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談?wù)摶闹?，顯然是因為荒謬在現(xiàn)世的流行，甚至占據(jù)了原本屬于非荒謬的領(lǐng)地。從這個意義上看，荒謬其實是一種真實，是需要正視的現(xiàn)實。作為一種生存狀態(tài)，荒謬被人置于即若即離的尷尬境地。這么說，并非承認(rèn)當(dāng)代人存有凌駕于荒謬之上的理性和能力，而是說我們對待荒謬的態(tài)度指向荒謬和曲解荒謬。話又說回來，荒謬是應(yīng)該被遺棄的嗎？亦即我們追問意義在本質(zhì)上是合理的嗎？否認(rèn)自身和世界之缺陷，是人之不愿承認(rèn)的習(xí)慣。然而，只有直面瘡疤才是大勇敢，才有可能產(chǎn)生夢想的飛躍。
　　一、荒謬本體
　　荒謬不是別的，就是荒謬自身。它無須外源性的認(rèn)可，而是將自身放在本體的位置，承受自己的本分?；闹嚥⒉灰宰陨頌槿撕褪澜缰愒?，極其忍耐地承受攻擊和非議，并因此而獲得最終的完全勝利。不以自身的力量和地位而狂妄，是荒謬的美德和高明之處。較之高尚，荒謬更懂得爭取更多的理解。存在原本不只是質(zhì)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得到世俗的接受。也就是說，存在在于結(jié)果，而不是過程。光耀的一剎，只是無意義——這是世界的法則。人之法則，顯然，和世界法則有巨大差異。不得不指出，人之法則是欺騙的法則。總而言之，荒謬對世界的全線占領(lǐng)是鐵一樣頑強和富有美感的。
　　荒謬在，世界在。否定荒謬，就是否定世界。更進(jìn)一步，荒謬就是人之世界與此在之終極意義，并且因人之參與而更加鮮明。人之世界，是缺陷的存在。荒謬就在缺口出滲透，并縫合世界與人的關(guān)系。因此，從外觀看，世界呈現(xiàn)旋渦的模樣，以荒謬之根得到穩(wěn)定和平衡?；闹嚨牧α坎皇菄W眾取寵的力量，荒謬之縫合亦不是膚淺的動作，而是難以察覺的前提性的業(yè)績。高尚在荒謬面前再一次失了分，正是因為它安于象牙塔里的偶像生活，沒有真正以行動拯救世界。這么說來，兩者之間發(fā)生了錯位，因而種植了混亂與悲劇。
　　分而言之，自在之荒謬在于它的無意義，在于它之于此在等于無。自在不憑借此在之施舍，不可能真在，而只能在形式上在。自在之在不僅成為自身的負(fù)擔(dān)，并且無恥地把自身顯明的責(zé)任推給此在，使人最終在此在與自在之間無所適從。自在以其廣大和操縱欲望之本領(lǐng)迷惑此在，從而試圖分裂世界。人對自在的關(guān)注，是當(dāng)代人的單向度發(fā)展的禍根。精神世界與物質(zhì)世界之對立，只能是因為對本體即荒謬的遺忘。無而不在人之視域中隱退，是無奈而荒唐的。此在之荒謬在于人之“目的”，在于人之自命高尚。在所謂超越傾向中，此在達(dá)于荒謬之極至。因為超越，人企圖背叛荒謬，建構(gòu)屬于自己的規(guī)則，并自欺地強加給整個宇宙。虛設(shè)自己的位置和任務(wù)，想簪越神之地位，人自哲學(xué)誕生起就開始忘乎所以。為世界立法嗎？不，不過是欺騙自己。“我”與“非我”的概念框架，能夠滿足人之虛榮，卻不能逃避破產(chǎn)的命運。于是，人開始矛盾（亦即人并不是一開始和注定要矛盾的）。人之矛盾，指向虛無和空缺，因為這種矛盾原是沒有的。懸設(shè)目的又拷問目的，此在不過是自尋煩惱。所謂目的，并非世界的本意，而是人的一己之私。因為自私，自為性才使荒謬在人之世界展現(xiàn)其自身。從神到人，最后到虛無又歸于荒謬，自為象牛虻一樣刺激人對荒謬之追逐。那么，自在、此在、“自在與此在”均是寄生在荒謬當(dāng)中的。尤其是，在在中，此在與自在的較量，更凸現(xiàn)了世界的荒謬。
　　二、荒謬與死亡
　　世界圍繞荒謬而旋轉(zhuǎn)，世界之意義在于無?；闹囉扇酥鼙拘栽诖嗽谥澜缰姓宫F(xiàn)自身，并且也只能如此才能達(dá)到徹底的自我意識。在即荒謬單從本體上看，并不是完全的，必須在周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中達(dá)到完滿。因而，荒謬精心地安排自己的運動，安排人與人之生活，并籍此踏上回歸之途。荒謬的豐富和層次，造就世界的豐富和層次；荒謬回復(fù)，世界就只能收斂。人的存在，便是為了演繹荒謬而不是高尚。表象的無法回避的紊亂，是表象的一即真正的本質(zhì)。知覺與感覺、感性與理性、現(xiàn)象與本質(zhì)、個體與群體、偶性與必然、秩序與熵律、多樣與統(tǒng)一……無一不是荒謬之智慧。人之命運，便是荒謬之自覺?；闹囀莻ゴ蟮模闹囍ㄟ^此在達(dá)到自覺乃是人真正的榮耀與高尚。荒謬之自覺，從人對自在的解讀才進(jìn)入實質(zhì)階段。因而，人之沉湎于物質(zhì)，是荒謬運動的必由之徑。物性對人性的作用，初看起來是一種墮落，其實是自在企圖統(tǒng)一此在的野心。但是，這種野心是不能成功的，因為荒謬之運動不能這樣終結(jié)。顯然，自在與此在的平等，才是荒謬的策略。自在，從根本上講，與此在并無不同。同樣，想憑借解讀，試圖完全將自在統(tǒng)一于此在的野心也是簪妄的。不平等地對待自在，是當(dāng)代人的最大失誤。只有毫無偏見地?fù)肀ё栽?，人才能理解自己和理解世界，并且找到自身之位置。達(dá)到這一步，此在才成為荒謬自身，亦是荒謬之工具——荒謬也是自己的工具。只有如此，才能消滅分歧和毀滅。
　　死亡，使人理解荒謬。即便是帶著偏見，死亡作為荒謬之使者，它震撼性的提醒總是盡職而至。死亡的不能避免，就是荒謬的不可避免之淺顯表達(dá)，也是人認(rèn)識自身任務(wù)的極好鍥機(jī)。切入死亡，從而汲取自己與世界，人才不辜負(fù)荒謬的良苦用心。人之命運，在死亡中達(dá)到戲劇化的頂峰。死亡的那刻，人的大提升發(fā)生了，人真正成為此在。但是，即便那時，能否平等地接受自在對于生人還是一個迷。因而，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遠(yuǎn)離死亡的時候理解死亡？科技的大發(fā)展，尤其是人體科學(xué)（比如人的克?。┑拇蟀l(fā)展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jī)遇。學(xué)習(xí)死亡，首先要直面死亡之書，細(xì)嗅死亡之氣息?；闹嚕谒劳龅乃查g徹底綻放自身，并滿意地離去。在死境中的人或此在，面對奔涌而來荒謬，難免會有大迷惑和大不適應(yīng)。在死亡面前張皇失措，原因是對生缺乏認(rèn)識。只有實實在在地生過，才能坦然地死，才能在死中復(fù)生即成為荒謬而出生入死。在死亡中，人與荒謬合為一體——不論這是否是事實，但起碼是人或此在之理想與出路。然而，人之生，卻是在不停地逃避荒謬、否認(rèn)荒謬。此在之背天逆命，反而催生出荒謬之芽，反而使荒謬釋放恐怖的毒氣。逃避荒謬，逃避死亡，源自把它們與生對立起來。非死即生，非生即死，此在注定只能在兩極之間取舍？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死生一也。死與生的對立，不過是荒謬精心安排的玩笑。
　　人與荒謬之間或言與死亡之間的張力，是人世演化的動力。逃避死亡，理解死亡，幻想死亡，攻擊死亡，利用死亡……人世被人與荒謬表象上的差異建設(shè)得五彩斑斕。文明之色彩，便是荒謬之色彩；文化之無助，便是死亡之無助。此在之努力，皆因一個關(guān)于改造世界和推動世界的妄想。世界會由人力而變化嗎？世界之缺陷（就人而言的缺陷）會因人之參與而消弭嗎？世界并沒有變化。但是，這樣的論斷不是否定此在。起碼作為荒謬運動上的一環(huán)，此在也并非可有可無的。然而，世界之缺陷不是真缺陷，只是一種分裂。這樣的分裂，只能由荒謬來粘和。人對世界的貢獻(xiàn)，只有將自己奉獻(xiàn)給荒謬，全力消除自己與死亡的距離。
　　三、價值之荒謬
　　生人逃避荒謬的慣用伎倆便是掩飾。逃避不能表現(xiàn)為懦弱，人之虛榮要求一種逃避的藝術(shù)。從某個側(cè)面看，藝術(shù)就是使簡單變得復(fù)雜。繁復(fù)的形式與客套之下，人性的卑劣一面暴露無遺。“價值”之出現(xiàn)，便是這種掩飾之極至。似乎價值誕生，高尚就可以一勞永逸地獲得。然而，人類的實存決定了價值的模糊不清——這正是價值概念的現(xiàn)狀和命運。愈深地接觸價值，就愈加產(chǎn)生失望；愈深地失望，就愈加相信荒謬。價值學(xué)在生人之世界，極好地展現(xiàn)了此在之荒謬。價值學(xué)的意義不在強加意義，而在于否定意義。學(xué)理的失敗，是必然的失敗，是人性的失敗。價值夢想只是無，只是荒謬之圈套。無便是無，意義之有在于無。無便是好，好便是荒謬?；闹嚤闶侨俊７腔闹囋诖嗽谑澜绲某霈F(xiàn)，不過是荒謬的另一面。因此，所謂非荒謬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給自己的大欺騙。是與非，是一樣的，是世界的分裂傾向；價值與非價值，是一樣的，是世界的分裂傾向。因而，價值與非價值的命定同一，最終成為此在虛榮的又一次痛苦的破產(chǎn)。毋庸諱言，此在之價值在于展現(xiàn)價值（即荒謬），因而“價值”才得以誕生。
　　價值之荒謬還在于其隱約的超越性。價值指向超越，而超越又不知去往何處。所以，價值不僅反映了人之荒謬，反過來又使人更為荒謬，并且成為此在意識里的荒謬——精神里的荒謬。這時，荒謬開始偷笑了，因為這里離回家不遠(yuǎn)了?；闹嚮丶?，我們也要追隨它一同回家?？磥?，意識里的荒謬伴隨的精神里的大痛苦在所難免。當(dāng)代的痛苦便是這樣的痛苦，苦而不知如何解脫。這完全歸因于價值之所賜，因為價值而對痛苦的反感。
　　否定價值，原意是割斷思想之荒謬，實際又因為其幼稚而愈加被荒謬所糾纏。這樣的糾纏，對于人之幸福，并無多大的益處，而是使此在膨脹起自命不凡的野心?；闹囀侵t虛的，因而自命不凡與荒謬相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價值之存在，不是用來否定的，而是作為一個入口，一種感受本體的捷徑。斷定價值之無意義，并非說沒有價值。這正如斷定世界就是荒謬，不等于說沒有世界。必須記?。簾o意義就是意義。作為一種理論，價值虛無主義否定價值的存在，因而與前面的論斷并不一致。價值虛無主義，不過是更徹底、更無聊一些的荒謬，相反，道德至上倒是少一些荒謬。然而，荒謬感的多少與我們離荒謬的距離并不成正比。道德或道德虛無都會歸于荒謬，卻沒有是與非的區(qū)別。顯然，道德虛無并不是真的不講道德，而是肯定生物性和偶性的決斷。
　　價值之荒謬，恰恰是價值的生命線。
　　四、荒謬與超越
　　無論如何，只要人在，超越即便再虛幻，也不會被遺棄。世界也需要超越，荒謬也需要超越。問題是，人之超越與荒謬之超越存在不一致?；闹囍剑憩F(xiàn)為自身的運動的嶄新階段。而人之超越，是妄想溢出自身。如此志向，結(jié)果只能是失望。實際上，志向?qū)崿F(xiàn)，人已不再是人，而是神即完全成為荒謬。由人至神，據(jù)說有這樣的先例，但決不是人類的歸宿。因而，哲學(xué)是無奈的和勉強的，因為它給俗人一個虛境，可又不能欺騙自身。哲學(xué)之清醒，鑄成哲學(xué)之巨痛。古往今來的哲學(xué)家們，那一個又真正解脫？實有的哲學(xué)，并沒有指明超越之路，而是沉淪為謀生的手藝。同樣，宗教也是無法超越的，因為真正的超越是大清醒而非盲從。宗教神，并未脫離人之物性。即便有人由宗教而神，絕對不是因為矢志不虞的追求或者全心全意的屈從。
　　超越自己不成立，超越世界就愈加不可理喻。沒有世界，此在又在何處生根呢？即便是荒謬，也只是存在于世界之中，而非世界之外。在世界之外的東西，會是新的世界嗎？世界之上的東西，會在嗎？人能創(chuàng)造新在嗎？不可思議。大抵神也只能在，不能在非在（這對神而言，應(yīng)該是超越）。即便有超越，也不可能是無限度的發(fā)散。
　　那么，能不能有限度地超越？又從那里超越？超越即是歸于荒謬。摒棄人之超越，代之以荒謬之超越，是我們超越的第一步。必須安守本分，才有可能超越。須臾不能忘懷的是：我們是人，不是神；我們必須體察死，而非追逐生之幸福；我們面對的是無意義，不是人類的構(gòu)造；人之世界是荒謬的奇跡，而非此在的功勞。安守本分，就是將自己在生之時溶入死亡、溶入荒謬。溶入死亡，就是溶入生命，而不是結(jié)束生命（當(dāng)然不是自殺）。生死之結(jié)，便是超越之門。參悟生死，終歸會超越。生而悟死，死而悟生；生而悟生，死而悟死。生生死死，將歸于荒謬而同一。因此，作為生人之超越，要勇敢地接受生之荒謬和死之荒謬。懷著為人之決心，依仗人之有限智慧，不沮喪，不狂妄，隨遇而安，應(yīng)勢而去。生而悟生，就是在意識和行動中還價值以原貌；生而悟死，就是在意識和行動中還虛無以意義。我們終將成為荒謬，這是荒謬的承諾。荒謬之理，才是超越之理。
　　那么，超越自己，超越世界，只能得到荒謬。當(dāng)代生活的表象正在如此教育我們。并且，表象之后，此在正咀嚼出荒謬的終極關(guān)懷，正思考由表象而大荒謬的旅程?；闹囍?，正越來越普照著人類。的確，直面當(dāng)代生活，第一位的信條是：荒謬，荒謬，再荒謬，荒謬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