不知都藏哪兒去了。” 我沒明白。 “你沒看池子里不是年輕的就是歲數(shù)大的,中年人只有休息日來,還拉家?guī)Э诘摹?#8221; “大家都忙,沒時間唄。”我說。 “是老了沒心氣兒了吧?”她很不屑。 “這從哪兒說起?人家有人家的事兒。”我不想說人家事業(yè)上有追求。 她仰頭用水沖臉,不再理我。 一天晚上,我們結束得早,她說:“咱們去酒吧坐坐吧。” 我們去了位于三里河附近的一個叫愛丁堡的酒吧,里面黑洞洞的,每張桌子上有小蠟燭,閃著幽幽的光。中間有個長發(fā)青年坐那兒彈吉他,滿臉是汗,嘶啞的聲音喊著我沒聽過的歌,震耳欲聾。 她坦然坐下,服務生過來殷勤地問:“大姐還要憂郁女士?” 她點頭,問我:“來點什么?”我有些局促。“還有點量嗎?”我搖頭。“那就檸檬茶。”坐在年輕面孔中間,我覺得挺別扭。“沒來過吧,這兒好嗎?”她問。 我四外看看:“還行,就是不習慣,有點鬧,你常來這種地方?” “沒事來坐坐,花不了多少錢,得個好心情,挺值的。”她聲音里有一種炫耀。 “和丈夫?” “干嗎非和丈夫?” “情人?” “暫時還沒有。” “享受孤獨?” “沒那雅興,我有幾個20來歲的小朋友,和他們在一起特愉快,能感受年輕人的心氣兒。” 和自己孩子輩的人交朋友?聽這震耳欲聾的噪音?我好奇地問:“你們都談些什么?能談到一塊兒去?” “怎么了?”她叫道,“和你談什么和他們就談什么呀。” “真是!”她突然嘆氣,“咱們這代人完了,心先老了,你看人家年輕人,玩的就是心跳,高興了,就來了,怎么了?干嗎非有原因?咱們好像連自己高興都要有個由頭。” “我就沒覺得心老,只是和年輕人有時覺得挺那個,哎呀!我好愛你好愛你,要不就是那男孩這女孩的,多大了?20好幾了吧?不是裝嫩吧?” “你真土,這是流行語,就像過去咱們說向毛主席保證,其實人家專業(yè)知識比咱們強,新思想新觀念比咱們多,對社會的認識比咱們深刻。” “你意思說咱們白活了?” “人家是不喜歡談政治,談人生,那都太遠,人家就談身邊具體的事,講究行動色彩。” “一些永恒的話題,你再怎么行動也躲不開吧。” “那是,談變化的你不懂,可不就得談永恒的,這是咱的強項,一談就進入咱的半徑,好顯出咱高深來呀!” 我不想和她爭論,就問:“你看過《大話西游》么?也喜歡那段話?” “喜歡,多直接,多到位!年輕人就是痛快,愛楊晨就說出二十條理由,喜歡誰就說愛死了,不管人家愛不愛她。” “那依您這副尊容,也去追星?也和人家說愛死了?感覺會怎樣?我告訴你,社會是個鏈條,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個年齡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作用,誰也代替不了誰,干嘛為了顯年輕去迎合那些低俗?” 這時,服務生給她端來一杯藍色的雞尾酒,杯口夾片檸檬,檸檬上插個紅色的小紙傘。她抿了一口把手揚起來:“換人了吧?怎么這么淡?” 服務生趕快跑過來,二話沒說就把酒端走了,一會兒功夫又端回來,眼盯著她抿進嘴里才說:“調酒師病了,今天是個新人,對不起,您看這回好了吧?” 她揮揮手,繼續(xù)說:“你說的沒錯,社會是個鏈條,但您能不能只起您那點兒作用,不阻擋和妨礙年輕人?您能不能把您那位子暫時讓出來,大家公平競爭,讓年輕人也上去試一把,不行再還給您?” “你指什么?好像我占了誰的位子?我怎么覺得年輕人是趕上好時候了,沒人攔得了他們。” “我得到的信息可不是這樣,這代人在許多單位都占據(jù)重要位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人家年輕的想發(fā)揮,得贏得你們賞識,在你面前裝穩(wěn)重,裝深沉,裝大尾巴狼,要不沒人看得上呀。上面的恨不能把下面的都熬白了頭才肯讓位,好讓小老頭來接老老頭的班。 “我看沒那么嚴重,這不也說明咱這代心勁兒十足,心態(tài)年輕?” “天哪!老都老了,還心勁兒十足呢!生理衰老,活動范圍單一,關注面窄,必然影響思維,這是自然規(guī)律,個把人保持心態(tài)年輕我信,整整一代人都保持年輕我不信,當年跳著腳說自己被耽誤了,怎么一得了位子就不認賬了?” “你別忘了你也在其中,你承認自己老了?” “當然,觀念肯定不如年輕人,所以我經(jīng)常和他們在一起,別讓自己落伍,如果我在年輕人手底下干,肯定會服服帖帖的,我就看不上那些老朽,盡擋道!” “自己干自己的,誰擋誰的道?如果他們上來覺得你老了,把你開了呢?” “那沒轍,這是規(guī)律,有人看年輕人掙得多,就不平衡,我不這么看,如果總比老的掙得少,這社會就倒退了。” “你倒挺明白,事兒沒輪到你頭上,你單位有年輕人比你掙得多嗎?” “從工資單上看還沒有。” “我去買雙肩背書包,售貨員問我,是男孩女孩?我轉身就走” 那天在酒吧我們談得不很投機。后來我要借她的一部大片看,她才拉我去了她家。 她家一套三居室。鋼琴上,沙發(fā)上,床上到處扔著絨毛玩具,生活水平應屬“中產(chǎn)階層”。 “這都是你閨女的?”我撿起一個絨毛兔子問。 “自己的,我喜歡。” 又是我喜歡!看來這是她的口頭語。 來到她書房,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巨幅卡通畫。 “這你也喜歡?” 她給我拉開書柜門,好家伙,整整一書柜的漫畫書。 “不夸張,這些都是我厚著臉皮買來的。那回去甘家口,問攤主有沒有北條司的,北條司是日本一特有名的漫畫家,攤主愛答不理,他可能看我這歲數(shù)有點害怕,因為這是盜版。我向他歷數(shù)了北條司好幾部作品,他看我半天,才突然拿起電話,快點,把箱子底都拿來,來了個懂行的,然后他一臉的笑,問我,專門研究這個的吧?我沒理他,自己喜歡就不行?” “那是,要我也害怕,萬一你是查盜版的便衣呢。” “我去買雙肩背書包,售貨員問我,是男孩女孩?我轉身就走,什么男孩女孩,雙肩背包就是專門給年輕人做的?” 我沒答話,因為我沒買過雙肩背包,也不看漫畫書,所以沒有她所說的感受。 “就說這張畫,我在阜城門那個萬通批發(fā)市場看見的,特喜歡,就進去侃價,老板說就這一張了,要是女孩我還有更適合的,我說我自己要。旁邊一堆半大孩子都看我,好像我是個怪物。我趕快又跑了,后來讓我一個小朋友給買來的。” “就是這張?”我重新看了看那張畫,的確很有情調,顏色淡淡的,線條很夸張,能使人引出些想象,不過如果我看到絕對不會想要買。 “畫買回來了,丈夫不讓貼,說是什么玩意兒?沒點品位,貼出來讓人笑話,讓我藏柜子后面,喜歡時偷偷拿出來看,氣得我夠嗆。爭了半天還是壓玻璃板底下了。” 我于是看了看她家已經(jīng)掛出的幾張畫,都是很古典的風景油畫,和她這房子很搭配,如果真把這張也貼上,確實不協(xié)調。 “可那天我回家把飯做好了,他在書房里不出來,我進來一看,嘿,看我的日本漫畫《城市獵人》呢,特著迷。我說,這書好看吧,他愣了一下就撇嘴,沒多大意思,閑著沒事,瞎解悶。明明你喜歡就說喜歡嘛,干嘛躲躲閃閃的?好像中年人看漫畫就掉價一樣。” “也許人家就是不喜歡,就是為了解悶呢,你老想越位,當然要四處碰壁。” “越位?誰制造的位?自己還是別人?”她突然有些激憤,“我喜歡鋼琴,以前沒條件,現(xiàn)在有條件了,買了一臺想練點曲子,他不愛聽,說白天上班費腦子,回到家里還跟車間似的。你說在家受管制吧,出門也不痛快,去商場買衣服,那些時髦品牌的柜臺小姐都不愛搭理你,為什么?你上歲數(shù)了,不該也不會對時尚感興趣。里面都是年輕人,走進去都需要勇氣。碰上件喜歡的剛拿下來,就被小姐扯回去,問你給誰穿呀,我說是我,得,你就等著她上下打量你吧,瞅那一臉的問號。沒轍,只好帶小朋友一起去,假裝是她媽,帶閨女來看看。不說是市場經(jīng)濟嗎?怎么了?咱就長這身條,你這尺寸我就能穿,也想穿,我拿著錢來了,你干嗎不歡迎?我真想和他們經(jīng)理反映反映,別那么死板,拒中年人于門外。” “是不是你太敏感了?” “敏感?我倒巴不得自己再遲鈍一點,臉皮再厚一點。前些天商場打折,耐克、銳步、阿迪,柜臺前面都擠滿了,我也擠進去,四外一看,居然也有幾個上歲數(shù)的,再一細看,都帶著孩子呢,鬧了半天不是給自己買。” “打住打住。”我立刻制止,“這里有個經(jīng)濟承受能力問題,那些牌子都挺貴的,誰都知道好,全家穿可承受不起。” “不對吧,我們一幫老家伙聚會,有個男士指著我的銳步運動服說,她穿的好像是名牌,另一個說,不是不是,一個大對勾的才是呢,我當時真是哭笑不得。 “可是在中友,有個外國老太太在那兒挑耐克鞋,包括售貨員在內沒一人覺得奇怪,對人家還特殷勤,人家拿哪雙,這幫人就跟著拿哪雙,好像老外的眼力就時髦,就時尚。換成中國老太太,你看吧,又是一樂。” “我怎么那么孤立呢?我會突然間恐懼起來,緊張起來,是我錯位了?還是這個社會錯位了?” 我越聽越有興趣。 “我經(jīng)常去咖啡館、酒吧,看流行組合的演出,包括去商場。和年輕人去吧,找不到感覺,外人看來總覺得你不是媽就是姨,還琢磨哪兒長得像呢??赏g的又沒興趣跟你去,有一回看演出激動了,跟著年輕人喊兩嗓子,前排的人馬上回頭看我,我立刻啞了。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不是沒做什么違法的事嗎?大家都喊我怎么就不能喊呢?真是的,我有時會感到很孤獨,感覺找不到同類了,咱們這歲數(shù)的人都去哪兒了?我怎么那么孤立呢?我會突然間恐懼起來,緊張起來,是我錯位了?還是這個社會錯位了?” “別緊張。”我趕忙說,“其實誰也沒錯位,你看到的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咱們這歲數(shù),誰都想在外表上多挺幾年,這沒錯。” “外表?形式可以影響內容!外國老頭老太太也敢大街上擁抱接吻,想穿什么穿什么,人家活得多放松,換了咱們這兒你試試?” “你真要這么干也沒人攔你呀。”我笑她。 “不敢,我沒那么強的表演欲。我是說在這個讓人變老的社會里,由不得你不迅速衰老。我也下鄉(xiāng)去過農(nóng)村,咱也有過不少經(jīng)歷,但如今越來越不喜歡同學聚會,大家湊一起,陳谷子爛芝麻絮絮叨叨永遠說不完,當年怎么樣,小時候怎么樣,上中學時怎么樣,誰誰現(xiàn)在干什么呢,一回憶起來,滿臉的沉醉甜蜜,好像屋子里在演電影,大家凝神靜氣,誰也不愿打破那氣氛,多神圣似的。 “有一回丈夫同學來我家聚會,幾個50多歲的老男人坐一起,又從初中說起。我只好起身離去,到書房打電話。沒想到,吃飯時,飯桌上,大家話題依舊,竟然眼含熱淚,說得面紅耳赤,我不說話,一位先生竟有些不樂意,問:女主人是不是不歡迎我們? “我說,20年前,我剛認識你們,你們就是這些話題,那時我還崇拜得要命呢;可10年前,你們還是這些話題;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到10年后,或者20年后,你們還能不能找到新的話題?我的確是聽膩了。在座的面面相覷,竟不知如何作答。我知道掃了大家的興,趕快給大家敬酒,權作賠禮道歉。” “總想放松一下,找年輕人樂一樂,淺薄一回,無聊一回,放肆一回” 她見我并不反駁,好像找到了知音。我知道自己肯定是碰了她哪根神經(jīng),竟能引出她這么多不滿來。 “平時,和同年齡人聚在一起,總要板起一副面孔,深沉,有社會責任感,有道德感,對一些社會問題要有自己獨到的看法,否則就會被人小看。時間一長,就總想放松一下,找年輕人樂一樂,淺薄一回,無聊一回,放肆一回。 “看到年輕人斜挎?zhèn)€包挺方便,我也買了一個挎起來,立刻有人說,這都是小姑娘背的,我趕忙解釋,你沒看街上還有50歲以上的人這樣背? “平時愛看歌星的MTV,丈夫不愿意,說我越活越回去,智商低。曾經(jīng)沒命地喜歡劉德華,是偷偷的,后來又改成金城武,再后來是韓國的安在旭,美國的喬丹,中國的楊晨,看了《臥虎藏龍》,現(xiàn)在又喜歡周潤發(fā)了。其實即便年輕追星族也沒有荒唐到追過去,進而奉獻自己,不過心里做些想象而已,既然這樣,我這中年婦女憑空想一想,又有何不可?有什么可笑呢?” “這我贊成。”我說,“我也喜歡過喬丹。” “人活著本來就不容易,干嗎非要訂出那些規(guī)范,30歲該干什么說什么,40歲該干什么說什么,好像中年婦女湊一起,就得談更年期,談退休以后的出路,談老年公寓了,我真覺得不公平。” “你這樣說我覺得有些偏激。”我趕快插嘴,“你說的這些是實際問題,朋友在一起當然要商量商量。” 她根本不理我:“實際上,哪個年代都有自己的另類,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尋找真正的自我,坦然,率真,瀟灑,我實在不贊成按年齡段給人們劃線。” “真的,沒有誰給你劃線。”我只好又打斷她,“沒有誰阻止你做什么越位的事,現(xiàn)在社會越來越開放,只要你不怕別人說,想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權利。” 她卻再也不聽我的,喋喋不休的說著,我突然意識到,她這樣沒完沒了的說,是不是也是一種上歲數(shù)人的絮叨? “我曾鼓勵一個泳友追她喜歡的一位男士,結果失敗,對方怨了我好一陣。我當時還不明白,你喜歡他,我鼓勵你追他,有什么錯嗎,不成就算了嘛,干嘛怨我?到后來我才明白,這又是犯了越位的錯,一個中年人,你給人出主意是要負責任的,你一語既出,就代表了你對這事的了解、把握、看法、甚至要負責任。而如果年輕人說這話,就會有童言無忌當擋劍牌。” 說著她連連搖頭感嘆起來:“哇呀呀,嗚乎哉,孤獨哇,咱們這歲數(shù)真是可憐,有家就沒朋友啦,天經(jīng)地義的要以家為單元,弄得我整天像個單身似的,只能和‘孩子們’在一起。” “我不是你的朋友嗎?難道你也覺得我老了,不值得結交了?”我問她。“你和我不一樣,你不過為了健身才去游泳,就像我在健身房碰到的那女老師,大病一場,想起跳健美操了,就想多活幾年,整個一堂課,就我們倆歲數(shù)大的,全是小年輕,老師在上面根本不管我倆的動作,知道你們不過是跟著比劃,和街上老頭老太太扭秧歌沒什么兩樣,動作錯了也不給我們糾正,我特氣不過,我們也花錢了,也想把操學會,干嗎歧視我們? “我看現(xiàn)在老的倒是活明白了,在大街上當著路人就扭,臉抹得跟花瓜似的,管他呢,人家要的是自己高興,我老了也跟他們扭去。” 那天我回家后就把她的情況對丈夫講了,想聽聽他的看法。沒想到丈夫大笑:“嗨,不就是不服老嗎?有什么新鮮的,更年期多動癥,再過幾年絕經(jīng)了就老實了,這是過渡時期,不用大驚小怪。” 我聽了很不高興,盡管我不知道她在中年人當中是否有代表性,但在和她接觸當中,從她的恐懼感慢慢走進去,我卻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感覺,甚至也有了一種疑惑,我,我們中年人,是不是真有哪兒不對勁兒了? 年輕人說:“還是勸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吧,別越位的好” 后來我再去游泳,竟然很長時間沒見到她,我很奇怪,就給她打電話,問她是不是病了。她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只約了晚上再一起去游泳。 那天我們又來到游泳館門口,我等她,她來了,卻沒有用卡,只掏出錢來買票。 我說:“卡呢?” “用完了。” “再買呀。” 她不說話。 后來下了水她才告訴我,她待崗了,今年她給出版社報的好幾個選題,都沒有通過,她的任務差的太多,新上去的年輕領導不容分說,就把她甩了。 “怎么會是這樣?” “媽的,我在全社大會上竭力把這小東西保舉上去,他倒把老娘開了,真是小人得志,現(xiàn)在的人怎么這么功利?我好歹也是高級職稱呀,我不信就不比那些年輕的初級強!” 我愣了一下,卻沒感到吃驚,一切都被我不幸言中。那天我們沒怎么游,我始終在水里安慰她。 “能不能再爭取一下?”我問。 “爭取什么?這是兩代人,觀念不一樣,出書怎么能不講究一點社會效益,哪能都盯著錢?我的選題有學術價值,他們也承認,卻說賺不到錢,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小子要讓上面看出他扭虧為嬴,才能呆得穩(wěn),哪還顧得上我?” 從那以后,我的這位泳友很少來游泳館游泳了。待崗之后,她的收入大減,盡管她那么喜歡,做夢都想著矯正姿勢,也只好把游泳和健美操兩項都停了,改成每天晚上跑步了。至于咖啡酒吧,我估計她也難得再去。再打電話問,她正在找原來的老領導也就是她說的“老朽”們求情呢,她想讓人家看在老同事的面上,讓她重新上崗。 我不想失去這個朋友,因為我也感覺和她在一起,總有一些新的令我感興趣的話題,于是就去她家看她,那天她正往樓上抱貯存大白菜。 我覺得很好笑:“我說咱姐們不至于這么慘吧,節(jié)衣縮食要過苦日子啦?” 她說:“到哪兒說哪兒,沒法子,生計重要,閨女還等著給寄學費呢。” 在她家,她不再提自己的孤獨感和恐懼感了,只是不斷的把話題引到她的工作上,她問我有沒有路子,能不能再給她找個活兒干:“只要是文字工作,咱都不在話下。” 我很替她難過,就鼓勵她寫點東西掙稿費,但她常年做文字編輯,很少動筆,后來試著寫了幾篇,果然都不理想,而且這個年紀,再學別的也來不及了,于是我不敢再和她聯(lián)系過密,我怕幫不了她什么忙。 盡管如此,我仍然覺得她的一些說法有合理的成分。于是我想找一些她曾經(jīng)那么推崇的年輕人聊聊,也許他們會為這位中年朋友打抱不平。可沒想到,結果恰恰相反。 一個23歲的女青年對我說:“反正我不會和這樣的人交朋友,和這樣年齡的人在一起,我是為了得到一些經(jīng)驗,一些指導,或者說獲取一些有意義的東西,如果她只是談和我們一樣的話題,迎合我們,我干嘛不和我的同齡人玩,那會開心得多,輕松得多,沒有任何顧忌,畢竟她快50歲了,能和我們玩到一塊兒說到一塊兒嗎?” 一個27歲的男青年說:“我還是希望中年女性應該端莊穩(wěn)重,有教養(yǎng)有尊嚴有身份一些,說話要有分量,不能整天像個瘋老太太。她說的青年人被壓制的現(xiàn)象,我相信有,但不是那么普遍,如果我在這個單位受壓制,就會到不受壓制的地方去,不會像她說的熬白了頭。她雖然有一些看來比較新的想法,但仍然沒有脫離她的年齡,她是站在她那個年齡上看待社會的。” 鬧半天年輕人也這樣要求和看待中年人,也早就給他們定了位,這讓我有些失望。 幾個大學生聽了我說的這個阿姨(他們管她叫阿姨)的表現(xiàn)和想法,都笑了。“哈哈,這社會真什么人都有,原來我們父母輩的人也活得這么不如意,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段的儀表,作派,你心里可以年輕,沒必要超越年齡段去學別人,她要是也學韓流穿上肥褲腿,跳笆啦笆啦舞,那肯定挺滑稽的。還是勸她回到自己位置上去吧,別越位的好。” 我絕沒有想到年輕人會這樣看。更讓我吃驚的是,有個小伙子竟然說:“我看她周圍的年輕人未必真拿她當朋友,她以為和年輕人在一起泡吧喝咖啡就不落伍了,那只是形式上的,我們真正想什么她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些年輕人也不會和她那么知心,我們去是本能,而她是附庸風雅吧。” 附庸誰的風雅?這不是我想得到的答案! 后來我給她打電話把這些看法說了,她沒有搭話,好像不愿談這個話題,她只問我找活兒的事怎樣了。 我說:“我想請你去那個酒吧,還喝‘憂郁女士’。” 她說:“別拿我開心了,我自己已經(jīng)是‘憂郁女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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