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詩歌精神

講演者   胡曉明 

    我們主要以李白有關(guān)月的詩篇為例，說說他的詩歌的三個精神：英雄精神、解放精神與人性精神。
　　英雄精神
　　據(jù)專家研究，李白平時是佩劍的。儒生是坐而論道的，是學(xué)院派的，而俠則是要做事的，實(shí)踐品格的，要君臣一體，要報(bào)國立功。這正是中古社會的士人理想。
　　儒生、仙翁與俠客，是李白的三種主要身份，也是他的詩風(fēng)光明皎潔的源泉。
　　古代中國是“士人文學(xué)”居于文化主流地位的文學(xué)時代，現(xiàn)代則是“眾人文學(xué)”占主流的時代。士的文學(xué)充滿著對人的力量的歌頌與相信，充滿對時代天下的關(guān)懷與責(zé)任。由于士人注重精神訓(xùn)練，因而也是十分精神性的文學(xué)。而眾的文學(xué)則自娛或互娛或娛他的，是消費(fèi)的、松弛的、日常的，是從天下和家國退回到家庭鄉(xiāng)土或市井甚至肉身的文學(xué)。
　　李白自負(fù)不淺。自評“懷經(jīng)濟(jì)之才，抗巢由之節(jié)；文可以變風(fēng)格，學(xué)可以究天人”，“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壯士懷遠(yuǎn)略，志在解世紛”。盡管李白詩中采取了很多民歌的養(yǎng)料，我看李白詩，骨子里是士的文學(xué)。
　　譬如歷來難以索解的《獨(dú)漉篇》，原是古樂府，描寫為父報(bào)仇的故事。李白的筆下，則是英雄精神的宣言。“獨(dú)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這是寫黑暗壓抑如夢中難行困境。“越鳥從南來，胡鷹亦北度。我欲彎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歸路。落葉別樹，飄零隨風(fēng)?？蜔o所托，悲與此同。這是英雄失路飄泊無依的生命困境。羅帷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這是對生命自由舒卷交流、君臣一體的美好意境的向往，對比第一句的“水濁不見月”，這里的“明月直入”是自由的、明朗化的精神。“雄劍掛壁，時時龍鳴。不斷犀象，銹澀苔生。國恥未雪，何由成名。神鷹夢澤，不顧鴟鳶。為君一擊，搏鵬九天。”這里有躍動的英雄氣。一掃負(fù)面的生命困境，像雄劍、像神鷹。
　　據(jù)專家研究，李白平時是佩劍的。儒生是坐而論道的，是學(xué)院派的，而俠則是要做事的，實(shí)踐品格的，要君臣一體，要報(bào)國立功。這正是中古社會的士人理想?？蠢畎自姷拇筇帲旧鲜鞘康脑姼?，根本上是對于人的力量的信心和經(jīng)由精神修煉而來的超邁的美。“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孫通，與我本殊倫。”（《嘲魯儒》）在儒生情懷之中，李白更加上了俠義行動的美，清新、自信、有力，是從文學(xué)上顯示了：中國的士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
　　所以后來的中國士人，只要想從自己內(nèi)心深處喚起自尊與自信，都會找到仙翁劍俠的詩人傳統(tǒng)，李太白的詩歌，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是士人獨(dú)立而高貴身份的文學(xué)符祝。
　　這跟盛唐時代是中國文化的青少年時代也有關(guān)系，中國文化中的文學(xué)傳統(tǒng)，正在上升發(fā)育成熟。我們說人生中最不可錯失的文學(xué)時代，就是青少年時代，那是一個最沒有功利、最沒有負(fù)擔(dān)、最活潑愛美的時代。李白詩是英雄出少年，是士的文學(xué)中的少年文學(xué)，是青春與生命熱力的表現(xiàn)。他寫《少年行》，那可真的是一個英氣的少年走在路上：“五陵年少市金東，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我們現(xiàn)在都還似乎從詩中聽得到詩人爽朗無拘的笑聲。
　　而且，少年是多夢的時節(jié)，少年時代美的想往，恰恰就是長大之后英雄精神的一個重要來源。李白的《古朗月行》寫得真好：“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仙人垂兩足，桂樹作團(tuán)圓。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惻愴摧心肝。”前八句，寫少年時代月的美好想像，象征著難以忘懷的童年時光與天真無邪的純真心靈。后八句，寫月食，象征著純潔理想與天真狀態(tài)的破敗與祛魅，對于昔日美好理想淪亡的憂傷，是詩人慷慨悲歌的原因。
　　我有個感覺，杜甫是深紅色，或黑白分明中的黑色，李白則要么是唐三彩，要么是月光下的銀白色，極真純皎潔。因?yàn)樯倌?，所以到處是光與音樂。因?yàn)樯倌?，所以往往是動作的詩歌。酒與力與劍的美。
　　《關(guān)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寫一輪明月，負(fù)有神圣的使命，從天山的云海，來到玉門關(guān)，來到中原大地，為黑暗人間帶來光明與美。明月，正是詩人李白的自我象征。天山，正是他的出生之地。這首詩，真是一首雄渾的英雄頌。我們從里面可以聽到一種英雄圣賢降臨人間的莊嚴(yán)音調(diào)。
　　有些現(xiàn)代知識人嘲笑李白，說他不自量力，說他沒有政治才能，卻又偏愛政治活動，所以很倒霉。說他是知識分子的自大狂的表現(xiàn)。其實(shí)，這多半只是現(xiàn)代知識人自己的不自信，也缺少勇氣，所以看李白不真，顯出自家的小巧庸碌。古人說的是，士以器識為先。士的文學(xué)，先須有器識上的大氣。生命格局大，表現(xiàn)為有志氣，有自信，有天下?lián)?dāng)。生命風(fēng)調(diào)美，也表現(xiàn)為有才華，有魅力，足以使人向往追隨。胡應(yīng)麟說盛唐詩“格高調(diào)美”，李白就是典型的格高調(diào)美。格高調(diào)美的生命意境，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可嘲笑的呢？李白首先是做人做得有意境，有風(fēng)姿。“真貴人往往忘其貴，真美人是不自知其美，絕世的好文章出于無意。”李白是忘其英氣，忘其義氣，忘其風(fēng)姿，而無往不是真美。
　　李白做人有什么追求向往？我想他是隱然有一種新“士”的自喜。即儒、仙、俠合一的新“士”，李白是不知不覺，不期然而然地，一氣化三清。儒生是“士”的基本骨干，但是儒生太文弱了，所以要有“俠”來救其陰柔之弊；儒生又太執(zhí)著了，所以要有“仙”來化其陽剛之弊。此種新“士”，如風(fēng)卷云舒，惟意所適。表現(xiàn)為又建功立業(yè)，又功成身退；又書生氣，又浪子氣；又經(jīng)世致用，又喜反好玩；又飄逸高邁，又興感淋漓；又大勇大義，又化合無形。也就是：既有英雄精神，又有解放精神。

　　解放精神
　　沒有解放精神，英雄精神也會成為一種套套來束縛自我。因?yàn)橛⑿鄣谋旧谴蚱埔磺辛b絆的，但無處不在的用世心的緊張會成為人生一種負(fù)面的包袱。
　　為什么說他又有“解放精神”呢？英雄精神與解放精神是不同的。英雄精神是大的關(guān)懷，大的責(zé)任，是漢子氣與豪杰的人生，在天地間堂堂做人的感覺；而解放精神則更多是解放自己的，是對于英雄精神的一種重要的補(bǔ)充。沒有解放精神，英雄精神也會成為一種套套來束縛自我。因?yàn)橛⑿鄣谋旧谴蚱埔磺辛b絆的，但無處不在的用世心的緊張會成為人生一種負(fù)面的包袱，一旦成為自身羈絆，英雄也就走向了他的反面，所以解放精神就是連英雄氣也能去掉。英雄精神是“懷經(jīng)濟(jì)之才”，解放精神是“抗巢由之節(jié)”；英雄精神是“海風(fēng)吹不斷”，解放精神是“江月照還空”。二者共同構(gòu)成了李白的人格世界。
　　《古風(fēng)》第十二首：“昭昭嚴(yán)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云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江。清風(fēng)灑六合，邈然不可攀。”李白的詩，大多藐視權(quán)貴，浮云富貴。我們看人生的各種崇拜如權(quán)勢的崇拜等，往往也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造成的。從中解放出來，方可得到生命高貴的自由。
　　解放精神，就是自由生命的超越的美，“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這里的明月，正是自由生命的象征。什么叫逸興？就是一種不粘滯不婆媽不拖泥帶水的生命狀態(tài)。所以解放精神，很大程度是自我解放，將自己的心靈解放出來。從各種自我制作的套套中解放出來。李白的詩，很大一個價值是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松開自己。
　　《夢游天姥吟留別》：“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被放出京之后，遇到的一枚明月，溫情，飄逸，有仙人之氣，送詩人往自由美麗的山山水水。
　　李白極喜魏晉人的月夜，如王子猷訪戴之夜。宋人曾幾詩：“小艇相從本不期，剡中雪月并明時。不因興盡回船去，那得山陰一段奇。”只說了山陰的風(fēng)景如何如何。而李白也是想像王子猷：“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fā)。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崢嶸。人生飄忽百年內(nèi)，且須酣暢萬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獨(dú)酌有懷》）則想像了一個浩大永恒的光明高潔世界。冰清玉潔的世界，正是詩人脫棄斗雞術(shù)的庸俗下作人生，脫棄哥舒翰的軍功紫袍人生，脫棄高揖漢天子的貴族富貴人生，向往宇宙皎潔本體之美的世界，或許，這個世界的存在，正是他解放的力量源泉。
　　李白還有一首寫月夜的詩，“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在這水光一色的美妙月夜里，無限透明，無限清空，如何才能將船順著這湖水與月光，一直到天上去呢？月光在這里，正是解放的精靈。中規(guī)中矩的人那里，天與地，湖與月，都是分開的，不可以融合相通的，而在詩人那里，完全是沒有界限的，敞開了自由自在的心靈游觀之所。
　　《月下獨(dú)酌》：“花間一壺酒，獨(dú)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無情游”，就是與世俗之情完全不同的游，就是忘懷世俗之游。“無情游”是松開，是不現(xiàn)成。交歡就交歡，分散就分散；不因交歡而執(zhí)著，不因分散而悲哀。在遙遠(yuǎn)的天邊，終有相遇之日。

　　人性精神
　　李白是最懂得友情的詩人，送孟浩然，送汪淪，都寫得很好，李白是高傲的，放浪的，不拘禮的，最沒有成規(guī)成矩的人，但是李白也兒女情長，中國文化中所說的性情中人，他也算一個。
　　如果李白只是英雄，只是解放，就只是俠與仙，或者，只是個外國人，就不能懂得中國文化的深處。中國文化的深處，是人性的感動，是人心與人心的照面。我們再看李白另外幾首月詩。
　　“金陵夜寂涼風(fēng)發(fā)，獨(dú)上高樓望吳越。白云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中國文化最看重心靈相通，精神相感。月光沉吟，久久不歸，原是有心頭的懷想感動。李白詩的月下，其實(shí)是斯文相憐的會心之美，是靈心感動的幽深之美。
　　“長相思，在長安。絡(luò)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yuǎn)魂飛苦，夢魂不到關(guān)山難。長相思，摧心肝。”（《長相思》）長相思，即人心與人心的長想長念。是愛情，是夫婦情，也是人生理想，或人生中美好的追求不能實(shí)現(xiàn)?？傊?，是一片純情的嘆息。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李白是最懂得友情的詩人，送孟浩然，送汪淪，都寫得很好，李白是高傲的，放浪的，不拘禮的，最沒有成規(guī)成矩的人，但是李白也兒女情長，也有深厚的真誠的友情，中國文化中所說的性情中人，他也算一個。這首詩中的月，可能是天下最多情的一個月亮了。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海底，白云愁色滿蒼梧。”（《哭晁卿衡》）凡天下的好山水好月亮，都可以成為李白的朋友；凡天下有童心有性情的人，也都可以成為李白的朋友。這首詩中的月亮，代表著遠(yuǎn)在日本的友人，這表明，李白的人性精神，不僅具有民族性，而且具有全人類性。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jìn)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漸漂母，三謝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媼家》）這是一個有名有姓的農(nóng)婦，這是一個實(shí)有其地的經(jīng)歷，“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的聲音，一直到今天還猶在耳邊，而那一幅與素盤一樣潔白的月光，正是詩人的同情心的顯現(xiàn)，有著永遠(yuǎn)不滅的人性精神魅力。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子夜吳歌》）無邊的溫情的月光，與秋風(fēng)吹不盡的搗衣聲一樣，是有情人無處不在的思念。詩人的心呵，無限遼遠(yuǎn)，也無微不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靜夜思》）讀這樣的詩，一個是永恒的情思，一個是剎那的感動，又新鮮又古老，又簡單又深邃，詩人李白，真有情宇宙之大情種。 ?。ㄈ目凇吨腥A活頁文選》2005年第九期）